馮 雷,于海明,周春水
(1.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遼寧 沈陽 110000;2.大連市文物考古研究所,遼寧 大連 116000;3.國家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北京 100013)
經遠艦遺址位于遼寧省大連莊河市黑島鎮東南約14.5 km的海上,北距黑島旅游度假區約9.6 km,西北距莊河電廠約10 km,東距致遠艦遺址大約30 km,遺址北面不遠處有一明礁,當地俗稱“老人石”(圖1)。遺址所在地為黃海近陸淺海,水深僅10 m,海床底質為淤泥質粉砂,易被攪動而形成懸浮物,加速水質變濁,致使底層能見度差,常年不足0.5 m。水溫具有明顯的季節性變化,夏季海水表層水溫平均為26.3℃,最高達30.4℃;冬季表層水溫低于0℃,最低僅-2.7℃。因此,水下考古調查一般選擇在水溫較高的夏季開展,但近岸渾濁的水質仍給潛水作業作帶來不小的阻礙。
經遠艦遺址前后經過兩次調查,2014年發現沉艦位置,2018年確認沉艦性質及保存狀況。調查工作在國家文物局的支持下,由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聯合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大連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共同承擔。
經遠艦艦體尚有少部分出露于海床,加之又有老照片與地方志的記載進行印證,確認其位置相對容易。

圖1 經遠艦遺址位置示意圖(來源:作者自繪)
有一張來自日軍的經遠艦沉沒時的照片(圖2),具備水下考古遺址定位的基本要素[1]。該照片顯示為一大片海域,正前方為正下沉的艦船,左前方遠景隱約可看見山體,時間為1894年9月17日傍晚17:20左右,照片為逆光拍攝。按照片信息可得知經遠艦沉沒于山體南面的海上,其北面(山體東北方)為大面積的海域。審視黃海北部,周邊符合條件的地貌只有凹進去的青堆子灣或大鹿島北部。結合民國《莊河縣志》中“艦在蝦老石東八里”的記載,可以鎖定照片中遠處的山體即為莊河黑島,經遠艦沉沒點即在黑島南面海域,該處有一礁石露出海面(老人石)。

圖2 日軍拍攝的經遠艦沉沒瞬間
2014年8月29日,考古隊赴莊河東面海域開展磁力儀物探,很快在預定海域內發現磁力異常信號點,海底殘存鐵質物體達1 400 t以上。隨即進行潛水探摸,順利找到艦體殘骸,長度超過40 m,出露海床0~2 m高,艙內已被泥沙淤平,水下僅見船殼鋼板,帶有厚重的裝甲帶,厚20~40 cm不等,符合經遠艦為裝甲巡洋艦的特征(圖3)。此次調查還采集到一塊德文銘牌,與經遠艦為德國建造的史實相印證。

圖3 2014年沉船水下照片(來源:水下考古隊提供)
正式調查工作始于2018年7月13日,直至9月26日方才結束,海上歷時近兩個半月。參與調查的水下考古隊員,除北京和遼寧外,還匯集了海南、廣東、福建、江蘇、山東、湖北、天津等省市的19名人員,加上物探與協助人員,共26人。同時,還委托廣州打撈局承擔專業潛水抽沙工作,上海遨拓深水裝備技術開發有限公司提供水下三維聲吶掃測等服務。調查使用“浙奉662”甲板貨船為海上作業船,提供工作空間、電力供給、潛水平臺、起吊作業,以及生活住宿空間等。“中國考古01”船也赴現場協助調查。
水下考古隊利用多波束等儀器設備采集遺跡數據,通過數據比對,確認海床上厚厚的外殼舷板即為經遠艦環形防護裝甲帶—“鐵甲堡”。同時,根據艦體姿態和傾斜度推斷,初步判斷艦體應為倒扣狀態(圖4)。

