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燕
(澳門科技大學 人文藝術學院,澳門 999078;暨南大學 翻譯學院,廣東 珠海 519070)
國防戰略話語,指的是圍繞一個國家的國防、軍事、安全及其相關戰略、決策、意向、態度所展開的話語表述,包括話語的形式、內容以及傳播。[1](P.5)在當今百年未遇的國際變局中,國防戰略話語作為一種軍事意圖傳播和國家身份建構的力量,開始成為大國博弈的重要途徑和手段。
作為面向國際社會聲明國防政策的權威話語,國防白皮書具有跨文化交際性質和對話傳播性,其目的是獲得理念共通與價值認同,實現國際軍事的互信與合作。但在目前的國際社會中,“中國威脅論”仍有一定市場,關于中國國防戰略話語的質疑和誤讀仍然存在。因此,探討國防話語科學合理地表達與有效地對外傳播,就具有了重要意義。本文擬從跨文化傳播角度,分析以國防白皮書為代表的我國國防戰略話語對外傳播的現狀與問題,并嘗試從文化傳承與創新、構建中國特色國防戰略話語體系、轉變傳播理念、改善傳播手段等四個方面探討提升其外傳播的策略。
國防白皮書是我國國防戰略話語的典型代表。自1998年發布第一部國防白皮書至2019年,中國政府已先后發布了10部國防白皮書,其中8部為綜合型國防白皮書,2部為專題型國防白皮書(分別為2013年《中國武裝力量的多樣化運用》和2015年的《中國的軍事戰略》)。縱覽這10部國防白皮書,兩個高頻詞 “和平發展”以及“防御性國策”貫穿始終,構成其戰略思想的兩大基石,也是其話語傳播的核心。(1)參見我國2008、2010、2013、2019年國防白皮書。可是,外媒對我國國防政策和軍事意圖的長期批評與誤解,說明我們的戰略思想并未有效傳播出去。究其原因,我認為主要有以下三點:
建構主義國際關系理論認為,快速增長的政治和經濟實力,很容易將一個國家塑造為具有威脅性的對手,對習慣于“國強必霸”邏輯的西方國家來說尤其如此。意識形態差異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中國國防白皮書話語對外傳播中的障礙,西方迥異于我國的戰略文化體系更使西方受眾對于我國白皮書話語的理解在一個特定的接受屏幕之上進行。國防戰略研究學者宮玉振教授指出:“戰略文化傳統,是一個國家在戰略行為上所表現出來的持久性的、相對穩定的文化特征。它是一個民族與文明的歷史經驗、民族特性、價值追求以及文化心理在戰略領域的集中反映。一個國家的戰略行為,既反映了它在此時此地的現實需要,同時也深深地植根于歷史的、此前形成的戰略文化傳統之中。”[2](P.22)不同的價值立場、相異的戰略傳統與戰爭概念體系,都構成了跨文化傳播中的障礙。
我國的兵學文化源遠流長,早在先秦時期,我國戰略文化的價值立場與核心概念就已基本確立。先秦諸子都主張對待戰爭應持審慎態度,強調戰爭正義性,關注戰爭對于社會民生的破壞。這一時期的 “義戰”“仁戰”“兼愛”“非攻”(《墨子·非攻》)、“兵者不祥之器”(《老子》第三十一篇)、“非危不戰”(《孫子兵法·火攻》) 、“兵者,國之大事”(《孫子兵法·始計》)等 “慎戰”“非戰”思想,以及“止戈為武”(許慎《說文解字》)的戰爭觀、“富國強兵”的內向型國家發展觀,基本上貫穿了先秦乃至后世兵書,成為我國國防戰略的核心,指導著中國兩千多年來的治國安邦實踐。中國古典戰略思想認為,真正的威武成就,不是打多少勝仗,而是止息兵戈,實現和平。武是維護正義與和平的實力,以任何理由發起的干戈,都是暴力行為,止戰才是真正的成就。由此可見,兵兇戰危是中國戰略思想的基本起點,與源自古希臘、羅馬時代的西方尚武、擴張型戰略文化以及以國家實力為依仗、以征服為宗旨的外向型國家發展觀有著本質上的不同。西方受眾從自身戰略文化傳統出發來解讀孕育于中國傳統戰略文化體系中的國防話語,容易出現理解偏差,直接影響了他們對于中國國防戰略的正確認識。
