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風
一雙大足。孤懸在古昌州
像深陷于自己的,群山之眼
與巖石之心。足跡的鈴聲已失語
傷疤在傷疤之處,結它的種子
一切的苦難,受戒,或灌頂
五山,七十摩崖,五萬驅造像
一些石頭,是它的價值
要成為石像,則是它的尊嚴
人世陡峭,萬物都生存在
自己身體的懸梯上
莽莽蒼山把抵達山頂的腳,
抬在肩上。大豐大足
是其中的一種長勢
“我們,是靈魂在暗處發出的回聲。”
在萬千贊諭之中,
我固執于這種偏見:
大足之跡,不是佛駐留了自己
而是眾生走出了,并走向自己
歷史已走出昌州,時間正奔向大足
摩崖造像。峭壁與懸崖以風的刀片
剃骨。愿力含有金屬的尖銳
十指破開鑿刀深刻的疼痛
石佛,最初都是供養人的模樣
“互相把光打在彼此身上。”
裂縫的巖石沒入山林,以慈悲為懷
在北山,或南山,盤山打座
“你的面孔隨夜暮降臨我身上。”
石窟,卡在死亡與幸存者之間
替人間,燃燈秉持,佛性與人心
在石佛的鏡像中
頓悟的石頭與自己對視:
石頭走出石像,石像走出石佛
石佛走出眾生,眾生走出,我……
月圓,月缺,月光磨亮了夜色
“然而,夜在我們不在的地方。”
太多的事物,在鏡中無像
它們走到了自己的對面與背面
我是自己的靈肉之鏡
給生與死各留一道門
供靈魂進出
帶著世界預先設伏的裂痕生活
晨鐘暮鼓,一次次敲響
人間與我,灰燼里的火
半臥睡佛。一種透體的醒
潛入自己的夢境。時光曲折
這是另一種,可以往返的時光
誰在隔岸,舉起頭顱的燈盞
將漩渦的人群,一一引照與擺渡
“從不止一個死亡,而是無數死亡
來到每個人身上。”
在沒有大地與深淵的地方復活
破碎的界面,引我們繼續深入
再度回首的地方,是彼岸
“我們確實沒有想到
生存的意義由死亡來建立
又由死亡來否定。”
石頭把自己打磨成佛
是死亡完成了
生命的另一種開端
千手千眼觀音。
一只手在無數雙手中伸出
或者說,無數雙手在一只手中
誕生。太多命運握不住自己的手
長進掌心的眼睛,火焰般睜開
“無論遭遇什么,都要從沉默
燃起手的火炬。”
火焰是我們頭顱向上的一部分
像無數手臂從我們身上長出
那未知深處,新生事物的燃燒
蓮座,一座活火山
它用傷口,永不休眠的誦辭
眾生是彼此的火苗
灼傷之中的疼愛
苦難終會照亮自己的揮手一笑
這笑,經歷過地獄的火焰
這片神奇的土地,生長太多的光芒
太多的事物,朝著生靈往下生長
這傾身的石佛,這趨下的陽光
還有,那風與雨,手的攙扶與撫慰
在悲憫的方向,萬物朝上拔節與
敬仰。信仰的工具,長出勞動的器官
一頭不低頭吃草,抬頭望天的牛
時時反芻:以萬物為芻狗
才是萬物的主人?
被時光入侵之后的遭遇,是一種
逆生長與收成。一些從不信命的
莊稼,舉著花朵的火把
沿著自己,往夢里走
將地質里沉默的金,獻給那些
壓在陽光的汗滴里,勞動的手
我愛這一見傾心的,大足佛手
這佛手,是佛開的花,結的果
伸出的手,以芳香,守護與照耀
被佛吹拂的萬物,滋生月亮的露水
露水,大地上指尖與麥芒的回響
“這回響里淚水的光亮與香味,
始終是我們最初與最后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