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靜
(湖北工程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北 孝感 432000)
蘭斯頓·休斯在美國文壇舉足輕重,尤其是在黑人文學方面有非凡成就。他寫過詩歌、小說、戲劇、散文、歷史傳記等文體的作品。作為一名詩人,他被譽為“黑人民族的桂冠詩人”,同樣,他在小說方面的成就也是不容小覷的。鄒絳在《蘭斯頓·休斯短篇小說集》這本書的序言中寫道,休斯“在短篇小說創作上所達到的成就是被他的詩歌的聲譽壓倒了。有些美國文學史主要只是評論作為詩人的蘭斯頓·休斯,而忽略了作為小說家的蘭斯頓·休斯,我覺得這很使人感到遺憾”[1]5-6。《父與子》是蘭斯頓·休斯非常重要的也是最為成功的短篇小說之一,該小說在1926年被改編成劇本,于1935年10月在紐約開始了長達一年的正式演出,在當時的美國社會引起了很大轟動。
該小說主要講述一個名叫伯特的混血兒和白人父親上校之間的對立沖突;矛盾不可調和貫穿小說始終,是伯特掐死上校的最根本原因;最后以伯特被迫自殺而身亡的悲慘結局收尾。本文立足于小說主人公為反抗種族隔離制度而作出的種族越界行為,從白人越界和黑人越界兩個層面展開,重點探究種族越界的本質——反種族越界,即對黑人身份的建構;指出休斯通過小說表明黑人要想過上文明的生活就必須擺脫白人強加在黑人身上的“文化暴力”枷鎖。伯特最后悲劇式地以自殺的方式擺脫了自己的身份困境,在當時的社會環境是符合現實的,同時休斯也希望伯特的悲劇能喚醒黑人精神,構建黑人身份,擺脫種族歧視。
越界是美國黑人文學傳統中的一個重要主題。尤其在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對新黑人小說家來說,它具有多重意義。首先,它打破了塵封已久的白人種族血統純正的神話,是美國黑人針對建立在膚色基礎上的因種族歧視提出的一種抗議和挑戰,也是針對膚色等級制度的一種絕妙諷刺。“越界并不一定和二元事物聯系在一起,越界人物有時會跨過多重種族或相關的身份范疇;越界也不一定總是永久性的,而可能是短暫的、視形勢而定的或間歇性的”[2]。因此“越界”一詞并不是黑人專屬,在《父與子》這篇小說中,上校作為白種人也存在著種族越界。一種“叛逆性種族越界”,指的是“白人違背種族主義社會的社會倫理和道德規范,突破禁忌,公開地或秘密地與黑人發生或保持性關系,顛覆了‘白人至上論’和‘黑人牲口論’”。[3]1691年,弗吉尼亞通過法律,全面禁止所有白人與其他族裔的通婚和其他性關系。此后,這種全面禁止跨種族婚姻的做法為各殖民地仿效。上校和黑人女仆科拉先后生下了四個孩子,他們不是夫妻,生下來的孩子在當時法律上來說不能算是白人,但是在血統中卻流淌著白人的血。上校挑戰了白人的種族制度,顛覆了白人種族至上論,是一種種族越界。
其次,是在黑人接受教育的問題上。在西方的種族論中,黑人在過去一直被當成低賤的人種,黑人就應該是愚昧的象征;他們禁止黑人接受教育,禁止黑人學認字,他們認為黑人有了知識之后就不好管理。內戰結束后關于黑人追求教育的殘忍現實,杜波依斯在《黑人的靈魂》中寫道:“南方對黑人教育的反對一開始就是嚴酷的,其反對是以灰燼、侮辱及血腥表現出來;因為南方相信,一個受過教育的黑人會是一個危險的黑人”[4]49。“他們的政策就是讓黑人成為文盲。文盲就工作得更好”[1]245。這四個孩子雖說都是他親生的,但他從來就不承認自己是他們的父親,稱他們為“科拉的孩子”,“私生子”,說到底他們都是黑人。然而對于這四個黑人孩子,上校卻不顧鎮上人反對,利用自己的職權便利讓他們全部接受教育,直到大學畢業,并且在畢業后給了孩子們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從本質上講這也是白人種族越界的一種表現形式。“伯特的祖母時常念叨。她從來沒有聽說過有哪一個白人關心讓他那些黑人血統的孩子受教育。但上校卻很關心”[1]239。
