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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鵬還沒死之前,李翔是“夜騎士俱樂部”的活躍分子。
這個俱樂部有十一個人。其中,李翔、小鵬和王冬相識于五年前,也就是李翔剛剛從深圳回到G城的那個夏天。小鵬是“遠行者自行車店”的老板,王冬是百貨公司的倉庫保管員。其他成員有小區保安、飯店廚師、小學老師、政府公務員等。李翔的捷安特山地車就是在小鵬的店里訂的貨。除了刮大風下大雨生病出差等特殊情況,俱樂部成員每天在微信群里約定出行的時間地點線路。他們一般每周二、四、六騎行三次,在鴨池湖公園門口集合,沿青云大道一直騎行,至六棵松鎮后,朝右拐向320國道,順國道向前,以烏拉河第六座橋紅瓦橋為終點。然后折返回鴨池湖公園,往返全程三十五公里,時速每小時二十公里左右。他們像神秘的騎士在夜晚踏上未知的征程,穿越半個城市,在320國道某個寬闊筆直的路段,還會張開雙臂模仿一只大鳥飛翔的樣子,任車子自由前行,一顆心伴隨著車輪的律動充滿活力地跳躍。一想到這些,李翔就會激動不已,在群里給大家發紅包和騎友們的照片,最先振臂喝彩的往往是小鵬和王冬。
有關“夜騎士俱樂部”的事,李翔在單位只字不提。沒這個必要,說得好聽點兒,大家是為了一個共同的奮斗目標走到一起來的。說得通俗點兒,大家不過是萍水相逢。人心隔肚皮,在單位誰能交到真正的朋友呢?李翔就像一個獨行俠,白天按部就班地上班,夜晚招呼小鵬和王冬一路呼嘯著騎行在城區郊外。領導安排的活兒基本上沒有耽誤。萬一當天做不完,他也不加班加點,反正還有比自己資歷淺的同事去做。李翔在單位不咸不淡地混著,說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聊勝于無吧。
五年前,李翔是另一副模樣。
那時候,李翔像一個打了敗仗的士兵,垂頭喪氣地從深圳回到G城。
回家第一件事,李翔獨自去屋頂看鴿子。
李翔站在屋頂,右手小指含在嘴里,吹響唿哨。哨音像一根繩子,拋向暮色四合的天空。停棲在四周房屋上的鴿子被這根繩子牽引著振翅起舞,它們盤旋在李翔家房屋的上空。鴿群越聚越多,確認是闊別了五年的主人在呼喚后,便一個俯沖,撲扇著翅膀向屋頂的鴿棚滑翔而來。
“鴿子的記憶力好。”一旁的父親點點頭,感覺鼻子有點兒酸。當晚,李翔睡客廳沙發。他聽見鴿子咕咕地叫喚,踏著碎步在屋頂踱來踱去。
李翔后來搬到屋頂的雜物間住。他將門窗重新更換,添置了床和柜子之類的東西。和雜物間相鄰不遠是鴿棚,正好天天和鴿子打成一片。李翔不想見人,成天窩在屋頂小屋。過去跟自己玩得好的伙伴們都已各奔東西,想要湊齊一桌還真不容易。這樣一待就是半年,把剛回來時帶來的郁悶消沉打磨成了一層厚厚的繭子。李翔被繭子包裹著,時間一長就變得不痛不癢的。
有一天,父親高興地回來宣布一個好消息,政府部門的一個職能單位面向社會公開招聘。名額七個,有編制,五險一金齊全,先熟悉下工作環境,再沉到鄉鎮鍛煉幾年,入黨后積累點兒政治資本,提拔升職大有可為啊。網上報名的人數三天內就飆升到兩千多人。李翔聽從父母的勸說,全力備考。那晚,父親拎著煙酒,帶著李翔去樓下輕輕叩響那位在市政府任職的領導家門。領導姓何,李翔叫他何叔。李翔仿佛又回到了高考沖刺狀態。囚在屋頂小屋,有時候也會抬眼望向窗外。窗外有什么呢?窗外是寥落的景象。幾只離群的鴿子在天空盤旋,好像幾點黑色省略號被雜亂無章地涂寫在灰白的草稿紙上。何叔和李翔家雖是住一棟樓,樓上樓下的卻難得見上一面。何叔養的那只金黃色暹羅貓倒是很喜歡串門。趾高氣揚地像是高俅府里的衙內,把整棟樓當成了它尋歡作樂的場所。這只體型肥大的貓時常流竄到屋頂去騷擾鴿子。把鴿子鬧得一驚一乍的,最讓李翔氣憤的是暹羅貓鉆進鴿棚偷吃鴿子蛋,吃完了還厚顏無恥地蹲在一邊用爪子洗臉。若不是因為何叔的緣故,李翔早就想把這只暹羅貓吊起來嚴刑拷打了。
