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山窮水盡無路處。人這輩子挺有意思的,往往是一條路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進入了胡同,有些胡同可以回頭,有些無法回頭,因為回頭就是絕路。
《絕境》要寫什么呢?落筆之前很明確。可寫到半途,我發現走入了迷途。等于把自己逼入了一處絕境。正如文本的主人公蘇李所面臨的處境。披荊斬棘,左沖右突,我在焦灼地替主人公尋找著出路——愛情,婚姻,家庭,女性的人生出路,這幾項之間如何更好地處理,取還是舍,委曲求全還是勇敢抗爭,魚死網破還是瀟灑放手,這似乎是千古難題。
外國名著里的娜拉和安娜曾深陷其中百般痛苦,中國古代的女子更是在妻妾這樣的角色身份面前備受煎熬,到了人類文明攀升至一個新高度的現代社會,女性其實還是在面臨這樣的難題,這是因性別因素而天然被劃定的社會地位的問題。在具體的生活環境里每一個女性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賢妻良母,免不了忍辱負重;精明干練,如《紅樓夢》里的王熙鳳,免不了也要遭受賈璉一次次拈花惹草;美貌如花,也難保遇人不淑備受糟踐;正如《紅樓夢》里所說,“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到煙花巷”,開頭和預料奢望的結局往往難以完全相符。
自古以來,女性依附男權生存的現狀和悲劇并沒有完全改變,這里頭有社會因素,也有女性自甘妥協不求上進的因由,還有命與運的成分。蘇李是普通女子,為愛情和家庭甘愿做全職主婦,全心全意操持家庭生活,她面臨的問題,在當下社會里最平淡常見。蘇李要何去何從?文本從一開始就讓她面臨了這樣的難題。
蘇李一開始其實也想過妥協,惰性讓她面對丈夫的出軌現實選擇裝聾作啞視而不見,可命運的鞭子從來不會吝惜氣力,它狠狠地抽打蘇李,堂姐是社會輿論的一個代表,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尋求親戚朋友的協助,組團去捉奸,似乎成為必然要走的一步棋,事實上很多女性在這種情況下都可能會選擇這步棋,即便明知是臭棋,卻還是不得不走。有很多東西在裹挾,憤怒和絕望情緒,親友的鼓動,社會的輿論,內心的失衡。這步棋的后果無非兩種,打散野鴛鴦,搶回男人。或者魚死網破兩敗俱傷。蘇李的心里千回百轉,她無限拖延撞破真相的那一個時刻,這個過程其實也是她自我療傷、自我拯救和發現自我的過程。
跳出是非,學會放手,尋求屬于自己的幸福,在當下女性意識普遍覺醒的時代,看似是容易的,但具體到了個體頭上,又何其艱難。首先要戰勝內心的魔,妒恨的,憤然的,悲愴的,羞恥的,交織出一把刀,想砍殺,想奔突,想發泄,想哭訴。蘇李一個人獨自完成了這樣的過程。她一次次趕赴捉奸現場,又一次次默默離開,不是百分百沒有勇氣,而是她一點點發現了生活的真相,懂得了婚姻的規則。明白,醒悟,自我珍惜,才是女性身上可以閃光的點。當然,蘇李也是軟弱的,忍讓的,猶豫不決的,但這又何嘗不是大多數女人具備的性格和心理。活著活著,就被生活粘在了一張巨型的網上,不知不覺就被磨平了所有的棱角,人到中年,為生活埋頭拼搏的時候,最可悲的就是驀然一抬頭,才發現原本以為嚴絲合縫的生活之卯,已經悄然錯開了縫隙。然后就會有人被夾在這樣的縫隙里,苦苦掙扎,上演各種鬧劇。
在這里,蘇李又和娜拉、安娜等不一樣,她們是主動尋求更需要的幸福,蘇李是大多數生活里最普通的女性,普通到連夢都沒余力去做,只想守好一份本分內的生活。這也是一種妥協。這樣的平衡注定難以維持一輩子。所以對于蘇李的處境和遭遇我們絲毫都不需要驚訝。難道可以指責什么?作為寫作者,沒有這樣的權利,因為生活面前人人平等,都是涉水渡河的人,沒有高高在上的擺渡者和拯救者。也許正因為這樣的平凡,才具備了真實,因為真實而具備了一種力量。這是女性在絕境下從自我當中產生的一種力量。柔而韌,弱而強,如浴火而淬煉,然后一點點蛻變出了新生。