作為混血兒的伯特也是一個種族越界者。他天生就膚色特別淺,像極了白人,文中作者多次強調伯特的膚色問題:“像白人”,“近似白人”,“一種乳白色的皮膚”,“可以冒充白人”,“皮膚淺色”。而且他也是四個孩子里最像上校的一個,從小就深得上校喜愛,上校到哪都喜歡帶著伯特。也正因為此,伯特天真地以為自己和那些黑鬼不一樣,白人上校就是自己的父親。在第一次當著外人的面喊上校為“爸爸”并遭到上校的一頓毒打,被警告要認清自己身份之后,伯特依舊不接受自己黑人的身份。他想方設法通過各種行為去證明自己的身份。上校規定黑人任何情況下都不準走大門,伯特會趁著上校不在家的時候來回穿過大門。哥哥威利在接他回家的路上,提醒他回家不能再像白人一樣地穿著,不然會被上校責罵,伯特的回復是“叫他去舔我的屁股吧”。回到種植園,正常情況,家里的兄弟姐妹都被要求回到家就得像黑人一樣去種植園干活,但是無論上校怎么責罵,伯特就是不去,他認為那是黑人要做的事情,他不該去做這種事情。甚至,伯特在鎮上公開表明自己不是黑人,上校是他的父親,他的姓是諾伍德,等上校死后他會繼承上校的種植園。他拒絕鎮上的人待他如“黑鬼”一般,周圍的人只要跟他說起上校以黑人標準來要求他時,他都會粗魯地回復“叫他見鬼去吧”。
伯特從踏上回家的道路起就一而再地表達了對家的厭惡。他為什么如此厭惡這個家?因為作為一個混血兒,他不能像普通的白人孩子那樣光明正大地擁有父親,父與子之間的關系更像是主仆、上下級;而且自己父母之間的關系也不能像正常的夫妻那般相愛相守,母親只能算是父親的傭人、性伴侶,父親可以隨意地責罵、使喚母親,母親沒有任何的怨言和反抗。在當時的種族制度下,對于像伯特這樣的混血兒來說,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正常的父母關系、正常的父子關系的渴望是無法實現的。因此伯特不愿面對現實,不愿意回家,更加厭惡這個變態的家。
雖然在種族主義社會,黑人和白人之間存在著各方面的禁忌,但是對于共處一個社會一個國家的黑人和白人,在生活上、情感上、文化上依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他們并不是處于一種絕對的分離狀態。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歷史學教授喬爾·威廉姆森在他的著作《種族的熔爐》中寫道:“存在著一個黑人國家和白人國家,其邊界沒有清晰的確定,并且在不斷地變化著,就像處于一場安靜的、沒有公開宣布的戰爭中一樣……邊界的地理位置和本質主要是心理上的而非事物本身,是白人和黑人心理的作用而非白人和黑人的身體。”[5]上校雖然對外嘴上堅決否認伯特的身份,但從心里又時不時流露出對伯特身份的肯定與贊賞。“他會成為一個聰明的黑人,身上流著我的血”[1]230,“上校認定這就是自己的兒子,一陣激動搖撼著他的全身”[1]231,實際上,黑人與白人在美國社會已然處于一種共生的狀態。
在以混血兒為主題的種族越界小說中都講述了主人公對種族制度的一系列顛覆行為。伯特一系列種族越界行為實則是從一個新的視角反映了黑人對自我界定的尋求,本質上是反種族越界的。在整個敘述過程中,小說主人公伯特似乎一直都在否認自己的黑人特性,但事實上,他真正否認的是當下社會上的“一滴血理論”,是種族類別本身;他拒絕接受作為一個黑人的種族地位,否認膚色界限,是構建黑人精神。“黑人精神是非洲黑人作家用來表達非洲黑人種族優秀品質的術語。非洲黑人作家借助這個術語描寫和頌揚黑人優秀品質,從倫理上為黑人找回自信與自尊。”[6]在黑人進行自我身份認同的過程中,遭到了白人殖民者的“文化暴力”。“殖民者對被殖民的黑人兒童從小就灌輸一種自卑意識,不僅意識到自己生來就有的黑皮膚,而且由于黑皮膚而導致的天生的語言劣勢、人種劣勢、文化劣勢、社會和政治地位劣勢,甚至智力劣勢。”[7]法農在他的《黑皮膚,白面具》中引用了賽澤爾一句話:“我談論的是幾百萬人,有人向這幾百萬人頭頭是道地反復灌輸害怕、自卑感、顫抖、下跪、絕望、奴性。”[8]黑人失去民族自信,變得愈加自卑,最終導致無法自我認同,他們甚至會理所當然地屈服于白人對黑人的殖民。
在《父與子》這篇小說中,休斯通過伯特這個人物表達了黑人對白人殖民者“文化暴力”的反抗。20世紀前半葉,美國黑人知識分子杜波依斯曾指出:“人的自尊遠比土地與房產有價,一個民 族若自動放棄此自尊,或停止為此自尊奮斗,這個民族不值得過文明生活。”[4]36黑人要想過上文明的生活,首先得為自己贏得自尊,守住自尊。小說中休斯象征性地提到了一種化學實驗,并把那些給人類社會帶來重大改變的人比喻成實驗中導致反應甚至爆炸的那種特殊的液體和粉末,如亞歷山大、基督、甘地、列寧,而伯特也是那個將會給小鎮、給黑人帶來影響的人。伯特在小說中多次表明自己“不做白人的黑鬼”的堅決態度。當他由于拒絕去種植園干活激怒了上校后,上校拒絕讓他回到大學繼續學習,他的母親科拉勸告他,如果他可以像他哥哥那樣“聽話”“順從”、“對白人恭恭敬敬”的話,也不至于淪落到現在的境地。可是伯特鄙視他的哥哥威利這樣的黑人性格,并表示寧愿不去上大學,什么也得不到,也不愿意成為他哥哥威利那樣沒有尊嚴的黑人。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對白人恭恭敬敬”的威利雖然深得白人喜愛,但是當上校被伯特掐死而伯特也畏罪自殺后,白人為了抓到一個活著的黑人來當眾處以私刑,以此來警示黑人,同時也好給這次事件一個“合理的交代”,威利毫無懸念地做了替罪羊被絞死。伯特表面上是在拒絕黑人身份,實則是在拒絕白人對黑人自尊的踐踏以及施加的“文化暴力”,是在像一個革命者一樣建立黑人種族價值觀念。