上了五年朝九晚五的班,比起剛剛從深圳回到G城那陣子,李翔似乎老了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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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誰告的密,李翔在夜晚聚眾騎行的事讓單位領導知道了。其實也算不上告密,屁大個單位,又有什么事能瞞天過海?只是李翔心里不舒服,那些搬弄口舌的人全他媽是些庸人啊。喜歡在晚上騎行又沒礙著任何人,八小時以外的私生活,犯得著去領導跟前打小報告嗎?李翔那天中午在食堂吃飯,去晚了點兒,許多人都已經聚在一起正邊吃邊聊。環顧四周,李翔打了飯菜就獨自到靠墻的一張餐桌邊坐下。扒了幾口,吳主任端著餐盤走過來,坐在李翔身邊。不遠處,單位幾個領導相對固定的一張專用餐桌還有空位,吳主任棄專用餐桌而和普通職工共進中餐,這樣的用餐行為就顯得不那么普通了。吳主任將蒙了層薄霧的眼鏡取下,用餐巾紙擦了擦放在桌上,喝口紫菜湯,說道:“小李,聽說你喜歡騎單車在晚上亂串一氣?”
李翔說:“吳主任,不是亂串,是騎自行車運動。”
吳主任說:“搞運動鍛煉身體是好事嘛,可干嗎非要在晚上呢?那些路段多危險,再說,騎得一身大汗會不會影響第二天的工作啊?”
李翔連忙放下筷子:“不會的,請吳主任放心。”
吳主任看著李翔,又問道:“聽說單位一些小青年也想參加你那個俱樂部?來單位幾年了,你要把這個頭帶好了啊。”
李翔的手心在冒汗:“知道了,吳主任。”
吳主任最后悠悠吟了一句:“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誰都有過風華正茂的時候啊。”說完揮袖而去。
回到家,李翔左思右想,老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吳主任怎么就那樣鄭重其事地找自己談話呢?早就有人反映自己獨來獨往不合群,一副懷才不遇心高氣傲的樣子。單位有單位的規矩,不管是八小時內外,吃了單位飯就得按單位的規矩辦,你想要天馬行空地亂飛,那不明擺著你是個不和諧的異類嗎?父親反復說過多次,現在又讓李翔一字不漏地復述吳主任說的話。聽完,父親臉色凝重:“吳主任說得一點兒也沒錯,為什么你們非得在晚上去那些偏僻危險的路段騎行呢?其實說到底根本就不是什么白天和晚上的事,是你沒有融入單位那個大氣場,懂嗎?”李翔解釋道:“幾年了,我好像是感覺到你說的那個大氣場了。可你不知道在夜里騎行有多么的痛快!每次騎完回家我都會在夢里變成一只鳥兒在天空飛啊飛的。”父親嘆了口氣:“幼稚!”
第二天,李翔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在微信群里婉言拒絕了單位里小青年們加入“夜騎士俱樂部”的申請。他想了一夜,腦袋似乎有點兒想開竅了。不就是識時務者為俊杰嗎?自己好歹也是在外面闖蕩過見過些世面的人,難不成連在這個小單位都混不下去?連那只暹羅貓都知道要放下從前的臭架子去討得現任主人的歡心,難道自己連貓都不如?