施旭教授指出:在西方話語體系和西方中心主義仍然占據主導的今天,在國防話語領域,“創立具有文化創意的(中國)總體國防話語研究體系,并在此框架下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研究體系,充分系統地認識、掌握、闡釋我國國防話語的特點、規律、價值觀、問題,破解國防話語中的難題,將有助于在國際學界塑造中國國防學術的獨特地位和身份,推動國際安全、軍事研究的交流和發展,幫助國際社會更好地理解中國國防的性質和方針,同時也必將促進我軍戰斗力和威懾力的提升,使世界和平不斷向前發展”[3](PP.1-10)。西方安全話語的核心概念、理論基礎和語詞表達都立足于西方安全實踐和文化土壤,無法解答、解釋和解決產生于中國文化土壤和安全實踐中的中國問題,因此造成了“當代中國價值觀念存在太多被扭曲的解釋、被屏蔽的真相、被顛倒的事實”[4](P.199),造成了國防話語傳播中的阻礙與對立。臺灣地區學者陳光興也指出:“亞洲需要不同于以往的自我認識,需要整套不同于過去歐美地區有關于亞洲的知識生產,需要重新勾連起本土知識生產與社會現實之間的聯系,嘗試著重新建構亞洲知識圈獨立的主體意識以及與之相應的認識圖繪,而不再需要繼續透過帝國主義的眼神認識自己及鄰居。”[5]基于建立適應本土社會現實的知識體系的要求,施旭教授提出,我們應構建當代中國特色的國防話語研究體系。在此過程中,我們應遵循的第一原則就是“彰顯中國文化特色”[6],采取的策略應是“從國內外已有的文化資源和學術成果出發,聚焦中國的文化精神和戰爭智慧”[6],我們的目標是“建立一套具有中國氣派又有國際胸懷的國防研究體系去破解具有世界意義的中國國防問題”[6]。這套國防研究體系中,應包括一套本土化的概念體系(3)在人類學、社會學或質化研究中,本土概念(native concept)主要是指被研究者在口頭表達中反復使用的一些概念,它們是“經常使用的、用來表達他們自己看世界的方式的概念”,參見陳向明《質的研究方法與社會科學研究》,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284頁。、本土戰略文化詮釋框架和與之相適應的本土話語表述體系。我們需要立足于本國的歷史和實踐,將我國傳承兩千多年的兵學文化和戰略思想中精華的部分進行創造性吸收,將富含中國特色的戰略文化概念以符合當下現實的話語方式表述出來,展示其普適性與先進性。這個體系應論證嚴密、邏輯清晰、理論堅實、表達明確,話語概念和戰略文化詮釋框架能夠相互驗證和互為支持,話語表述能夠嚴密連貫而有理有據,應能夠清晰完整地展現出我國的文化傳統、軍事思想、戰略主張和安全訴求。例如,我們從先秦時期儒家的“和而不同”,道家的無為而治、以雌守雄、以柔克剛等辯證思想中可以找到和合思維的理論起源,體現了我國傳統上以多樣性共存共生為核心的和平訴求,是我國白皮書話語中“和平發展”戰略的基礎;中國古代哲學中的“居安思危”“有備無患”,先秦兵書中的“安不忘戰”“慎戰”“備戰”“止戰”等思想是國防白皮書“防御性國防政策”的理論來源;其“安國保民”“除惡去害”等關于軍隊性質和任務的表述,證明了國防白皮書中“我國國防政策服從服務于國家發展戰略”的宗旨由來已久,是白皮書“和平時期武裝力量的多樣化運用”等內容表述的起點。《管子·治國》篇中,最早從樸素唯物主義觀點出發論述了經濟、軍事和國家安全之間的關系:“農事勝則入粟,入粟多則國富,國富則安鄉重家。上不利農則粟少,粟少則人貧,人貧則輕家,輕家則易去,易去則上令不能必行,上令不能必行則禁不能必止,禁不能必止則戰不必勝、守不必固矣。”