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榮
一個人意識到父母之恩,就是這個人成年之時。一個人意識到父母之恩,就是這個人能肩負責任之時。第一次為人子女,我們都很青澀。
血緣親情,沒有什么是不能原諒的。此生為家人,就是所有人都拋棄你,我也不會離開你。即使相顧無言,青春叛逆,仍是一生一世的父母子女。
生命最大的殘酷——我只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做你們的子女。當我懂得你們時,你們已經老了呀!第一次為人子女,讓我們彼此關照,用愛相處,用情相助。

最近,我看兒子哪兒哪兒都不順眼。
如果他早睡,我會說:“哎呀!心真大,少壯愛睡覺,高考徒傷悲。”睡得遲,我就說:“嘖嘖,都高二了,還不能合理安排作息,好身體最重要了。”按規定時間躺下,我也有話要講:“一天天循規蹈矩的,難怪試卷上的開放性題目都答不好。”
晚餐桌上,兒子說學校食堂的飯菜寡淡。我不冷不熱地回應:“雄鷹關注的是天有多高,小雞只會在意籬笆邊的青蟲。”外婆打抱不平道:“小雞惹你了?雄鷹下蛋給你吃了,還是早晨打鳴叫你起床了?你這幾天情緒不穩,言語矛盾,什么都怪兒子。”一語驚醒夢中人,我怔了一會兒,懷疑自己到了更年期,打算去看醫生,還囑咐兒子多體諒我。兒子一臉同情地說:“媽媽好可憐。”我想到自己老了,終有一天發蒼齒搖,步履蹣跚,禁不住悲從中來。
丈夫笑道:“你沒老,不是更年期……只要鄰居女孩不搭你車,你馬上心平氣和。”兒子后知后覺地拍掌:“對,是這個原因。”
其實,是我主動邀約那女孩搭車的。他們家是新搬來的住戶,女孩與我兒子同校,高而瘦,有點兒羞縮,平時跟兒子一樣騎車上學。最近天冷,黑得早,雪還很大,路上結冰,我開車接送兒子。偶爾看見女孩連人帶車摔在雪里,頗為心疼,便誠心誠意邀她與我們同車。
起初倒也太平,外邊是冰雪世界,車內暖意融融,兩小兒戴耳機聽音樂,一片祥和。但期中考試后,我的內心發生了地震。
兒子沒考好,有點兒沮喪,我提議去吃海鮮自助餐,用魚蝦蟹粘補他碎掉的心。臨出門時,兒子略微振作,給大家講校園新聞:“季勇作為插班生,不聲不響,一下子考到年級第十名,驚動了校長。”誰,誰是季勇?兒子答,就是那個搭車女孩。我大驚:乖乖,年級千把人,兒子偶爾考到300名,我能高興數個月,那季勇一戰成名,季媽媽豈不得高興小半輩子?
說來也怪,女孩再坐車時,我覺得她哪里都珍貴:沉默是金子,靦腆是鉆石,偶爾一笑是珍珠,能傾倒世間母親的心。兒子呢,臥似木弓,站如笨松,不動不搖如蠢鐘,唉,沒法比。
往后數日,我努力調整心態,但還是不太成功。并非我定力差、修為低,而是校門口的喜報欄里,三日兩頭都有女孩的名字,今天生物大賽獲獎,明天歷史知識獲獎,雖不是頭名,但也風風光光,不像兒子籍籍無名。偏偏這傻小子還好意思打趣人家:“喂,整天吃的什么呀?記憶力賽過照相機。”你看,他只惦記吃。
周五晚上,季媽媽請我們吃火鍋,我猜她想還這份人情,但我心忐忑,怕她天真坦蕩,問起兒子成績,再炫耀自家明珠,也怕她精于世故,刻意體貼我,避而不談。我也是成年人了,曉得禮數,懂得克制,但回家來肯定胸悶、頭暈加積食,要費力氣消化情緒。于是,我再三婉言謝絕,但這個固執的人發了蠻力,直接抱著我拖出門去。我告饒,她贏了。
結果呢,季媽媽根本未理會這對小兒女,由得他們自己吃喝聊天,整頓飯時間,她都在活靈活現地講述自己的大兒子。兒子自小不愛學習,愛玩兒游戲,零花錢到手就花光。我瞅瞅兒子,暗自慶幸:嗯,這小子還算自覺,知道作業優先,游戲靠后,花錢也節制。
她說到去年夏天:兒子考大學無望,上了職校,報的寵物醫學專業,因為學不進去,一下掛好幾科。我聽得驚駭不已,要頻頻喝茶水壓驚,暗暗尋思:如果我攤到這種孩子,怕是要招急救車去醫院,太令人絕望了。
她講到新冠肺炎疫情出現,他們夫妻在老家隔離,兄妹倆在家上網課。哥哥收起往日的憊懶模樣,像個大人般對妹妹說:“爸爸媽媽不在的時候,我會照顧好你,萬一他們病了或者情況更壞,我就去送快遞養活你,讓你好好上學。”此后,這個年輕人烹炒煎煮,洗抹擦掃,勤儉持家。
我聽得蕩氣回腸,眼熱喉干,舉起杯子:“來,來,為這個優秀的大哥干杯。”季媽媽與我碰杯,她笑著說,后來全城解封,父母無恙歸來,兒子又恢復了舊日的潑皮模樣,騙妹妹零花錢,偷她零食,與她爭向陽的臥室。隔幾天被妹妹痛揍一頓,好在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算有點兒兄長風范。我笑出了眼淚。這頓飯,真正吃得驚心動魄。
孩子們升入高三后,明顯緊張很多。兒子仍然中規中矩,成績無甚波動,只是季勇成績忽高忽低,令人心跳。季媽媽說女兒壓力太大,想轉去普通班。
我大驚:百尺竿頭,激流勇進,苦讀若許年,寒窗馬上變暖窗,退什么退,摁住頭也要讓她待在尖子班。季媽媽平靜地說:“我從未見她那么難過,失眠、幻聽,在夢里叫‘媽媽救命’……我的女兒可以上普通大學,做一般職員,但不能崩潰至此。”我急了眼:“普通人沒壓力嗎?普通人更難……”季媽媽回答:“到哪座山,唱哪首歌。”這蠻牛,險些氣歪了我的鼻子。
兒子對我說,季勇轉入普通班,同學們很欽佩。我愕然:“欽佩啥?”兒子回答:“她緩解了很多人的焦慮,明白高考可以不用破釜沉舟,留著釜,留著舟,留得青山在,未來還可期。”我怔了好大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季媽媽打來電話,說有好消息通報,順便把孩子們叫出來透個氣。
我心迷茫,急需好消息照亮,誰料一見面,她就平靜地告訴我,兒子補考失敗,已申請退出本專業。我倒吸一口涼氣:這男孩我喜歡,一直希望他順利畢業。不,我不接受這結局。
季媽媽說:“好消息是,他感興趣的烹飪專業同意接收他。”我轉悲為喜:“這次要好好讀才是。”季媽媽笑道:“不著急,終有一日,他會定性,會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我看著她,有點兒欽佩,真的,這個人的沉著是少見的,沒有把力氣花在糾結上,她始終懷有希望,而不是奢望。
夏天結束的時候,兩名高考生都上了普通大學。廚師大哥興致勃勃,叫大家平日扣住嘴少吃點,等過年回來,他掌勺時再放開肚皮大肆享受。我笑不可抑,對季媽媽說:“這孩子真是人間至寶。”她答:“三個都是寶,都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