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典飛
張朝墉(1860—1942)字北墻、白翔,號半園,因蓄長須,又被稱為張髯,亦有“夔門才子”之稱,四川奉節人。出身書香世家,早年考得拔貢,后任教于蓬溪、宜賓、成都等地。光緒三十二年(1906)入黑龍江將軍程德全幕府,主管屯墾事務。次年受程德全委托,就廣積倉址拓土辟地創建公園。黑龍江改行省后,仍在程德全、周樹模幕府中。1912年,繼續在黑龍江都督兼民政長宋小濂幕府。1914年,朱慶瀾署理黑龍江軍務兼巡按使,同年8月設黑龍江通志局,受任為纂修,曾纂成《黑龍江物產志》。后一度游歷江南。1919年寓居北京,就職于國史編纂處,1942年病逝于北京。
清末民初,張朝墉游幕于北方,除襄贊程德全、周樹模、宋小濂、朱慶瀾外,以工書擅詩為時人所知。1919年,他定居北京,曾住在大椿樹胡同(今西椿樹胡同)成壽寺,時人記其寓內花木繁茂,頗富山林之趣,張氏名之曰“半園”1。居京期間他與諸多名士往還,還結成慢社、嚶社、谷社等詩社,他們幾乎每月皆有雅集,詩社中除昔日的長官周樹模、宋小濂外,還有諸多寓居京城的名流。其中,張朝鏞與吉林名士成多祿交誼頗深。張朝墉在成氏《??霸姴荨沸蛑杏洠骸板?爸?,其音和以舒,其志廉以遠。其天趣神韻,自然澹逸,與予所蘄向者不甚相遠,故??皹放c予論詩。往往花晨月夕,山砠水涯,吾二人者,或拈一字一句、一人一事,相與鞭秦笞漢,矩宋規唐,迄至燈灺酒闌,尚余味津津而不忍言去?!?可見張氏引成多祿為知己。張朝墉亦工于詩,他擅長寫景,所作含蓄秀逸,寄情于象外,志趣淡伯灑脫。據稱,張氏自1917年起按年結詩集,一年一集,依年編定,以干支為名。1928年成多祿病故,次年張朝墉在《己巳集》中作《雪中有懷亡友成澹堪》:“高槐已作古人看,溜雨霜皮耐歲寒,蓋馬大川山上雪,白頭吟望淚欄桿。”3寄托了張氏對故友的思念。同年,他還作有《雪夜有懷慢社諸友》:“冰花繢窗成松竹,中有老人燒華燭。神思一往晾鷹臺,粲粲詩人列吾目。舊雨今雨萃一室。九天咳唾生珠玉。鬮韻分題費籌量,撫時感事雜歌笑。偶得謝朓驚人句,問天容肅又或疏。放懶尋詩酒敵棋,讎相追逐西山野。寺橘千頭北海樓,船琴一曲從容文。逾十霜奚囊何,止珠千斛但覺妙。手能射雕那知中原還逐鹿。三載不復與盛筵,自顧頭腦入塵俗。燕市春燈故依然,墜歡或借梅花續?!?從中可見張朝墉之詩才和胸襟。晚年,張氏另編有《半園詩稿》。
筆者另見《詩人張先生之墓》拓片,此系1916年桐城姚京受為張朝墉撰并書墓志銘,其中記:“先生名朝墉,字北墻,自號半園居士,四川奉節人,性曠逸,不拘禮法,而治事敦謹,一言為藝林所重,工詩善書,特寄耳。天發神讖,篆隸家鮮治者,予客金陵,曾摹一通,先生見而驚絕,謂為不能,可知其他書皆能也,先生年五十有六,精力如四十許人,一日屬書墓碑,豈生死存亡之故,先生來去了然邪,何其達也。爰為之書并系以銘:赤甲魏魏,瞿塘灝灝,日月萬古靈光照,何時歸來拈花笑,民國五年四月桐城姚京受敬題?!蓖仄覀雀接袕埑詴}跋:“五十六年事事空,翻從塞外游天宮。我今但理墳前石,慚愧歸庵七尺桐。人生百年終歸于死,死則死耳,此亦何必諱言哉。今得桐城姚巨農先生書碑,千百年后掀土而出,片紙精拓,傳播藝林,謂為死也可;謂為不死也,亦何嘗不可。半園未死前自記。”左側則附有張朝墉之子張廷銳題跋:“丙辰歲,先嚴與桐城姚丈巨農同客龍沙,為文字交,丈書天發神讖為海內一絕,因請預書墓碑,先嚴并自題于右。世變滄桑,倏逾二紀,姚丈已先歸道山,而先嚴遽于民國三十一年五月三十日逝世,享壽八十三歲。謹筮于六月五日安葬京西香山之原萬安公墓,即以預書墓碑敬謹立石,以垂不朽,中華民國三十一年歲次壬午六月五日第六子廷銳謹志?!蓖ㄟ^此墓志可知,墓志銘為張氏倩姚京受撰并書,碑文仿《天發神讖碑》,為一絕佳之書法作品。右側張氏題跋略晚于墓志原文,其中表達出他對人生的慨嘆及對姚京受書法的推重。張廷銳題跋記錄了姚先生與其父結交及請書墓志之事,姚京受先其父而逝,張朝墉逝世于“民國三十一年五月三十日”,葬于“京西香山之原萬安公墓”。此墓志對于了解張朝墉的生平和事跡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亦可知張氏希望百年后世人以詩人目其為人。