并指出“富國”“富民”是保障國家安全的必要前提。該認識與儒家的“富民”“樂民”“保民”“養民”等思想一起,貫穿其后中國兩千多年的治國方略,成為我國國防白皮書中“富國強兵”表述(4)參見歷年國防白皮書。的直接理論來源。綜上所述,我們致力于建立的國防話語體系,應將我們的傳統文化和價值理念與國防白皮書話語勾連起來,建立起一個顯在的、有機的詮釋框架和概念體系,以杜絕第三方在文化傾見(5)文化傾見,也稱文化前設或文化偏見。使我們的理解成為可能的“傾見”可以分為兩類:使理解得以產生的合理的傾見;阻礙理解并導致誤解的不合理的傾見。文化前設對于一個問題在不同文化群體中的人的理解至關重要。參見陳向明《質的研究方法與社會科學研究》,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408、 399頁。與話語霸權之下的誤讀和曲解,掌握話語主動權。
除了本土戰略文化的參與,構建國防戰略話語體系中的話語表達方式也至關重要。不同的文化思維傳統,必然投射到不同的話語方式上。中國文化崇尚含蓄內斂,體現在語言文字的表達上則為“語焉不詳”“言不盡意”“得意忘言”,甚至“此時無聲勝有聲”,表情達意中重視“留白”,強調受眾的“頓悟”與“靈感”。而在崇尚理性與科學的西方文化中, 準確直接、富于邏輯的表達才是有意義和有效的表達,含蓄和模棱兩可往往意味著威脅和敵意。在當今西方話語主導的國際環境下,中國迥異于西方的內省式文化和模糊籠統的話語方式,也極易引起誤解,招致批評。
另外,政治外宣傳播中還涉及一個往往被忽視的特殊環節——翻譯。我國各種對外宣傳資料的翻譯都在某種程度上向世界展示著中國形象。由于其文本的莊重和敏感性——任何細小的錯誤與缺陷都有可能被放大來看而可能導致嚴重后果——外宣翻譯力求準確、忠實,翻譯工作人員會盡可能地貼近原文的句式結構和話語表述,而文化視角、價值觀念和語言邏輯等方面的差異,都會造成異質文化中受眾的接受不良。因此,構建我國整體國防話語體系,除了將本土戰略文化與民族價值觀融入其中,構建一個有機而嚴密的理論框架,還需要注意話語表達方式的改進。
我們認為,一個有機、完整的國防話語體系,應能高效、明確地闡明我們的國防主張,解答對我國國防戰略的質疑以及應對紛繁復雜的安全形勢。而這一切的實現,應立足于民族文化和價值觀的傳播之上,讓世界了解、認同和接受我國優秀兵學思想。正如文化研究學者樂黛云先生提出的“面向世界首先是提供新思想,共同解決人類難題”,“中國文化要產生影響力,向世界貢獻新思想”[7]。在引領受眾認識中國軍事戰略歷史傳承性的同時,使我國安全話語的跨文化傳播更加順暢,減少文化折扣(6)文化折扣cultural discount亦稱文化貼現,指因文化背景差異,國際市場中的文化產品不被其他地區受眾認同或理解而導致其價值的降低。霍斯金斯(Colin Hoskins)和米盧斯(R. Mirus)在1998年發表的論文《美國主導電視節目國際市場的原因》(“Reasons for the U.S. Dominance of the International Trade in Television Programmes”)中首次提出此概念。,實現文化增值,這應是國防白皮書對外傳播的首要任務。
國際傳播能力是一種重要的國家軟實力,其目的不僅僅是傳遞信息,更重要的是在國際社會上爭取支持、認同和合作,以維護國家利益。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一個國家的影響力既取決于其文化和價值觀所具有的吸引力及國際文化貢獻力,也取決于其整體傳播能力。而高效的傳播能力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傳播規律的準確認識。