圖4 多波束水下鐵甲堡圖像 (來源:水下考古隊提供)
水下考古隊在艦體中后段右舷外壁進行抽沙作業,陸續揭露舷側艦體結構,包括舷梯、舷窗、各種管道設施等,各部件均呈倒置狀態,印證了初期對艦體倒扣的推斷。為確定沉艦身份,水下考古隊制定了專門的工作方案并開展了一系列水下考古作業,終于在9月15日發現了深埋于海床面以下5.5 m處的“”艦名,為木質髹金字體,懸掛于艦舷外壁,由此確證此艘沉艦為甲午海戰北洋海軍沉艦經遠艦。
此外,水下考古隊員還在遺址清理中發掘出一塊木牌,清晰戳印有“”二字,亦可佐證沉艦身份。在工作結束之前,考古隊對木質艦名進行了覆蓋,對抽開的艦體區域進行了全部回填。最后采用犧牲陽極的辦法沿鐵甲堡周邊焊接鋅塊,以此延緩海水對鐵艦的腐蝕。
經過調查確認,經遠艦艦體翻扣在海床上,由艏至艉傾斜2°~3°,總體殘長約80 m,寬12 m,最大埋深距海床泥下6.4 m。艦艏朝向為北偏東17°,艦體在沉埋之后,遭受過后期破拆,尤以艉部為甚。據此推斷經遠艦底艙(動力機艙)已無存,大部分生活艙室及甲板上的武器裝備因艦體翻扣而得以保存。微小傾斜讓艏、艉的高差達到2 m以上,導致同一深度被泥沙掩沒時,艦體前、后部不在同一層艙室。按當前的深度,艏部被破壞到第二層生活艙,而艉部仍舊是第一層的動力底艙,這在發現的遺物里有明確體現。其中,艏部發現一些水煙袋、麻將牌、馬扎、油燈、木盆、皮鞋底等物品,該處為下級士兵的生活艙室,多為私人物品。艉部的生活艙甲板(軍官住艙)仍位于泥下1.5 m深,當前深度發現有工具木手柄、鐵質扳手、煤塊,可確認為底層機艙的物品。在清理艉部外圍時,2 m以上的深度,仍舊是底艙構件,包括密封艙門、大橫肋、工字梁、鉛質水管、通水總管等,呈散落狀分布,為盜撈抓損形成。
對于排水量2 900 t的鋼鐵戰艦而言,甲板上除主炮臺外,桅桿、煙囪都無法支撐翻扣的沉重艦體。而以主炮臺為支撐點,再到艉部后沿,顛倒過來,2°~3°的傾斜度也正好符合水下艦體(鐵甲堡)在海床上的斜度,由此也推知主炮臺能得以保存下來。
為進一步了解艦體長度及殘損狀況,水下考古隊沿艦體的艏、舯、艉部進行了局部清理。在艏部最前端發現有艏柱、錨鏈、舷板等遺跡;在艉部及艦體外圍發現大量散落的鋼鐵構件;艦體上還殘留有后期盜撈與強拆的痕跡,如一些鋼板因打砸而彎曲變形,邊沿被強力撕裂(圖5)。

圖5 工作區域平面圖(來源:作者自繪)
清理區域在艦體外側,發現的艦體遺跡均位于艦體外部,且呈上下顛倒的狀態。
(1)鐵甲堡。體量最大、最為明顯的遺跡,出露于海床上,由前往后傾斜,前部鐵甲堡高達1.8 m,往后部逐漸沉入泥中,全長約42 m。鐵甲堡是經遠艦最明顯的標識,不同于定遠艦的全副裝甲帶,其設計時只考慮了水線附近的裝甲,因而高度只到1.8 m。下部傾斜,可接弧形肋骨,上部稍平,接平甲或穹甲板。鐵甲堡整體由最外部裝甲、內部襯木、最里鋼板3部分構成,整體厚達50 cm。通過水下三維聲吶成像技術,可清晰看出鐵甲堡在海里的全貌以及下凹與內傾的跡象,這也是調查之初對艦體倒扣推測的根據(圖6)。

圖6 鐵甲堡水下聲吶3D成像(來源:水下考古隊提供)
(2)艏柱。位于艙體最前端,呈豎直狀態,揭露近1 m高,鐵質,斷面呈正三角形,邊長20 cm,兩側邊有凹槽,可往后接入左、右兩側的船殼列板。左舷列板已無存,右舷列板綿延近5 m(因倒扣位于左面),并發現錨鏈一段,懸掛于列板外(圖7)。

圖7 艏柱(來源:水下考古隊提供)
(3)排污管。為艦體往外排放廢水的管道,在左、右舷邊均有發現,形制一樣,圓形鐵管,貼于舷側板外,全高為65 cm,口徑12 cm。管口因倒置而朝上,管口處有外弧的保護盾,將管口固定在中間(圖8)。

