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亞娜

拉人力車工作異常艱辛,但入行門檻低,不需要技術,強壯的身體是他們最大的資本。長期奔跑在塵土飛揚的街頭,被汗水、雨水浸透的衣服無以替換,車夫健康嚴重受損。由于無錢治療,人力車夫不僅自己遭受病痛的折磨,也因勞動能力的衰退而使家庭生活陷入困境之中,近代中國,特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民國時期的舊中國,人力車行業的悲慘生活可見一斑
俗話說人力車,也叫黃包車、東洋車,作為一種便捷的交通工具活躍在清末民國時期城市的大街小巷,是近代中國,尤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低水平城市化在交通運行上的一個縮影。人力車夫如牛馬一樣勞作卻過著非人的生活。作為一種社會問題,早在民國時期就引起社會賢達的關注,在問題與主義之爭中胡適提出要改良的諸多問題中就包括人力車夫的生計問題,陶孟和、李景漢、言心哲等對北京、上海、南京等城市人力車夫生活狀況進行實地調查,并提出了各種改良的方案。近年來,隨著社會史研究的逐步深入,人力車夫救濟和管理問題重新成為學者們關注的重點,如嚴昌洪、馬陵合、湯蕾等。但對人力車夫健康狀況與常見病等問題關注尚顯不夠,而該問題是導致近代人力車夫生活貧困乃至家庭生活陷入困境的重要因素之一。因而,隨著對民國時期社會史研究的深入,對當時人力車夫健康狀況的研究有進一步深入的必要。
近代中國,軍閥連年混戰,大小政權割據一方,中央政府對農村的實際控制能力偏弱,雖然各種鄉村改良的方案時常出現,但僅限于個別地區的實驗,甚至基本上停留在學術探討范疇內,因而鄉村經濟日益凋敝,破產農民大量涌入城市。人口流動與流出地的推力和流入地的拉力有關系,人口流動能不能推動流入地經濟社會發展取決于流入地的拉力是否大于流出地的推力。然而,近代中國“城市對農村人口的拉力顯然小于農村的推力,造成勞動力市場的失衡。”[1]城市工業發展水平低,無法解決大量進城農民的工作需求,于是進城農民退而求其次,既然不能進入工廠當產業工人,只好出賣自己唯一的資本——勞動力,淪落為城市苦力,人力車夫的出現就是這一社會現象催生使然。
拉人力車不需要太多的技能,但是因工作辛苦勞累,從業者必須要有健壯的身體。因此,人力車夫年齡以20—45歲青壯年男子居多,如上海市社會局對304名人力車夫進行調查的資料顯示,21歲至45歲者有246人,占總人數的80.91%;20歲以下者僅有11人,占3.63%,56歲以上者僅2人,車夫平均年齡為35.55歲。[2]P1206陶孟和對北京302名人力車夫的調查結果也印證了這一結論:20歲至30歲者接近一半,30歲至40歲者接近三分之一,而20歲以下的車夫“寥寥無幾”。[2]P1147也就是說,20歲到40歲的車夫占了北京302名被調查人力車夫的接近5/6。南京1350名人力車夫中,20歲到44歲的車夫有1076名,占總人數的79.71%。[2]P1239當然,迫于生計,超過60歲和低于20歲的老少車夫也加入車夫行列之中。
20歲到45歲之間,正值人生中精力最旺盛的時期,身體也處于最健壯的時期。老舍筆下的駱駝祥子在剛剛拉人力車的時候就是一個身體強壯的20歲的小伙子。生在鄉間的祥子在18歲的時候在失去父母和土地之后來到城市,憑借著強壯的身體,他做過很多種苦工,后來選擇拉車,正是因為他身體的優勢:“他的身量與筋肉都發展到年歲前邊去;二十來歲,他已經很大很高……鐵扇面似的胸,與直硬的背;扭頭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寬,多么威嚴!扎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褲,褲腳用雞腸子帶兒系住,露出那對‘出號’的大腳!是他,他無疑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夫?!盵3]P5在隨后幾年的拉車生涯中,祥子強壯的身體讓他在北京的人力車夫競爭中處于優勢。
