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蓮（組詩）

伽藍

黃浦圖書館與博爾赫斯

失明的時刻，世界簡化為一座

圖書館。古籍珍本環繞在身邊

像啞掉的蝙蝠和蝴蝶明滅

而你只能用指紋、聽力與嗅覺

辨認它們。模糊的話語森林

壁立的記憶旋轉著懸崖

顯露一種真實。試著繼承這

崇高險峻的遺產，最精妙的部分

試著在燈火通明的黑暗中尋路

背過身，仍回到超重的微信時代

做理所應當的普通人。這已是最好答案

在黃浦圖書館，精神偶爾減輕了

物質的年輪，讓人變得年輕

命運以絕倫的才華，在永恒的穹頂上

安裝星辰，或者催促你

將心中的銀河導入凝神的器官

你在松木桌邊坐著，像年邁的神

食指敲擊桌面：一個人在世上

行路，心儀的書就像候鳥

聽從季節的召喚。而太陽巨大

正在1920年代的玻璃窗中沉璧

接下來，人類將進入閱讀的時間……

睡蓮

——隔太平洋觀蔡程兄臨莫奈《睡蓮》

朦朧的顏色中沒有時間

每天都是同一天。如果你不會寫字、畫畫

山林就不會走進屋子

蓮花也不會在墻上鑿出窗口：

里面全是睡蓮，睡著的蓮花涌起火焰

在小池塘藍色的水上，寂寂灼燒

但這完全無名的空間

絕不會出現在藝術館或拍賣會

它的獎賞只是一陣急掠過水面的

光的音樂，引起內心的呼應

一群天鵝，突然張開翅膀

像一場大雪飛入你身體的庇護所

你開始嘀嗒作響。你開始了你自己

在風景秀麗的小島上

房間里開始環繞芬芳的南國星辰

飲茶的時候，你才是另一個人

坐在椅子上欣賞這倒影，像晚年的莫奈

在每筆色彩的戰栗中辨別年輕的回聲

應該感覺到什么吧

當太平洋涌動波瀾，高過新西蘭的春天

我們的亞洲進入金秋

很快，就到達嚴肅的冬天

沒有睡蓮！只有一個一個打瞌睡的陌生人

頭顱撞擊著饕餮紋身的青銅

我以額頭抵住小馬駒的前額

額頭抵住小馬駒的前額，微風在草上

小馬駒靜靜臥著

我摟它的脖子，臉頰貼著它的耳朵

旁邊，連成片的白茅

捧出三兩枝藍幽幽的還亮草

仿佛我是一個探看的朋友

它靜靜地臥著，霞光點亮了眼睛

巧克力在童年的舌尖上

消融。之前，我拒絕爬上成年的鞍韉

馭使它拘于勞役的父或母

心里充滿了喜悅，涼風加速流動

雙手在它的脖頸上取暖，而它溫柔地

接納。認我作兄弟，或同類

像一個共振的剎那到達

安靜的身體，婚禮上的鉆石閃著光

火燒云落在草坡上。

沒攬上生意的山民牽馬下山

小馬駒站起來，緩緩地跟在后面

頭也不回。星子閃爍在空中

夜色讓大地黯淡。這陌生的額頭

抵住一匹小馬駒的前額。

它信任我，并對我抱有信心

那一刻是神的眷顧，讓我們擁有

同一座山，同一片草地，同一個黃昏

囑咐八月的風，吹刮無邊的靜謐

兩個盲人，手指長出了十只眼睛

他們摸索自己的身體

他們摸索這個凹凸不平的世界

他們得到了摸索

多遠的路都是短暫的路

多短暫的時光，都印滿他們的指紋

從世界的盡頭走到世界的盡頭

仿佛生活除了

黑暗的形狀，只剩下一陣爭吵的聲音

或者，有風把一切打掃干凈

或者，根本就沒有風

只有一種密封艙里的味道埋怨每個角落

兩個盲人，手指長出了十只眼睛

在互相遇見的時候，全部睜開

像一群鯽瓜子找到了另外一群

一起在溪水中，接受溪水的撫慰

陽光在水面上跳動，一個美麗的催眠師

正把他們失去的東西還回來

他們建立了小小的家庭，長出了許多綠葉子

他們看見了從前的祈禱

告別了孤獨，變為平靜的秋天

兩個盲人互相摸索，就會變成一個

閃閃發光，像飛燕翅膀上的兩滴朝露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著

從世界盡頭，走向世界的開端

樹枝搖曳

樹枝搖曳，毛茸茸的鳥聲

點綴清澈見底的綠意

澗底的琴聲無人彈撥自己鳴響

終日不絕。山風徐徐吹過

而雞犬并不相聞。

掐滅了煙頭，忽然有著

躺在樹尖上隨風搖曳的沖動

在山腰望一望，腳下的初夏

涌動，層層波浪此起彼伏

下山

下山比上山更快

一個人沒有了秘密和欲望

身體就會變輕

為一座山寫了一首詩

就會更輕一些

現在，健步向下

像跳躍的山羊

到來的地方去

這讓他有說不出的滋味

人生將從這一刻

打開另一扇門

走進去，毫不猶豫

能看見路邊向上攀登的花草了

能聽見遠方的溪流

應和自己微弱的心跳

但是，打柴的比他更穩健

比他更輕盈

懷揣幾寸俠骨柔腸，他享受

自己的節奏，有時

停下來看明媚的天色

有時，聽一曲灌頂的松風

刷漆工的堅韌

站在腳手架上刷漆

整整一個上午，他都重復一個動作

現在肩膀有些酸痛

而靠近窗戶邊的一塊

還沒刷。漆桶放在腳手架的擱板上

刷子蘸好漆

身子向左下方小心地探下去

探下去，將自己扭曲

成一個傾斜的“N”

約摸一刻鐘，他才將

這一小塊刷好。當他緩緩從腳手架上

站起來，像一個人

從老年慢慢回到青年時代

而他的影子在背后的墻上

也慢慢年輕起來

兩個孩子

這是我的，他踩住

街角的一塊爛木板

這是我的，她說

是一張隨風奔跑的糖紙

這個是我的，他騎著一塊大石頭

突兀的棱角顯得桀驁不馴

這是我的，她不緊不慢

指著一片田野

田野里有玉米、杏樹、楊樹林與河流

不過，這個是我的

他把手伸入河水，因為

我的手指已碰過它了。

這是我的，她張開雙臂

迎上微風，這風是我的。

這讓他窒息。還有這個、這個、這個。

他看看四周，只剩

一輛馬車剛轉過彎兒在路上走

這是我的，我要坐上它

周游世界，整個世界都是我的嘍！

他發出快樂的呼哨

好吧，但是，你是我的。

她大聲說，隨你走到哪兒，都是

我的。他用一雙大眼睛盯著她

小，頭發黃，嘟嘴，臉蛋臟兮兮

也有一雙大眼睛。

嗯，好吧好吧，我是你的

而你也是我的。于是，他們

擁有了同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