蘇李最后贏取了另外一個男子的心,這看似戲劇性的變化,其實有著內在的合理邏輯。正是她身上匯聚的沉穩、本真和自我良好地相處,善良而溫柔地看待世界,溫暖和照亮了另一個失衡的靈魂。我試著做探索,但這樣的試探無疑是艱難的。曾無數次想象自己便是那個站在“周末·家”門外的蘇李。這還不夠,還需要更契合的氛圍。便安排了一片成為廢墟前的城。城市的嬗變,包囊了新與舊的更迭和交替,大片城中村蘊藏了多少人間煙火和悲歡,在大時代大生活面前,個人的小悲歡是這樣微不足道。遙看萬家燈火,蘇李看別人,也看自己,看世相,更看內心。古塔,風鈴,風中的錚鳴,更具備了呼喚和點醒的意義。醒悟的過程,也是新生蛻變的過程,更是另一份真情生長的過程。
世上的情與愛,無非就是心和心的呼應和碰撞。男女之情可以最復雜,也可以最簡單,所以這個過程是自然而然生發的。
愛情、家庭和婚姻之于女性,究竟是什么?中年婦女蘇李的探索和跋涉,一步一步帶著迷茫,她在迷霧中行走,縱深。但這也是解脫的過程,明了的過程,更是松手和接納的過程。松開手,不再把丈夫當作靠山,也不是頂天的柱子,天也不會塌下來。接納身畔再遇的緣分,原本已到絕處的路,峰回路轉,是另一番風景。所以故事更向著戲劇性推進,一對捉奸的男女,放棄了對自己另一半的圍追堵截,因為他們在一種本應該說同病相憐的接觸中,竟然摩擦出了火花。各自在療傷,在畫地為牢的同時,慢慢伸出了彼此的觸手,本應該是拉手取暖,卻握出了真情。
中年人的愛情,簡化到不需要繁瑣的花前月下,偶爾有一縷清風半輪明月便會真心去珍惜。蘇李是傳統意義上的女人,如果不是另一半出了狀況,她被逼上了絕路,她這輩子都可能會在一個狹窄封閉的小圈子里過到盡頭,并且平靜滿足。所以,絕路,也是生路,置之死地而后生。
對于結尾我是不滿意的,改了數次,最后還是用了初稿的寫法。結束一段婚姻是解脫,是成長,走進另一段婚姻,也是成長。有一處細節挺有意思的,寫著寫著我禁不住笑,蘇李的堂姐一遍遍鼓動蘇李去捉奸,大有如果蘇李不行她就赤膊上陣親自代勞的架勢。其實這不夸張,在最普通的大眾生活里,這樣的吃瓜群眾比比皆是,他們往往能助推故事的發展,但也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混亂制造者,他人不幸的傳播者消費者。近來陪小兒背誦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最是打動我心。反復吟詠,揣摩,品咂,忽然就釋然了,無論什么樣的結局,都是結局。對于已經走出婚姻安樂窩的女性蘇李,再婚,或者單身,或者再婚,然后再在二度婚姻里感到了窒息,接下來繼續選擇擺脫束縛,都是一種新的選擇,都是向著成長努力的結果。
活著活著,風里雨里走過,便會有了了然和明白,有了豁達與坦蕩,尤其是女性,只有自己不斷地成長,內心發育、成熟,才能看得開,放得下,在兩性關系中不戚戚,不憂患,在家庭和婚姻中懂得付出,也需要收獲,懂得對他人真好,也知道對自己珍愛。兩性和婚姻關系里有沒有穩行一生永不翻船的技巧或規則?我想可能有,但更多情況下是沒有的,緣分在,及時珍惜,緣分散盡,適時放手。只要努力,柳暗花明又一村并不是沒有可能,我把這樣的祝福給了本文的女主角,也送給更多隱藏在現實生活大幕下苦苦掙扎的女性同胞們。路盡頭,也許是萬仞壁立,也許是繁花匝地,好與不好,只有踩著時間的尸骸大步走過去,才能看到背后的真相。好與不好,都是生活的饋贈,只有大膽擁抱過,才能明白其中的苦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