美國心理學家羅洛·梅在他的著作《權力與無知:尋求暴力的根源》里提到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潛藏著“五個層次的權力”:存在權力,自我肯定,自我堅持,攻擊性,暴力爆發。在這里羅洛·梅所說的權力指的是“影響他人的有效方法,在人際關系中獲得自我的意義感”[9]3。他指出:“當其他層次的權力受到阻隔時,那么暴力的爆發可能成了個人或群體釋放不堪忍受之緊張并獲得意義感的唯一方式”[9]28。通常來說,暴力傾向雖說是個人的內部因素造成的,但是同樣也受到外部環境的影響。一個人無法肯定自我、獲得自尊,失去了作為一個人的意義感,人就無法作為一個人生活下去。“意義感的缺失,以及為獲得這種意義感而做出的努力,正是大多數暴力的潛在原因”[9]21。當人類生存的心理原因被消解時,人們便會產生一種無力感,而這種無力感進而會打擊人們的自尊,為了保護好自我形象,證明自己的價值感,在被壓抑的怨氣和憤怒的驅使下,暴力成為了他們最后的精神突圍。
作為一個混血兒,伯特一方面極力渴求白人世界對他的認可,但是由于“一滴血理論”,卻被無情地拒之門外。鎮上的白人小姐因為伯特的黑人身份拒絕承認自己算錯了錢并反說伯特侮辱她。自己的父親不承認他是白人兒子的事實,認為他是科拉的私生子,是黑人。另一方面在他的黑人家人們看來,他應該謹記自己是個地道的黑人,應該有黑人該有的樣子。母親、哥哥、祖母都明確地告訴他,他不是白人。處于兩種文化、兩種種族之間的沖突,深陷身份的尷尬,徘徊于兩個種族之間,這一切都讓伯特覺得“家就是地獄”。他真希望這一輩子都不要回家。對于伯特來說,他的意義感就是社會對他身份的認同,在父與子悲劇發生之前,伯特曾經多次向自己父親以及周圍的人表達出對自我身份的堅持,以及對身份認可的渴求,但是都以失敗告終,此時的伯特深深地感受到自己的無能。
伯特備受煎熬的內心世界終于在最后爆發了。在伯特與上校拿槍對峙的過程中,伯特一再強調自己的身份。在上校拿著槍指著他的頭的時候,他也沒有絲毫退縮,依舊堅持他就是白人的兒子,他是在拿自己生命去對峙,希望得到白人父親的認同,歇斯底里的伯特沒有等來父親對他身份的認同也沒有等來父親對他的槍殺,反而是他自己處于憤怒掐死了自己的白人父親。雖然對于伯特歇斯底里的詰問“難道你不是我的父親嗎”上校強烈否認,在沖突中上校顯然是有機會開槍打死伯特的,但是直到最后被伯特掐死他都沒有出手,所以上校在心里是認可伯特這個兒子的,他沒有勇氣殺死自己的兒子,這也是為什么伯特在殺死父親之后還不停地問“你為什么不開槍”。父親的死沒有解脫他的精神困境,相反增加了他的困惑,接下來他將面臨著白人對他的侮辱懲罰以及私刑。于是他在一番掙扎后回到家中,他唯一的精神突圍便是躺在母親為他鋪好的床上用父親的槍結束自己生命。
小說主人公最后的自殺,看上去好像是瞬間由于激動所發生的行為,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行為之前,伯特其實已經經受了很長時間的折磨和痛苦,他所有的情感最后似乎都借由這一發子彈,得以解脫得以釋放。伯特不想活著受到白人的屈辱和折磨,不愿意自己被白人處以私刑,沒有尊嚴地死去。伯特選擇以這樣一種決絕的自殺方式離開,我們似乎可以理解為,在一個黑人身份沒辦法得到認可的社會,帶著尊嚴地死去對他來說也許是最好的歸宿,也是伯特對種族制度最后的反抗。
休斯以文學為媒介,希望把黑人從低等民族的意識中解放出來。他的作品一直都在強烈表達黑人的美,認為黑人民族不是白人所宣揚的愚昧、野蠻的種族,而是自信、自尊、情感豐富、有民族自豪感的種族。黑人想要建構自己的種族身份就必須弄清楚并擺脫使他們成為被殖民的那些弱點。黑人精神打破了黑人生來就是劣等種族的殖民主義判斷,為黑人種族建立了正確的價值觀念,提升了黑人民族的自尊和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