根據Harold Lasswell的5W理論(7)1948年,傳播學奠基人之一拉斯韋爾明確提出了傳播過程及其五個基本構成要素,即:誰(Who),說了什么(Says what),通過什么渠道(In Which Channel),對誰說(To Whom),取得了什么效果(With What Effect),是為著名的5W傳播模式。參見哈羅德·拉斯韋爾《社會傳播的結構與功能》,何道寬譯,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5頁。,傳播過程涉及五個基本要素:傳播者、傳播內容、傳播媒介、傳播對象和傳播效果。在我國傳統上依靠廣播電視等電子媒介、官方文本通告等紙質媒介以及發言人制度等進行的單向度官媒傳播中,我們傾向于更多地關注傳播者,也就是我們自己的傳播訴求,較少將傳播效果納入視野。但根據傳播學原理,傳播效果是所有傳播行為發生的目的和天然指向。
新媒體時代,媒介和傳播環境已然改變。傳播過程中傳播者之外的其他要素都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媒介內容空前豐富、媒介形式多種多樣、媒介受眾群體空前龐大、媒介使用習慣千差萬別、傳播效果的影響因素更加復雜。過去相對單一的傳播思路和手段,顯然已遠遠不能滿足我們的跨文化傳播要求。
目前,西方傳媒大國仍然主宰著國際社會的話語權,國際傳播生態環境依舊是西強我弱,我國的對外傳播實力和影響力與我國日益提升的政治和經濟大國地位極不相稱,這必然影響并將繼續影響著我國的國家形象與對外關系。因此,本文從以下四個方面提出建議,以期改進和提升我國國防戰略話語傳播的效果。
不斷變化、錯綜復雜的世界,要求人們不斷尋求維護和平和穩定的新途徑,并促使人們使用新思維、新觀念、新的話語去重新表達、重新定義和描述全球安全,以尋求有效的、協作的、共同的應對。將中國的傳統文化,尤其是古典兵學思想引入這一領域,重新發掘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價值,對構建當代安全政治理論、提出具有中國特色的安全話語具有重要意義。通過對中國傳統軍事戰略思想的創新性繼承,中國能更深入地參與到國際安全話語生產和詮釋體系中去,證明我們不僅有能力對世界文明作出原創性的貢獻,也有能力、有立場在國際安全問題上發出更大的聲音,進而通過白皮書影響世界關于戰爭與和平的理念。
我國的傳統文化強調事物的動態變化,最具代表性的命題當屬《周易》“生生之謂易”。變化包含創新,這種變易哲學支撐著中華文明的持續發展。因此,我們應善于從中國古典哲學、傳統價值觀和古典兵學中汲取養分,通過國防白皮書和其他國防戰略話語,向世界貢獻中國思想、中國概念和安全領域的公共文化產品。2005年,中國學者趙汀陽的著作《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8],從中國古代先哲們的“天下”理論出發,描述了一個擁有普世正當性的中國視角的世界秩序,提出了有別于西方世界“帝國理論”模式的“天下體系”,為世界政治模式提供了另一種思路,引起世界廣泛關注。與之相類,近年我國在國防白皮書中提出的“和而不同”“人類命運共同體”等源于中國文化的概念,都成為了向世界貢獻中國思想、中國方案的優秀案例。
為了保證實現傳播目的、準確無誤地傳達我國國防軍事意圖,當務之急是建立起中國國防戰略話語對外宣傳的論述框架。從中國的傳統文化、哲學思想和兵學元素中批判地吸取養分,再與時俱進地進行政策、觀念和話語的創新,提出包括國防戰略新思想、新思路、新提法、新表述的中國話語新方案。
