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馮夢龍擬話本的編創方式

馮夢龍在整合唐傳奇、宋話本、文人筆記、民間傳說的基礎上對白蛇故事進行了一次全面的編創，使白娘子人物形象得到了改塑與豐富，故事情節得以拓展和重構，勸世警民的主旨得以滲入和彰顯，語言也得到了世俗化、生活化的提煉與加工。這一系列改造讓白蛇故事從最初的文言殘叢小語蛻變成了一篇人物形象飽滿、情節曲折深婉、語言通俗生動的話本小說佳作。白蛇故事的研究大都集中在本事源流與人物形象嬗變上，很少從作者編創的角度加以探討。因此，本文將以《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為例，著重分析馮夢龍編創話本小說時在主旨、人物、情節、語言方面的藝術匠心，以期重構和豐富讀者對白娘子形象的理解與認知。

一、人物形象的改塑與豐富

白蛇故事最早見于《太平廣記》卷四百五十八中所收錄的唐傳奇《李黃》，而《李黃》實際上收錄了兩則故事，兩者故事情節類似，分別講述了書生李黃與官宦子弟李琯路遇美人上前搭訕，并且與其留宿媾和，最后落得下體全無、腦裂而卒。此時，白娘子的形象是披著美艷皮囊的蛇妖，專門以色害人。至宋話本《西湖三塔記》，該故事雖然比較粗糙，但已把杭州西湖作為故事展開的空間，又添加人物形象、動作、語言等方面的描寫，情節比唐傳奇更加曲折，但白娘子的負面形象仍然沒有發生太大變化，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話本中的白衣娘子兩次抓走奚宣贊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淫欲，得手后便再換新人，因此害了許多性命。最后，白衣娘子與烏雞精、水獺精一起被鎮于三個石塔之下。及后，田汝城《西湖游覽志》記載了湖中白蛇與青魚兩怪被鎮于湖中的民間傳說，還記載了《雙魚扇墜》一事，事與許仙之游西湖借傘相類，而以徐景春夜臥冢間為結。同樣，《清波小志·小窗日記》也是寫五代所建造的雷峰塔專為鎮壓白蛇，以期風調雨順、海晏河清。總體來看，這時的白蛇形象都是作為不祥異物，令人恐懼害怕。

馮夢龍則在前人的基礎上，充分發揮想象，運用虛構的藝術技巧，對白娘子的形象作了一次較大的改塑與豐富，使人物具有豐富的審美意蘊。《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白娘子的形象完全是正面的，不再做害人的勾當。她與許宣初次見面就暗生情愫，故意制造雨中同舟的契機，又巧妙利用借傘與還傘的機會向許宣表白委身，甚至在許宣識破其身份后厲聲喝道：“我如今實對你說;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于非命！”至此，白娘子不僅美麗聰慧、善良忠貞，而且勇于大膽追求愛情，敢愛敢恨、坦率天真。至于婚后，她更是表現出了作為妻子的細心體貼，拿出錢財助夫創業，又為許宣備好出門衣物，

“好讓他風光一回”。

總之，馮夢龍將白娘子朝著世俗化、生活化方面進行改塑與豐富，使之身上的物性妖氣逐漸減退，增加了人性和社會性，身上多了幾分人情味。因此，故事中的白娘子既不像唐傳奇《李黃》一樣傳以美色將男子勾引殺害，也不像宋話本《西湖三塔記》一樣為非作歹、殘害男性。