張氏早年應舉業,曾學習過館閣體,但在仕進中并不順利,僅考得拔貢,亦可能因此而選擇游學游幕于各地。清末民初,他游幕于東北,輔佐程德全、周樹模、宋小濂等,對東北地方的建設和文化做出過一定的貢獻。民國初年,張朝墉曾纂成《黑龍江物產志》,時人評:“非讀萬卷書不能盡萬物之性,非行萬里路不能窮萬物之形……張君北墻,三峽文豪,西京才思……于征文考獻之余,為鑄物象形之錄……茂先博物,無此淹通;博望探源,遜茲翔洽?!?從中足見張朝墉之學識。除詩文外,張氏工于書法,在北方書壇頗富時譽,據稱他每日自定日課,晨起作小楷,以一炷香為度,作書時執筆低行迅捷,友人曾賦詩贊之曰“書法縱橫骨高騫,如鴻戲海蛟騰淵”“迅如渴驥怒奔泉,疾如春漲累汛川”6。據稱當時慕其名求書者甚多,他也不吝惜字紙,能做到“興來便結翰墨緣”7,其足跡遍及之地,留下了不少題字和題記。
但目前張朝墉存世書法資料并不多。筆者經過多年搜求,僅得見其作品數十件。其中以書札和墓志為多,擘窠大字較少。筆者曾見張氏致藏書家盧弼書札數通,信中除述及二人的交誼外,還涉及他與京城名士的雅集和交往之事。在與盧氏的通信中,談及書法者有“慎之仁兄,十一種封面已題”等,可見盧弼曾倩張朝墉題字作書,張氏書法得盧弼推重。筆者還發現張朝墉曾為書法理論家丁文雋《書法精論》作序云:“書道將絕響矣,留此精論開示后學,冀將神妙古國數千年相傳真草隸篆之跡,長留天地于不墜,亦古之傷心人也,今日鉛筆水筆橫行一世,蟹行文字,吾不習知,再十年二十年,中西科學所發明者日新月異,作字機械又將演變為何物,更非吾人所逆料,讀此惘然不知所措也。己卯秋七月蜀東八十老人張朝墉識。”8從中可窺知張朝墉之書學思想。
通過目前資料可知,張朝墉精于書法,工于楷、行、隸、篆諸體,但筆者見得最多者為其楷書和行書。其中張朝墉書丹《楊女慧勤碣銘》純以楷書寫成,整體敦厚質樸,保存了一定的隸書筆意。筆者認為張朝墉書法的妙處在于,雖為楷體,但并非依附于館閣,而是以唐楷為基,借鑒漢隸,增其厚重。他的書法基本上是帖學面貌,但格調較高,取法從鍾繇、王羲之、米芾到董其昌,用筆注意細節,字勢扁方,姿態略類北魏《張黑女墓志》,但似乎細膩過之。筆者所見張朝墉行草書,多為簡札,用筆從容迅捷,點畫精到,天資勁挺,深得晉唐人遺韻,但并非一味模仿,而是從晉唐借鑒宋、明諸家。初看張朝墉書札,類清人翁方綱,然靈動之態又似明人董其昌,堪稱善學。張朝墉對聯大字雖不甚雄強,但有宋米芾刷字之趣,格調在米、董之間??傊?,張朝墉書法雖基本囿于帖學,但其楷行二體書高明處,在于有自家之面目和特點,且頗為雅致,深度契合了京城士人的審美需要。據記載,張朝墉還工于篆隸二體。張氏篆書,筆者未曾獲見;其隸書偶見一二,屬清人帖學家摹隸之作,氣息過于雅馴,缺乏力度,似難及諸多碑派書家之作。
目前研究張朝墉書法僅僅是一個起點,他的日記和詩集分別藏于國內公立圖書館、研究所,筆者無緣得見,書法作品散佚也非常嚴重。但筆者在整理舊京書家資料過程中,還是發現了些許張氏書法資料,故此先將其寫成連載之文,以作日后全面研究之鋪墊。
張朝墉于清末民初游幕北方,與諸多東北名士交往甚深,晚年定居京城,在諸多前輩書家的回憶錄中,均曾提及這位神秘的“半園老人”,據傳清帝遜位詔書即曾藏于張氏之手。他還曾撰《燕京歲時雜詠》,其中二首“繡帔弓鞋去踏青,北城士女到南城。無風一上秋千架,小妹身材比燕輕”“四月榆錢滿路飛,紫櫻桃熟麥苗肥。簪鬢野花君莫笑,妙峰山里進香歸”9,此二首詩非久居京華者不能得,亦可知張朝墉與京城淵源之深也。
注釋:
1 據張超撰《張朝墉取號“半園”的由來》一文記,程德全署任黑龍江將軍時,派張朝墉在城西廣積倉基地修建公園,名之曰“倉西公園”,后沙俄政府選擇駐齊齊哈爾領事館館址,看中了倉西公園的優美環境,于是強占了公園內的中央部分,筑墻挖溝,并規定中國人不得越界,主持建園的張朝墉對此憤恨不已,故此取別號“半園”以寄之。黑龍江省人民政府參事室、黑龍江省文史研究館編《龍江文史 第2輯》,139頁,1991年9月。
2 翟立偉、成其昌編注《成多祿集》,280頁,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
3 《己巳集》,民國自印本。
4 同3。
5 黑龍江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黑龍江人物傳略(五)》,41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
6 同5,42頁。
7 同6。
8 丁文雋《書法精論》,8頁,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年。
9 張還吾主編《歷代詠北京詩詞選》,256頁,北京詩詞選,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