國防戰略話語體系傳播的關鍵是推出能夠獲得廣泛認同的概念與表述。以美國政治話語的傳播為例,其之所以在世界話語場域中發揮了巨大的影響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新概念生產以及相應表達體系的完善和推進,其中“美國夢”概念的構造是一個成功事例。它不僅構建出美國人強大的民族凝聚力和認同感,而且蘊含著一套基于聯想之上的、相互勾連的、易于傳播和認同的文化符號體系,其精神內核是美國價值觀,其功能就是直接作用于世界秩序的重構與霸權再造。這為我國構建國防戰略話語體系提供了借鑒。
構建我國國防戰略話語體系,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嘗試。第一是與國際接軌的理念創新與視域重構。例如,隨著國家制度、社會發展與國際形勢的改變,中國傳統戰略話語中以“內衛”為主的視野已在當代轉變為以“外御”為主,深刻反映出當代安全形勢的變化。同時在安全觀與安全治理理念上,我國也已從“以國為本”轉變為“以人為本”,從“國土安全”轉變為“國民安全”,其重視生命、以人為本的人文精神核心,反映了我國與國際接軌的理念更新。
第二是話語概念的創新再生。話語概念創新的主要形式可以通過理論凝結和熱詞創造來實現。“從功能語言學分析路徑來說,一種和新理念建設密切相關的語法過程叫作名詞化,或‘打包’,即將一系列論斷表述為一個概念,將一系列涉及到各種行動的動作過程表述為一個元物品或與一個理念,方便談論,更重要的是,方便傳播。漢語中有……化、……說、……論等,我們權且把它命名為‘理論凝結’。”[9](P.19)也就是說,將相互勾連的概念認知、價值定位和情感訴求以意義濃縮的方式通過簡潔的話語,經常是一個朗朗上口、容易記憶而又含義豐富的詞匯表述出來。我國在這個方面已做出了初步嘗試。2015年國防白皮書提出:“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向世界提供更多的公共安全產品”,這里的“公共安全產品”,就是一個新的話語概念。在我國的傳統國防話語中,除了二戰后涉及的幫助重建戰敗國等表述,較少涉及公共安全領域的議題。王逸舟認為我們的“國際公共產品提供的還比較少,因而國際話語權和影響力同美國等西方強國無法抗衡,與中國不斷上升的綜合國力也不太相稱”[10](PP.62-63)。此次“公共安全產品”話語概念的提出,標志著我們以更開放的姿態融入國際社會的嘗試,對于提升國家形象與軍隊形象起到了良好的作用。鑒于此,國防戰略話語體系、話語概念的構建,有關 “富國強兵”“中國夢”等的相關表述,可先經過理論凝結,即概念梳理和價值范疇分類,將國際通行的話語成分如聯合國相關文件表述,與我國現有表述進行概念嫁接,形成新語匯、新表述,再分步驟、按計劃、多形式、廣渠道地滲透到中國的國防軍事對外傳播中,并隨變化著的國際形勢和我國的國防訴求加以調整。經過理念創新、視域重構和話語概念的再生,我們就能構建一個反映我們自身文化價值、表達自身訴求,而又與世界接軌、國際社會能夠聽得懂的國防戰略話語體系。
在談及中國文化的對外傳播時,樂黛云先生曾說過“面向世界的中國文化并不是按我們的主觀愿望設計制作好了,端出去的一盤點心,而是在長期互動過程中逐漸形成的相互影響與自由選擇”[11](P.248)。這條原則也部分適用于政治話語的對外傳播。在堅守核心思想、掌握話語主導權的基礎上,轉變傳統政治傳播中以傳播者為導向的思路,建立明確的以傳播效果為導向的頂層設計。要保證良好的傳播效果,應將哪些機構納入傳播主體?傳播什么?怎樣傳播?途徑如何?怎樣建立相應的效果評價機制?其中最重要的是要加強傳播的目的性和對象性。