二、故事情節的擴展與重構

除了對白娘子形象的改塑與豐富，馮夢龍還對白蛇故事進行了大幅度的擴展與重構。唐傳奇《李黃》描寫了一個紈绔子弟艷遇蛇女身亡的奇聞，《孫知縣妻》講述了一個知縣娶白蛇為妻而驚怵致死的異事，宋話本《西湖三塔記》敘說了白蛇為禍人間、終被道士鎮壓于塔下的傳說。這些故事篇幅短小、敘事簡單，基本是按照傳聞加以直錄，缺乏藝術的想象與細節描寫。而馮夢龍以《李黃》為本事來源，雜糅了各種白蛇故事元素，發揮自己的藝術才能，在故事本源的主干上填充擴展、添枝加葉，使情節之樹變得枝繁葉茂。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先是以入話中的詩歌和景物描寫交代了故事發生的背景，渲染烘托了環境氛圍，激起了讀者的興趣，接著又寫白娘子攀舟搭話、借傘還傘、贈銀訂盟等故事情節，至此便讓人以為是一個夫妻團圓的結局。怎想平地再起波瀾，原來銀子乃是偷盜官府庫銀，許宣被發配蘇州牢城營做工，白娘子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誰曾想白娘子再度訪來，又贈予許宣無數金銀細軟，又帶累了許宣吃了官司，然又度復合，直至最后以法海收服白娘子作結。就這樣，馮夢龍以新穎的構思、奇異的關目，極盡跌宕起伏之能，以曲折委婉的情節引人入勝。

馮夢龍對故事情節重構的秘訣還在于巧妙借用小物件來生發和黏合人物和情節。即作者巧妙利用一些小道具生發曲折的故事，同時以此黏合故事中的人物和情節，從而使小物件在作品中具有奇妙而強烈的生發力、黏合力和吸引力。具體來講，在白娘子帶累許宣兩場官司的兩處情節描寫中，五十兩白銀和許宣穿戴的華麗衣飾就充當了“結構核”的作用。馮夢龍圍繞著白銀和衣飾這些小物件，制造出兩起官司風波，勾連起一系列人物，生發出一連串事件，從而在故事的動態進展中描繪許宣、白娘子、青青、姐姐、姐夫等人物形象，白娘子之聰慧善良、慷慨深情，許宣之頑癡多情，姐夫之善良周全等人物特點才能生動形象、躍然紙上。

三、勸世主旨的滲入與彰顯

馮夢龍不僅對人物形象進行了改塑，對情節結構進行了擴展與重構，還將勸世醒民的主旨滲入、凸顯到故事之中。馮夢龍作為封建社會知識分子，自然受到儒家思想熏陶，有較強的社會責任感。同時，他認識到通俗小說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巨大的社會教育作用，甚至連《孝經》《論語》這些儒家經典都“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他有感于“奈射利者而取淫詞，大傷雅道”，便把這種觀念付諸擬話本的創作實踐之中，加強了小說勸世的意味，以期起到“導愚”“醒民”的效果。

從白蛇故事的嬗變軌跡來看，唐傳奇《李黃》的創作傾向是當作奇聞軼事加以直錄，主要就是為士子增加談資，宋話本《西湖三塔記》收錄于洪楩《六十家小說》中，也只看作雨窗長夜、欹枕醒夢的消遣之作。而馮夢龍編創《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警世勸化意味開始超過了娛樂基調。許宣對白娘子見色起意，又為其錢財所誘，其間兩次吃了官司，飽受差役之苦，一旦嘗到了甜頭，便“好了傷疤忘了疼”，始終擺脫不了“好色”“好貨”的欲望束縛。直至白蛇和青魚二精被鎮于雷峰塔下，許宣被點化出家才得以解脫。最后，馮夢龍借法海的口在文中點名題旨：“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怎有惡來欺？但看許宣因愛色，帶累官司惹是非。不是老僧來救護，白蛇吞了不留些。”馮夢龍將故事結局以色空觀念作結，還讓得道的許宣現身說法“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聯系編創“三言”的時代背景來看，天啟、崇禎年間國是日非，強調經世致用的實學思潮的興起，在文學創作上便是要求國計民生，有益世道人心。所以，作為封建知識分子的馮夢龍在編創中難免受到時代背景和社會風氣的影響，在白蛇故事中滲入教化意味，彰顯勸世主旨，希望有裨益于世道人心的作用，這與他整個“三言”的創作傾向是一致的。