可是,拉人力車特別耗費體力,是近代中國城市職業中最為勞苦的工作之一,隨著拉車時間的增長身體健康狀況必然隨之每況愈下。人力車夫一人拉車要養活全家,因而“除非有病,鮮有不終年勞碌者?!睋孕恼苷{查結果顯示,南京人力車夫“每月全不歇工者有717人,占53.11%;每月歇工一日者有77人,占5.70%;每月歇工二日者有184人,占13.63%;每月歇工三日者179人,占13.26%;每月歇工四日者有83人,占6.15%;過此則為數不多?!盵2]P1249即使從事一般輕體力勞動,若全年極少休息,也會使勞動者處于亞健康狀態甚至處于病態,更不用說平均每天拉車十幾個小時的人力車夫了。長期不休息從事這樣的劇烈勞作,必然會對車夫的健康造成傷害。時人對此就有清醒的認識:“跑路拉車最耗體力,如果體力不足或有疾病自然是不能作此業的了,就是身體健壯的人繼續地工作一些日子,也要蒙受身體軟弱的結果?!盵2]P1195從這組數字能夠看出,人力車夫每月極少有主動休息的,每月一天都不休息的占車夫總數的一半還要多,而每月歇工超過四天的為數寥寥。

常年艱辛的重體力勞動對身體的損害是不言而喻的,人力車業就是一種艱辛的勞作,而且“所耗勞力較其他任何勞動為大”[4]雖然這樣的結論有些絕對,但也能看出當時的社會調查者對人力車夫艱辛工作的同情。短期劇烈的勞動還可以忍耐,長此以往,即使再強健的身體也會難以忍受,因而從業時間一般不會太長久?!叭肆嚇I,極為勞苦,能繼續拉至五年以上者不多?!盵2]P1242超過十年的也有,但為數不多,一般年限在三到十年左右。對濟南100名人力車夫所做的調查顯示,車夫拉車年限除21人不詳外,其余79人中,拉車1—2年的有23人,3—4年的有30人,5—6年者有18人,7—8年者有5人,9—10年者有3人。[5]北京“從事人力車業一年至四年者約占全體三分之二,拉車逾四年以上者為數寥寥?!盵2]P1150
拉車超過五年以后,曾經入行時以強健身體為唯一資本的人力車夫的健康受到長期艱辛勞作的損害,從而導致“強者變弱,弱者變病,以至死亡,這是不可免的自然結果?!盵4]詠蓂對成都250名人力車夫健康狀況進行調查后得出一個結論:“百分之五十幾的車夫的健康是并不好的”,其中拉車以后有病的有97人,拉車以后身體不如以前好的有36人。[4]調查數據顯示拉車之后身體沒有以前好的人占了一半多,證明了從事拉人力車的行業對身體的消耗是很明顯的。因為缺乏醫學知識,人力車夫往往對自己的健康狀況了解得并不準確,一般都不承認潛在的疾病。只要沒有太大的已經顯現出來的疾病,大多不會認為自己有病,“關于人力車夫曾有疾病否,知有醫院或施醫處諸問題填入答語者甚少,而其填入答詞則又皆言無病,因此使人疑及人力車夫雖罹疾病,未必果確知其有疾病或已有疾病之危險。”[2]P1146因而,對250名成都人力車夫的健康狀況不能完全按照調查結果得出結論,認為還有將近一半的車夫身體和以前一樣強壯,甚至認為還有一些人的身體比以前還好了。而必須從人力車夫對自身健康狀況的估計過于樂觀或者本身已有疾病而自己卻并不知道的角度去認識,從而得到這樣的結論:已經有一半多的車夫認識到了自己在常年拉車后身體不如以前健康,另外還有一些拉車時間不長的車夫已經因為拉車后身體健康受到了損害,但是由于不是特別明顯地影響了日常生活,從而被車夫自己忽略了。上海一名叫張力子的車夫在24歲的時候開始拉人力車,“由于工作和壞天氣的折磨,張沒有了活力,而且已經早熟早衰了。他三十四歲,看起來像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盵6]

人力車夫每天的收入除了交付車租和自己的餐費外,還要應付全家日常開銷。在車夫年輕力壯的時候,一人收入勉強可以養活一家四口(一夫一妻帶一雙未成年的兒女)。倘若生病而沒有拉車,不僅沒有收入還得全額交付車租,全家日常生活便會捉襟見肘。要是連續三天交不起車租,就有可能喪失拉車的資格。尤其是在全面抗戰爆發后,大批淪陷區難民、災民流入大城市,因為沒有技術只能加入人力車夫的隊伍之中,導致人多車少,競爭也趨激烈。對于車夫對待疾病的態度,在北京開展人力車夫調查的陶孟和對于車夫對其健康狀況的自述,“余亦未據以為準?!盵2]P1147看來學者當時已經意識到了人力車夫并未客觀描述其健康狀況和感染疾病情況。并非人力車夫有意隱瞞,主要原因在于當時的人力車夫對于健康和疾病的標準認知有失偏頗,特別是與現代醫學的標準認知更是大相徑庭。