圖8 排污管(來源:水下考古隊提供)
(4)登艦木梯。發現于右舷,木質,圓角長方形,長71 cm、寬16 cm,用3枚鉚釘固定在外殼列板上,梯子外沿開有兩個小口,方便用手抓握攀爬(圖9)。

圖9 登艦木梯(來源:水下考古隊提供)
(5)舷窗。圓形,外框銅質,鉚釘固定于外殼列板上,內徑24 cm,鑲入的玻璃保持完好。該舷窗位于艉部的軍官住艙,透過玻璃可以確認艙內淤滿細泥(圖10)。

圖10 圓形舷窗(來源:水下考古隊提供)
(6)倒煤渣口。在右舷外發現,類同于排污管,形制更大,為方形鐵管,管口長52 cm、寬35 cm,在管口處有更寬大的保護盾(圖11)。

圖11 倒煤渣口(來源:水下考古隊提供)
本次清理并提取的水下文物共計500余件/套,種類豐富,包括鐵、木、銅、鉛、玻璃、陶瓷、皮革等材質。用途有艦體構件、武器彈藥、艦上官兵生活物品與工具等。
(1)艦體構件及內飾物,包括鐵質小鍋爐、斜桁、艙底水總管、圓形舷窗、艙室門、大橫肋、鐵甲堡襯木等艦上設施(表1)。

表1 出水文物中的銘牌和艦體構件
(2)武器彈藥,遺址發現的武器彈藥包括發火管、毛瑟步槍彈、手槍彈、37 mm炮彈、47 mm炮彈等武器彈藥,另發現戰前臨時加裝的53 mm口徑格魯森炮彈殼(表2)。
(3)生活物品及工具,有馬扎、油燈、水煙袋、銼刀、麻將等(表3)。

