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立
“早安,打工人!”忽然之間,各行各業各個階層的人們,都成了“打工人”。借著這場戲謔的釋放,“打工人”們展開了一次集體的狂歡。
一大早,建筑工人張哥(化名)從郊區的集體宿舍出發,坐上地鐵,前往市區的工地。他是典型的打工者,從安徽老家千里迢迢來到北京,只有過年才回去一趟,其余時間都和工友一起拼命打工,省吃儉用,把錢匯給老家的親人們。
同車廂的大多是白領們,過去張哥覺得跟他們差距大,總是自卑地站在角落。但是最近,他發現那些光鮮時尚的白領們也開始自稱“打工人”了,甚至手機殼上都寫著“早安,打工人”。
時尚編輯陳然(化名)就是其中的一位。她的公司位于CBD一棟體面的寫字樓里,朋友圈里曬出來的工作照不是大牌走秀就是明星拍攝,時常引發羨慕的點贊。但是她卻自稱傳媒“打工人”,用一句話總結她的工作就是掙著六七千的工資,教月收入三四千的用戶如何買愛馬仕。
陳然和趙鑫(化名)都是豆瓣“打工人聚集地”小組的成員,但趙鑫的收入是陳然的十倍。趙鑫就職于一家金融企業,與收入相匹配的是高強度的工作節奏。跟前幾年的熱詞“金融民工”相比,他更喜歡自稱“打工人”,覺得雖然同樣苦,但更有未來,也更有力量。
只要身為員工都是“打工人”,那老板呢?王宇森(化名)是一家互聯網公司的創始人,近來引發熱議的“996”在他看來其實是一種幸福,因為他的工作節奏是“007”從0點到24點,一周7天,隨叫隨到。他認為自己也是“打工人”,為自己打工,為用戶打工,也為投資人打工。
忽然之間,各行各業、各個收入階層的人都成了“打工人”。“打工人”到底是什么人?
與過去的“打工仔”相區別,“打工人”的組成已經從底層勞動者擴展至中產階層,席卷整個社會階層,成為對所有從事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人的統稱。無論是在工地搬磚的工人、坐辦公室的白領,還是500強企業的CEO,都是“打工人”。可以說“打工人”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階級壁壘,在“打工”面前人人平等,大家都是用自己的勞動換取報酬,都是創造社會價值的勞動者。
與“上班人”“勞動人”相比,“打工人”同時又帶有“社畜”的悲劇色彩,讓無數勞動者獲得情感上的共鳴,并展現出共性特征。《乘風破浪的姐姐》決賽夜,主持人楊瀾在念完串詞后,被拍到迅速收起笑容轉身下臺,網友戲稱“一秒下班”,恰好展現了“打工人”的形象特征沒有感情。“打工人”經常把“我只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掛在嘴邊,工作于“打工人”而言絕不是生命的全部。無論是在工地上工的張哥,還是在金融街上班的趙鑫,他們都很明白,工作只是謀生的手段,絕不是人生的終極目標。“打工人”語錄中“只要我夠努力,老板很快能過上他想要的生活”的反諷語調,就反映了這種清醒的態度。
與“沒有感情”的形象相對照的是“營業”式的行動。“營業”這個詞是從飯圈傳播開來的,意指愛豆有了行程安排。由于明星出現在公眾視野下的形象存在表演成分,所以“營業”也帶有了表演的意味。年輕人通過自稱“打工人”,努力劃清工作身份和生活身份的界限,告訴大家“打工”時的自己只是表演狀態的“營業人格”,真實的自己遠比工作中活得精彩。
乍一聽,自稱“打工人”是對工作和自我的放棄。但事實上,人們只是用自嘲方式緩解工作中的壓力。發泄過后,他們不但不會放棄,相反,還會更加努力地往前沖。
張哥閑暇時間玩起了直播,起因是偶然的一次視頻分享讓他發現許多人對他的工作很好奇。現在他除了用直播介紹自己和工友的工作生活,還會給一些年輕的農民工提供職業建議。陳然的本職工作收入不多,但接觸到的人脈和資源是其他工作給不了的。她創辦了自己的公眾號,加入新媒體蓬勃發展的浪潮,絲毫沒有浪費打工獲得的經驗。趙鑫每天深夜結束加班后,除了在豆瓣小組吐槽工作壓力,還會雷打不動地翻開厚厚的復習資料。吐槽歸吐槽,他深知想在任何行業里獲得進步,就必須要學習。至于王宇森,幾個月前他的公司順利完成B輪融資,不管為誰打工,只要付出努力就會得到回報。
通過自嘲,“打工人”們抱團取暖,獲得了身份認同的力量,內心的沖突與焦慮也在自嘲中得到緩解,擦干眼淚,用更加積極的心態面對工作和生活。“打工人”這個詞的背后,是自嘲但不自棄,無奈同時不屈。
正如瑞士語言學家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所言:“一切的語言狀態始終是歷史因素的產物。”流行語如同一個膠囊,濃縮著特定時代的文化、心態與集體記憶。
其實早在2005年,百度貼吧中就出現過“打工人”的提法,但并沒有得到廣泛傳播。白領階層與傳統打工者無法產生身份上的共鳴,本質上是由收入差距決定的。
“打工”的源頭可以追溯到改革開放初期,在建設市場經濟的歷史背景下,無數勞動者從家鄉奔赴大城市,加入“打工”的浪潮。“打工仔”“打工妹”便是那個時代出現的熱詞。然而熱度歸熱度,打工者的生存狀態卻并不樂觀。他們大多從事體力勞動,往往沒有勞動合同保障,更談不上什么五險一金,收入不穩定,社會地位更是被排除在主流話語之外。
但是隨著國家經濟水平的提高,傳統打工者的收入水平有了大幅度的提高。根據國家統計局2019年的監測數據顯示,藍領群體中占比最大的新生代農民工群體月均收入5850元,已經進入中等收入階層范疇。區別于工業時代傳統的雇傭關系,外賣騎手、快遞員、網約家政工、網約車司機等新型職業,不再是每月拿固定工資,而能憑借自己的努力賺取更高的收入,實現“多勞多得”。月薪過萬已不再是白領獨有的待遇。還記得前幾年有個段子,某個白領聽說順豐的快遞小哥月入兩萬,前去核實,誰知小哥回答:“偶爾干得不好的月份的確只有兩萬。”不要以為這是職場凡爾賽文學,前文提到的張哥在工地做鋼筋工,日薪240元,遇到趕工期可以漲到日薪300元,已經超過了時尚編輯陳然的薪水。
收入的提高,讓傳統打工者的的自信不斷增強。他們在疫情中逆行奉獻,在復工復產中揮灑汗水,為國家經濟建設貢獻了不可或缺的力量。而白領階層乃至中產階級,在自稱“廣告狗”“程序猿”“××民工”后,在“打工人”這個標簽上找到了更加切實的身份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