首先,作為一種以告知為表象、以說服或承諾為深層訴求的政治傳播文本,國防白皮書的傳播應著眼于加強傳播針對性來保證傳播效果。我國先秦時期的“合縱連橫”之術就主張在對外聯絡中遵循知情、決策、游說的準則來達到自己的說服目的。知情,就是了解國際社會共同關注的核心問題;決策,就是在了解對方訴求的基礎上有針對性地選擇傳播內容,突出表達重要概念和核心問題;游說,就是以清晰的闡述輔以可靠的數據,通過溝通,以適當的技巧和形式將既定內容傳播給對方。在這個方面,近年來我國國防白皮書有著可喜的變化。2013年國防白皮書《中國武裝力量的多樣化運用》通過具體數據和翔實資料,對我國武裝力量的構成及其用途進行了全面說明;在2015年國防白皮書《中國的軍事戰略》中,我國公開了改革開放30年來軍費變化的基本數據及軍費用途,對比與主要大國軍費總額、占GDP比例等具體數據和圖表,有針對性地回答了國際上關于中國軍費開支增長“過快”和“軍事不透明”問題的質疑,取得了良好的傳播效果。
其次,加強傳播的對象性。我們應展開廣泛的跨媒體合作,在明確頂層設計、堅守核心思想的前提下,拓寬與國內外各層次、各性質的友好媒體之間的合作渠道,多渠道、多方位、寬口徑地開展對外傳播。鑒于全球化新媒體時代受眾的廣泛性和媒介接觸的多樣性,建議采取“官媒與非官方媒體并重、國內媒體與國外媒體并重、傳統媒體和新媒體并重”的思路。目前,我國的國防戰略話語傳播主要由官方媒體進行。官媒嚴肅、莊重的風格和明顯的政宣性質,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傳播內容和受眾規模。相反,非官方媒體由于其輕松活潑的傳播風格、靈活多變的傳播手段和以文化傳播為中心的特點,更易為異質文化受眾所接受。因此,非官方媒體應充分利用民間文化交流的渠道和契機,向境外受眾傳輸中國的傳統文化、價值觀和具有普適意義的古典兵學思想,進行滲入式傳播,從而與國防白皮書的官媒傳播相輔相成、互證互補,達到殊途同歸的傳播目的。
當今是新媒體為王的時代。以互聯網、手機為代表的新媒體的崛起帶來了大眾傳播與信息傳播權力關系的重大變化,并深刻地影響著現實的政治運行過程。新媒體在人們的日常生活、民間交流、國家的對外宣傳中發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相較二戰后20年以政黨控制為主的“第一代”,以及始于20世紀60年代以覆蓋全國的廣播網為主導媒介的“第二代”,Jay G. Blumler將這種基于新媒體、標志著政治傳播媒介向立體化發展的政治傳播稱為“第三代政治傳播”[12](PP.46-48)。與傳統媒體相比,新媒體有著突破國界限制、多極化、圈層性傳播的特點,在主流溝通渠道不暢的情況下,通過圈層結構和亞文化虛擬社區,實現次級文化內部與圈層之間的信息互動與交流。我國國防戰略話語傳播的參與主體,除新華網、中國網、人民網和國防部網站之外,主要有四大門戶網站騰訊、搜狐、網易、新浪,以及 “國防部發布”微博、微信等。這些借助公共信息門戶與社交平臺進行的傳播,極大地拓寬了政宣傳播的口徑、增加了受眾面,是官媒傳播的有益補充。
再次,國防戰略話語的傳播,也需要境外媒體的廣泛參與。文化的“維模”原理(8)文化維模原理是美國社會學家帕森斯提出的一種文化傳播理論,即本民族文化抵御外來文化侵擾而產生自我維護的功能理論。參見劉建明主編《宣傳輿論學大辭典》,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1993年。在意識形態迥異的情況下會發揮更強的排外作用。國防戰略話語傳播屬于政治性傳播,容易引起不同意識形態制度下受眾的抗拒心理。同一概念,由本土傳播者以受眾熟悉的話語方式表述出來,會擴大受眾范圍和改善話語接受度,也可以有效規避部分外媒利用“媒體探照燈”功能左右輿論、傳播負面信息的幾率,分散和降低負面報道的影響。與傳統媒體一樣,新媒體也應走出國門,通過資本運營方式參與國際媒體競爭,使傳播從源頭上帶有中國色彩,贏得國際受眾,掌握話語主動權。
