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外祖母問我:“最能唱歌的是什么鳥兒?”
我當(dāng)然知道,是云雀,它們常常飛在天上,不停地唱啊唱啊……以前外祖母就指著天上的云雀講過:無論飛得多么高,它都能看見下邊的小窩,那兒有一只小草籃似的窩,它的孩子就在里邊,媽媽從高處看著地上的孩子,為孩子唱歌。有時候云雀媽媽會一口氣唱上半天,不喝一口水。它太愛自己的孩子了,忘記了一切。世上只有媽媽的歌是最甜的,小云雀就在媽媽的歌聲中長大……
我羨慕云雀。我想念媽媽。我出生后大半跟外祖母在一起,她給我講了無數(shù)的故事,這也等于唱歌了。
就從這一天開始,我特別留意樹上的鳥兒。我有時會專注地聽上很久,琢磨它們在說什么。鳥兒吵架我聽得懂,不過我不知道它們在吵什么。我學(xué)外祖母閉著眼睛,用心去想。
一只云雀在空中唱個不停,已經(jīng)唱了半小時。它在唱給地上的孩子聽。我用心捕捉歌聲,閉上眼睛。好像聽懂了一點,真的,那是一首多么歡快的歌:“樂樂樂樂,哎呀!我真快樂!寶寶睡吧睡吧,從太陽出來,睡到太陽降落!樂樂樂樂,媽媽真快樂!寶寶別怕,軟軟的小窩,白茅花被子暖和和!樂樂樂樂,媽媽真快樂……”
我跑回屋里,把聽到的歌唱了一遍。外祖母高興極了,親親我的腦殼說:“一點不錯,就是這樣唱的,你用心聽,就聽懂了!”
“可你以前說自己聽不懂鳥兒的話……”
外祖母笑了:“也許會的,像你這樣用心,總有一天會聽懂一點的?!?/p>
我到林子里,遇到了一群花喜鵲,它們正在吵鬧,見了我就不吱聲了。這樣停了一會兒,它們當(dāng)中的一只響起一句粗粗的吆喝,于是再次說起來。我坐在一棵白蠟樹下,旁邊有一蓬馬蘭草。我閉上眼睛聽啊聽啊,想聽個明白。我似乎猜出了第一句、第二句,還猜出了其中的一兩句:“看看看看,是這小子來了!”“認得認得,茅屋里的孩子!”“他蔫不唧兒的,不太精神哪!”“那是那是,好果子吃不著,吃不著!”“咱知道有好果子熟了,咱不告訴他!”“不告訴,不告訴,咳咳,東渠的桑葚紫又紫,咱不告訴他!”“不告訴,就不告訴!”
我睜大眼睛看著這群花喜鵲。它們一個個又肥又亮,羽毛滑滑的。這當(dāng)然是因為一天到晚不干活兒,專吃好東西。一幫嘴饞的懶家伙。不過我今天可聽到了它們的一點秘密。
我看了看太陽,正是半上午時分,一切還來得及。我想快些趕到東邊水渠那兒,飽飽地吃一頓甜甜的大桑葚,再捎一些給外祖母。這樣想著,我站起來就往東走。我發(fā)現(xiàn)樹上的一群花喜鵲彼此看了看,好像一點都不著急。我繼續(xù)往前,走了一會兒,才聽到它們在身后再次嚷叫起來。它們大概開始議論別的事情了,不再理我。
我很快找到了那條暗綠色的水渠。在小木橋的旁邊果然有幾棵桑樹,但樹上沒有果實。我沿著水渠往北走了一段路,終于發(fā)現(xiàn)了幾株枝葉茂密的大桑樹。??!果實累累!只可惜走近了才知道,它們?nèi)乔酀?,離變紫的日子還遠著哩……我被騙了!
往回走時,我仔細想著聽到的那些花喜鵲的叫聲:“嚌嚌,咔咔,嚓嚓嚓嚓,咔啊咔啊……”就是這樣。嗯,也許它們壓根兒就沒有說到果子的事,而是議論接下來的冬天怎樣蓋一座新房子。它們說啊說啊,有講不完的話。老天,要真正聽懂鳥兒說話,這可太難了,大概是天底下最難的了。外祖母多聰明,可她一輩子都沒有聽懂。
但我會有耐心的。我一定要給外祖母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