表2 出水文物中的武器彈藥

表3 出水文物中的生活用品及工具

續表3
1894年9月16—17日,為支援朝鮮前線,清北洋艦隊運送陸軍從大東溝(今鴨綠江入海口)登陸,卸載停泊時發現進犯的日本聯合艦隊,中日海軍主力艦隊隨即在黃海北部展開激戰,北洋海軍先后損失揚威、超勇、致遠、經遠②經遠艦為裝甲巡洋艦,由德國伏爾鏗(Vulcan)船廠建造,1887年1月下水,1887年11月與致遠、靖遠、來遠4艦一同歸國。艦長82.4 m, 寬11.99 m,最大吃水5.11 m,排水量2 900 t,單桅、雙煙囪,舯部鐵甲堡設計,艏、艉安裝穹甲板,水線裝甲厚 5~24 cm,航速16 kn。 主要武器有克虜伯210 mm 35倍徑后膛炮2門,克虜伯150 mm 35倍徑后膛炮2門,克虜伯75 mm舢板炮4門,哈齊開斯37 mm 5管 連珠炮5門,14英寸魚雷發射管4具。、廣甲5艘軍艦,大清痛失黃海制海權[2-3]。黃海海戰后期,經遠艦被日軍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4艦圍攻,管帶林永升與全艦官兵奮勇激戰,至死不升降旗,絕大部分官兵與艦同沉,只有少數人員游至老人石幸存。
目前,經遠艦遺址的右舷處發現折斷的桅桿斜桁、天幕桿等甲板上的建筑,也印證艦體在由左向右傾斜時,被折斷于該側。木桿上的火燒痕以及一批因高溫而自爆的彈藥(發現一些37、47、53 mm口徑由內往外炸開的炮彈藥筒),側面證實經遠艦與來遠艦一樣,艉部被嚴重燒毀。更真實地記載來自日本吉野艦的觀測③日本吉野艦觀測記載:“先是,濟遠西奔已遠。廣甲亦當經遠右舷艦首,奔近陸岸。此邊一帶為未測之地,經遠航跡為泥沙混攪,吉野 之航跡亦為泥沙混攪。吉野盡量避免無的放矢,照準開火。以予所見,至少五分之三命中,或于裝甲帶炸裂,或命中甲板上之物件而 炸裂,于二三處引起火災,煙焰暴騰而起,遂至滿艦大火。其身傾斜,可見露骨鐵梁,頗為奇觀。乘員于舷側垂繩索至水際以寄其身, 或攀于纜繩檣上以寄其身。及艦體漸傾,先下之以避火再登之,只管勉力不失性命……”,“滿艦大火”,以至乘員只能以繩寄身于船舷外,可見戰事之慘烈[4]。
此外,水下考古還發現一些能佐證海戰細節的文物,如在艏部區域有發現毛瑟步槍子彈,或表明在海戰之初,經遠艦士兵確有持槍欲登日本比睿艦之舉[5-6]。經遠艦最后有一個大回環轉彎,艦艏向東北沉沒,應有回航歸隊的意圖。由于經遠艦被圍攻而逐漸偏離了主戰場,其最后表現僅見于日方記載,較為模糊。但從此次水下調查可知,經遠艦與致遠艦一樣,并非畏戰逃跑,也是英雄之艦,尤其是經遠艦二副陳京瑩戰前給父親的一封家書,其言“盡忠不能盡孝”,表明以死殉國的決心(原件在臺灣,復制品收藏于中國甲午戰爭博物院)。
首先是解決了經遠艦沉沒地的爭議問題。在此之前,沉沒地推測有大鹿島、莊河、海洋島等不同地方,而史料如《清史稿》《明治二十七八年海戰史》《日藏甲午戰爭秘錄》等,對經遠艦沉沒位置沒有明確記載,而此次隨著“”銘牌的發現,就此證實其沉沒于莊河老人石(舊稱蝦老石)的南面,與民國《莊河縣志》記載的“艦在蝦老石東八里許”最為接近。從黑島岸邊看,老人石在黑島的東面,記述者或未親自到海上而記之為東。
其次,經遠艦水下考古成果是近年來有關近現代沉艦水下考古的又一重大發現,對于甲午海戰史、海軍史、艦船史的研究具有極其重要的歷史與科學價值[7]。一些調查實物的發現也為研究工作提供新的認識,如“”銘牌是首次發現的北洋海軍艦的艦銘牌,其材質、工藝及安裝方法也首次得到明確。此外,經遠艦是德國歷史上設計建造的第一型裝甲巡洋艦,與定遠艦都出自同一位設計師(魯道夫·哈克)之手,在結構中也有極大相似之處,比如水線鐵甲堡的橫空出世,就是對定遠艦鐵甲的局部擇取。經遠艦一側受彈翻沉,作為姊妹艦的來遠艦在威海灣也是一側中魚雷而翻沉,而在北洋海軍其他沉艦中未曾出現,這與水密艙室的設計有關,為艦艇制造的研究工作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實物資料。
近年來,我國水下文化遺產保護工作正大步走向成熟,正如國家文物局原局長單霽翔先生所講,我們在借鑒國際先進經驗的基礎上,逐步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和特色,通過水下文化遺產保護實踐逐步由單一的水下考古走向了全面的水下文化遺產保護與研究。經過多年的努力,我們在理念、實踐等方面都取得了一系列的進步和發展。甲午海戰沉艦的調查與研究正是此種背景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以往水下考古成果,如遼寧綏中三道崗元代沉船、福建平潭碗礁清代沉船、南海一號等,保護對象都為貿易沉船及船載文物,經遠艦遺址作為中國近代歷史光榮而悲慘的遺存和見證,其歷史、軍事、社會價值以及特殊性和重要性都是不言而喻的,為今后水下遺產的保護研究提供了難得的學術陣地。
而在公眾宣傳方面,現在青少年一代對甲午之事知之甚少,甲午海戰是東亞近現代史上的標志性歷史事件,也是中日歷史發展的分水嶺,以史為鑒,包括經遠艦在內的甲午沉艦水下考古工作,為凝聚民族力量、實現富國強兵提供了難得的歷史教材,具有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
(致謝:感謝本次水下考古調查工作領隊、國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周春水同志以及參加調查的馮雷、席光蘭、梁國慶、張瑞、魏超、賈賓、壽佳琦、林唐歐、王志杰、黎飛燕、胡思源、王尚博、陳啟流、張敏、余萬勤、張海成、朱世乾、張紅興、于海明等同志。文中的現場水下照片由吳立新同志拍攝。對派員參加本次調查的單位謹表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