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是一篇“似曾相識”的小說,這個印象大可以上溯到中國現代文學的發軔期,五四新文學的“為人生派”小說或者社會問題小說,關注社會問題及社會之下人物的命運,尤其是弱小人物的命運,就從那時起成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最重要的傳統之一。當然,時過境遷,《絕境》的人物命運今非昔比,蘇李并不是包辦婚姻或者買賣婚姻的受害者,不必因為經濟上的壓力而在社會上寸步難行,有權力對自己的命運做出抉擇,有權力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然而,讀過這篇小說,我們又分明感覺到蘇李在面對來自各方的無形壓力時,顯得弱小無助,置身其中仿佛身處“絕境”。討論這個問題,正是這篇小說的現實意義所在。
小說截取主人公蘇李人生中的一段經歷——一次婚變,用她捉奸過程中的幾個場景構成小說的基本情節。在簡單的故事情節背后,是貫穿整篇小說的人物內心的暗流涌動,作者正是通過豐富的內心世界的描摹,在讀者面前樹立起蘇李這一人物形象。小說自始至終被一種平靜的氛圍所籠罩,不僅蘇李的捉奸行動沒有習見的和想象中的勁爆,連丈夫張三福的出軌行為也顯得波瀾不驚,甚至平淡無奇。作者有意淡化矛盾沖突的尖銳性,讓故事貼近日常真實,將筆觸重點放在蘇李內心的波動上,讓讀者感受蘇李現實境遇之下內心情感的激蕩,達到“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效果。
小說一開始,蘇李就出現在捉奸的現場,而在此之前,是蘇李已經對丈夫張三福的出軌行為隱忍了兩年。蘇李的隱忍,一方面固然有性格的原因,另一方面則是面對現實時的“權衡利弊”。在蘇李的婚姻愛情里,充滿了煙火氣和世俗氣:不僅“公公婆婆等張家的一大家子人,對蘇李都是不錯的”,而且“張三福每個月工資的一半還是要交給她的”,所以“日子還是可以湊合下去的”,這也是蘇李內心最真實的想法,盡管她為這想法飽受折磨與煎熬。然而蘇李終于做出了捉奸的選擇,這選擇來自外界的推力和慫恿,“蘇李不表態是不行了”,在世俗的眼光注視下,蘇李要為自己的事對別人做出一個交代,這看似荒誕的邏輯背后,正是現實中無數人尷尬的真實。內心的“主退”和外界的“勸進”掙扎撕扯,在“討說法”的斗爭中,蘇李節節敗退,真真切切感受到無家可歸的孤獨和無力感,“絕境”的含義也正在于此。
蘇李的遭遇其實有著普遍的現實意義,在婚姻生活中,女性往往承擔著比男性更多的世俗壓力。以這篇小說為例,婚內出軌的張三福本該背負良心的譴責和道德感的壓力,然而蘇李身邊的人似乎結成了一個同盟,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張三福的丑聞,讓他得以不負任何責任地出軌兩年,蘇李則成了最后的知情人。蘇李不僅要承受內心的痛苦和煎熬,還要為了家庭為了兒子委曲求全,維持表面的體面。表姐蘇遠等人的慫恿看似為了蘇李著想,其實是一次次敲打著蘇李脆弱的神經,讓她屈心抑志,進退維谷。在這場婚姻里,張三福的惡被保護、被無視、被縱容,而蘇李只是那個不該知道真相的人,仿佛不知道一切便沒有發生。世俗的好惡偏見一至于斯。
小說的精彩之處在于作者巧妙地為蘇李安排了一次“逃離”的機會,在結構上體現為一明一暗兩條線索相互交織。明線是蘇李捉奸不斷碰壁的過程,暗線則是蘇李與私家車司機的情愫暗生。前者以蘇李的行動為推動力,后者則以蘇李的內心波動為推動力。如果說蘇李在一次次的受挫和延宕中失去的是對婚姻的希望和自我認同,而與“男人”潛移默化的交往則是她重拾自我和婚姻勇氣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小說對人物的心理刻畫極為細膩,蘇李從一次次碰壁后的身心俱疲到以捉奸之名謀求與“男人”見面時的興奮,從對“男人”本能的排斥到抑制不住的想念,蘇李微妙的內心世界真實可信又耐人尋味。對蘇李和“男人”的交往過程,小說處理得極為含蓄,也許是初次見面時“男人”遞過來的坐墊讓飽嘗辛酸的蘇李感受到了一絲來自異性的溫情,也許是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也許是“男人”對自己的理解和尊重,總之蘇李和“男人”順利地走到了一起,兒子也歸了自己,看起來一切都圓滿了。可是,蘇李逃離“絕境”了嗎?
當再婚后的蘇李再次來到曾經的賓館面前,面對一地的廢墟,“一絲悔意悠悠地爬上了心頭”,這是一個頗為耐人尋味的細節。“蘇李想,當初,自己要是豁出去大大地哭鬧一場,”“那樣的結局,和如今相比,更好呢還是更壞?”蘇李的假設透露出內心的不確定性,這里面也許有對生活的不確定性,也許有對命運的不確定性,有感慨,也許還有憂慮,說到底是對婚姻生活安全感的渴求。我相信蘇李并不留戀和張三福的婚姻,她懷念的是曾經那個對愛情、婚姻充滿希望和信心的自己,是可以放心付出、用心編織美好生活的自己。未來的婚姻生活會怎樣,會更好嗎,還是會更壞?從這個意義上說,經歷了婚變和傷害,再次走進婚姻生活的蘇李也許很難真正地走出“絕境”。
《絕境》以女性主義的立場關注時下女性婚姻生活狀態,深入挖掘女性的心理世界,為現代愛情婚姻觀念提供了新的內涵。
作者簡介:張俊平,1987年生,文學碩士。評論文章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小說選刊》《解放軍報》《十月》《北京文學》等,現供職于魯迅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