科學的傳播手段、傳播內容和傳播形式,對于保證傳播效果至關重要。由于國防軍事文化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屬于次級文化形式,在價值觀、概念、立場等方面不可避免地帶有母文化的性質,其傳播也不可能脫離中國文化的整體傳播進程。因此,應充分利用新媒體強互動性特點,加強民間文化交流,將中國特有的文化概念通過文化創意設計,以文化符號的形式推向世界。此外,應拓寬外媒覆蓋范圍,充分利用紙媒、電子媒體和新媒體三種渠道主動進行中國問題的議程設置,塑造有利的公共輿論,提高跨文化傳播的精準性,努力使中國文化、中國價值、中國概念成為國際知識建構中的重要內容。在意識形態傳播特征較突出的官媒傳播之外,針對受眾的圈層性和媒介使用習慣,充分利用多樣化的傳播手段和形式在不同層次上滿足受眾需求。可以圍繞“中國夢”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將其進一步細化為不同的價值范疇,比如公共價值、倫理價值、文化價值等,再以單元分割的形式將之一一展現在網絡傳播載體中。比如,拍攝并輸出高質量的、注入主流價值觀的商業大片(美國電影《拯救大兵瑞恩》是一個絕佳案例);借助多種新、舊媒介,以文字、圖表、動畫、短視頻,在Youtube、facebook等影響力較大的國際社交平臺上發布文化紀錄片,反映我國國防、軍事、安全主題的軍事記錄短片,或負載中國古代和當代文化元素、反映中國優秀傳統思想和價值觀、反映當下中國發展風貌等的影視動畫、漫畫,或音頻故事、相聲、小品等;并可參照TED演講,設計類似的定點受眾投放等文化節目,以“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實現文化滲透。除了影視之外,這些網絡文化產品篇幅不可過長,應注重形式上的親民與大眾化,盡量凸顯其文化價值觀而弱化意識形態傳輸意味。這些手段的使用,會極大地擴大受眾面積,減少對外傳播中的文化折扣現象,助推官方對外政宣。因此,轉變傳播思路,改善傳播手段,建立全方位、多層次、寬口徑的對外傳播機制,應該是當前國防戰略對外傳播的首要目標。
習近平總書記在2018年8月19日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要求:“創新對外宣傳方式,著力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這里的“融通”正是指古今融合、內外傳通。國防戰略話語作為一種政治外宣話語,其對外傳播需要遵循特定的傳播規律。忽視傳播規律、缺乏頂層設計以及不健全的話語體系,都有可能導致傳播效果不佳。在建立我國國防戰略話語體系的過程中,要立足于民族文化和傳統戰略思想,對其進行批判性吸收、創新性繼承。在充分考慮東西方受眾習慣的基礎上,注意渠道多樣、手段靈活、傳播主體全面、傳播內容豐富,用新穎和西方受眾能聽懂的表達方式參與到國際對話中,以確保良好的傳播效果為第一要義。如果將不利的國際輿論下的對外傳播工作看作一個危機管理過程,那么在科學的頂層設計之下,一個協同運作的話語傳播體系,也應是一個不同勸服要素、傳播手段形成聚合優勢以轉變不利輿論的全方位、多層次的勸服過程。因此,我們的目標應該是建立一個理念豐富、表達合理、手段科學、面向廣泛的國防戰略話語體系,開展科學、合理、高效的對外傳播,以豐富國際國防軍事思想,在國際安全領域貢獻中國思想與中國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