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八字胡

鄉歌

我的舅舅是一個極其普通的人。八八年三月悄然地去了，就如宇宙里飛落一顆流星，無聲無息，天還是那么遼闊、靜謐;星星照舊怡然自得地眨著眼睛。在無窮無盡的宇宙里誰會注意一顆流星？

可是我和母親一樣怎么也忘不了舅舅，尤其是他那兩撇八字胡。聽母親說，舅舅年輕時很英俊。可從我記事起，舅舅的臉上就已布滿了蜘蛛網似的皺紋。小時候，我最討厭舅舅，因他每次從老家來都不給我帶好吃的，而且總愛將那又黑又濃又硬的八字胡在我臉上亂扎，扎的臉上生疼。

記得六三年，舅舅來看我們，出乎意料地從包袱里拿出一個用布裹了好幾層的黑窩窩頭，我只咬了一口，就又全吐了出來，說不好吃，隨手扔在地上。舅舅氣得八字胡一翹，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打了兩下，疼的我捂著屁股邊跑邊喊：“舅！舅！戴籠頭，打一鞭屙一溜，看你蒜臼（算舅）不蒜臼（算舅）！”剛喊完，母親趕過來又給了我兩巴掌，硬拽著我給舅舅跪下。舅舅兩眼噙著淚花猛地把我拽起來摟在懷里，八字胡顫抖著，在我臉上又扎了起來，奇怪的是這次扎在臉上不疼了，我用手揪了揪舅舅的胡子，胡子變長了，軟了，而且有些發黃。

過后，母親對我說：“你姥姥當年能有這紅薯面窩窩頭，也不會餓死。”后來，我又從母親那里知道，舅舅過去受了很多苦。

我姥姥在母親五歲時就餓死了，不幸的是舅舅三十九歲那年，病魔又奪去了他妻子的年輕生命。舅舅既要詹老，又要養小，還要照顧我年幼的母親，飽盡了少年喪母，中年喪妻的苦楚。

為了養家糊口，他曾險些被日本人當成八路探子活埋;為挑米掙錢，又幾乎被凍死在雪窖里。民國三十二年災荒年，家里糧無一粒錢無一分，舅舅看著餓得奄奄一息的老父親和餓得直哭的兒女，牙一咬，拿出家里僅有的幾件衣服舍近求遠去離家幾百里地的開封變賣，因為到開封可以賣個好價錢。誰知，當舅舅揣著千辛萬苦換來的保命錢往家里趕的時候，半路上被土匪搶得只剩下一條褲衩。家里人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卻是遍體鱗傷的舅舅。全家人摟著舅舅號啕痛哭，姥爺也在哭聲中咽了氣……我真難想象舅舅在寒風凜冽的冬天，僅著一條褲衩，幾百里地是怎樣回到家的。

后來母親說舅舅是一路要著飯，走了兩天兩夜趕到家的，路上受盡了侮辱和苦頭。

從此，我不再恨舅舅了，而且非常喜歡他到我家來，到不為舅舅經常偷偷將母親特意為他做的白面饃讓給我吃。而是覺得舅舅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特別是聽母親說舅舅在大兒子剛滿十六歲的時候，就送到八路軍去打日本鬼子的舉動，讓我欽佩萬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舅舅很會講故事，《三國演義》、《水滸傳》里的故事隨口就來，每次舅舅到我家，我就纏著舅舅講故事，而舅舅總是讓我幫他修剪完胡子才給我講，慢慢地這好像成了見面的必修課。

每次修胡子時我問舅舅為什么要留八字胡，舅舅總是笑著搖搖頭。我問母親，母親也不跟我說。記得七九年我參加自衛反擊戰剛回來，舅舅就和母親到鄭州看我，一見面，舅舅就讓我幫他修剪胡子，這時舅舅的胡子已經白了，也不硬了，長長的，像個道仙。我又問母親舅舅胡子的事，母親悄悄對我說，你舅舅說他命不好，學算卦，想改變命運，于是學算命先生留起了胡子，過去這是封建迷信，不能對外講。

后來我查了查詞典，八字胡在我國古代是尊貴的象征，我突然覺得舅舅很可愛但又很愚智。

隨著歲月的流逝，舅舅的命運并不因留了八字胡而改變，舅舅的大兒子，因病先他而去了……更沒想到的是，舅舅從鄭州看過我之后沒多久竟雙目失明了。母親說，這是想兒子天天流淚落下的。從此，他老人家失去了人間最美好的東西，每天處在一片黑暗之中。我真不知道舅舅那些年是怎么熬過的。

更不幸的是舅舅唯一的精神支柱——他的小兒子竟也因病先他而去了。舅舅再也不能經受任何打擊了。家里人將此事瞞了下來，可直覺告訴我，舅舅已感覺到了，只是從未問起，是怕家里人為他操心。舅舅臨終前，我去看他，已病得奄奄一息，瘦得像干柴桿。當我像孩提時給他修剪胡子時，舅舅哭了，淚水順著臉上皺紋的溝槽緩緩地流，說：“不要再費這氣了……我就是想你群哥（小兒子）呀，他是不是還在恁家治病？”

“……”

“是不是已經湎乎了（死了）？”

“……”

“唉！我已算出來了，瞞我有什么用？……”

我望著他那佝僂的身軀，撫摸著那稀疏的、凌亂的、花白的八字胡，心里一陣酸楚。

記得在追悼會上，家里人哀婉凄切、悲慟欲裂的哭聲，令人柔腸寸斷，村里每個人的臉上也都掛滿了淚珠，而我在悲慟之余又感到一絲寬慰，舅舅不用再遭這度日如年的罪了。我撫摸著舅舅照片上的八字胡，默默地對舅舅說：舅舅，您終于可以解脫了，去天堂與兒子們團聚吧，那里沒有煩惱，沒有憂傷，沒有貧窮，沒有黑暗，到天堂把胡子刮了吧，那里不需要算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