四、語言世俗化與生活化的提煉加工

馮夢龍在對人物形象、情節結構及思想主旨進行了一次全方位的藝術革新后，使得白蛇故事變得曲折動人，但如果沒有對小說語言進行世俗化、生活化的藝術加工，故事的閱讀與傳播必然受到較大影響。因此，有必要從語言方面分析馮夢龍對擬話本小說所做的處理與改動。

馮夢龍編創白蛇故事時，對小說的語言也進行了較大的革新。他不像唐傳奇一樣帶有史筆的痕跡，多從書面語匯中提煉語言，而是模仿說書人的評書程式，充分運用現實生活中的日常口語和俚語。例如，故事開頭介紹完西湖美景后，馮夢龍模仿藝人的口吻寫道：

俺今日且說一個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著兩個婦人，直惹得幾處州城，鬧動了花街柳巷。單說那子弟，姓甚名誰？遇著甚般婦人？惹出甚般樣事？

此處采用說書人第三人稱全知視角的敘事方式，用家常口語道出故事背景，讓作者中斷敘事，直接與讀者對話、訴說，使人倍感親切自然。又連用三個問句吊住讀者胃口，激起讀者的興趣。

又如，民間諺語的運用得心應手、妙然天成。寫衙役捉拿許宣時，好似“數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餓虎啖羊羔”;惱怒不已的許宣再次見到白娘子時，好比“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李克用見到白娘子時卻“三魂不附體，七魄在他身”。這些諺語的巧妙運用，使得故事場面更加生動有趣，營造了詼諧氛圍，也拉近了與讀者之間的距離。

再如，馮夢龍還善于根據故事情節的發展和人物環境的轉變來設置語言。許宣初見白娘子時一見鐘情，語氣委婉，措辭有禮，姐姐、娘子一口一個，叫得那是一個殷勤親熱。而白娘子帶累自己連吃了兩場官司，重逢時的神態言語便大相徑庭。請看這段描寫：

正走之間，只見一家樓上推開窗，將熨斗播灰下來，都傾在許宣頭上。立住腳，便罵道：“誰家潑男女，不生眼睛，好沒道理！”只見一個婦人，慌忙走下來道：“官人休要罵，是奴家不是，一時失誤，休怪！”許宣半醉，抬頭一看，兩眼相觀，正是白娘子。許宣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無明火焰騰騰高起三千丈，掩納不住，便罵道：“你這賊賤妖精，連累得我好苦！吃了兩場官事！”

此時，許宣不再像之前初次見面時那樣彬彬有禮、溫良謙恭，而是傲慢跋扈、話語粗暴，與白娘子的謹小慎微形成了鮮明對比，讓人看到了人物語言會隨著時間、地點、條件而變化，從而使得人物血肉飽滿、真實可感。

正是得益于馮夢龍對小說語言世俗化、生活化的加工，白蛇故事框架才得以定型，從而產生深廣的影響。這種通俗語言的藝術加工是基于馮夢龍對小說表現形式的認識。他認為文詞典雅雕琢，“入于文心”，只能為少數人所欣賞;只有通俗，“諧于里耳”，才能為廣大民眾理解。而“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情況正是決定了話本小說語言通俗化、生活化的趨勢。從書坊出版角度來看，馮夢龍創作“三言”是受到了蘇州書坊主的聘請，因家藏古今小說甚富，“因賈人之請，抽其可以嘉惠里耳者”，才使得“三言”陸續創作出版，這也決定了小說語言必定要通俗易懂、易觀易入，若是給讀者閱讀形成較大障礙，便會影響小說的銷售。

五、結語

從《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來看，馮夢龍編創擬話本時首先整合所有白蛇故事的素材，對人物形象進行改塑與豐富。其次，他沿著白蛇故事的情節主干采取添枝加葉的藝術技巧，對故事情節加以擴充和重構。再次，他升華了白蛇故事的主旨，滲入教化內容和勸世精神。最后，他對小說語言進行世俗化、生活化的藝術加工，使之通俗易懂、生動形象、諧于里耳。正是憑借以上的編創方式，馮夢龍才能在天啟前后七年的時間里將“三言”編創出版。

（廣州大學）

作者簡介：夏小燕（1994-），女，廣西北海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