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那個時代,軍閥連年混戰,農民經濟日益凋敝,現代工業發展水平無法吸納流入城市的破產農民,因而只要能活命于亂世、混口飯吃就算是老天眷顧了,對于健康和衛生的要求實在不能奢望。因而“車夫眼光中之所謂潔凈、衛生、安靜等語,未必與吾人所有之觀念確相合也。”[2]P1146言心哲對南京1350名人力車夫進行調查,結果顯示810人自認為沒有患任何疾病,占調查人數的59.98%。[2]P1273顯然并非南京人力車夫中有一半多的人都身體健康,因為這與對36名人力車夫在醫院進行體驗的結果相差甚遠,合理的解釋只能是人力車夫對疾病和健康的認識只是憑自己生活經驗感覺到的狀況,多顯漠視與麻木,而不是現代醫學意義上的身體健康,更難以做到勤于體檢,有病就醫。
那時在人力車夫看來,只要還能拉車奔跑于街頭就算身體健康,感冒、便秘等根本就不算是疾病,無需去醫院治療,因而南京人力車夫中很少有人因這些常見病而休息去醫院治療,“每月全不歇工者有717人,占53.11%”[2]P1249可見,人力車夫對待日常疾病的態度就是硬扛,頂多買些藥回家喝,很少去醫院治療,車夫只好忍受病痛去拉車,用其所得購買家庭一日三餐。
另外,醫藥費用高昂是人力車夫不愿去治療的關鍵原因。上海人力車夫用于“醫藥之費頗少,縱使患病,亦少就診,蓋不勝醫藥費之昂貴?!盵2]P1222“貧苦之家庭,醫藥費用,為數極微”。[2]P1259從人力車夫開銷中用于診治疾病的費用上也能看出他們在生病之后很少去治療的現象。以1934年上海人力車夫花銷為例,每月平均花銷為16.53元,其中食物花銷所占比例最大,為10.89元,占總花銷的65.88%;其他花銷還包括房租、燃料及燈油費、衣服費,分別為每月1.94元、1.43元、0.68元。這些花銷是維持車夫自己和家庭生存的基本花費。而真正用于改善生活的雜項花費每月只有1.59元。而雜項不僅有用于醫療的費用,也有用于每日飲茶的費用、應酬和娛樂的費用,還有因人力車牌照被沒收而繳納的罰金。人力車牌照常因為車夫拉車跑到了路中間,或者空車行駛在大街上,或者別的原因,每月都能碰到牌照被沒收的情況,因而罰金幾乎成為車夫每月的固定開銷。按上海市社會局統計,“撬照會之罰金,每次須課大洋5角,每月平均一次?!盵2]P1225本來每月用于改善生活的費用只有1.59元,除去每月一次的罰金0.5元,剩余的1元錢還要支付每日飲茶的費用和抽煙喝酒的花銷,真正用于醫療的費用微乎其微。南京人力車夫家庭全年沒有任何醫藥費用花銷的竟然高達713家,占調查總數的52.88%。[2]P1260
人力車夫養活全家唯一的資本就是健康的身體,能拉車就能勉強養家糊口。生病不能拉車,就沒有收入,家庭生活就會陷入困窘之中。因而,人力車夫都害怕生病,“祈禱老天爺別叫自己害病,一害病可得餓死全家呢?!盵7]
綜上所述,肺病、腿腳腫脹、凍瘡、心臟肥大等疾病都與人力車夫所從事的工作有直接的關系,是長期艱辛勞動和惡劣的工作條件帶來的必然結果。長期艱辛的勞作,有病卻無錢醫治,使曾經從業時最大優勢的健壯身體隨著拉車時間的增長而日行虛弱,最終只得在拉車三到五年之后退出該行業,帶病繼續拉車則有可能會如老舍筆下的老車夫一樣終有一天會倒斃街頭,或者車夫感染疾病后只能如祥子一樣等待死神帶離這苦難的社會。研究表明,人力車夫悲慘的生活境況,導致其健康身體過度勞損,從這一側面反映了民國時期廣大勞苦大眾苦難生活的一個縮影,業已成為凸顯民國時期經濟社會總體狀況落后、民不聊生的一個重要的標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