何叔家早已搬離老房子,住到了城東新開發的一處大樓盤。哥哥李飛一家也搬到了新居,李翔從屋頂的雜物間又重新回到自己原先的小屋。何叔的老房子成了出租屋,新樓盤對飼養寵物有嚴格規定。何叔家對那只老態龍鐘的暹羅貓也沒有多大興趣,便將暹羅貓留在了老房子。父親自告奮勇地接管了暹羅貓,在屋頂用木板釘了間貓舍。看在何叔的面上,每天的貓食也不至于太寒酸,什么廉價火腿腸啊,菜場賣剩下的魚蝦啊,讓這只被主人遺棄的老貓吃得津津有味。有意思的是,也許貓知道自己如今的境況大不如前,有時甚至會捕捉一兩只老鼠在父親的面前邀功請賞。在對待鴿子的態度上也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貓的叫聲充滿了迎合討好,與鴿群保持著謹小慎微的距離,除非鴿群默許它靠近。暹羅貓與鴿群從曾經的冤家竟然成了如今的睦鄰友好伙伴。父親從屋頂喂食回屋,笑著對李翔說:“貓和人一樣啊,都會見風使舵。風聲不對就轉向,適者才能生存嘛。”李翔沒說話。比較而言,他還是喜歡從前暹羅貓那種趾高氣揚的派頭,跟它走路時晃蕩的一身肥膘蠻般配的。現在怎么就變成了一只勢利小貓?處處看人眼色,一副畏首畏尾的窩囊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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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翔穿一身時尚休閑的運動服,留一頭又黑又長的頭發,騎一輛漂亮新潮的捷安特山地車。在單位,李翔這種醒目形象被周圍幾乎都是清一色正裝滿臉正經的同事襯托著,不引人注目都不行。李翔的父親勸他低調點,勸了好幾次都沒用。頂多也就是用一頂黑色的棒球帽蓋住了長發,結果更顯帥氣。李翔喜歡別人驚詫羨慕的眼光一路尾隨,他和父親恪守的處世原則背道而馳。父親低調了大半輩子,從市一中退休后,每天上街買幾張報紙會幾個老友,回家途中捎帶點兒豆腐白菜之類的小菜。用一個大號旅游保溫水杯泡茶,在陽臺上邊喝邊看報,看完上屋頂。那個屋頂鴿棚里喂養著一群鴿子,全是信鴿,有幾只還在全省比賽中拿過獎項。李翔一臉自豪雙手捧著獎杯證書的照片,至今還掛在家里的墻上。以前,這十來只鴿子是李翔最牽掛的寵物,現在,李翔工作穩定后,就由父親托管了。李翔一個星期上屋頂兩三次,看見鴿群在屋頂上空自由自在地盤旋飛翔時,心里會掠過一陣心虛。仰望著鴿群,耳畔傳來鴿哨綿綿不絕的嘯音。久了,有時甚至會眩暈得想吐。
夜晚的騎行也無法緩解李翔的眩暈。
有了吳主任的溫馨提醒,李翔如今的行動變得做賊一般心虛。公園門口,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聚在一起,小鵬習慣性地大聲叫嚷:“奮勇前進吧,兄弟們!”一群人跟著吼起來。李翔頓時驚慌失色,揮手制止道:“大家低調些,有必要這樣幼稚嗎?”說完,搶先一步跨上車子,悄無聲息地滑入夜色深處。小鵬和王冬他們不解地望著李翔的背影。
那天夜里,小鵬死了。
他們上了320國道線后,車速加快了。包括李翔和小鵬在內幾個人玩起了大撒把,作展翅飛翔狀,嘴里還發出一連串嗬嗬嗬的呼嘯。這段時間,他們擬定了一個從成都川藏線進藏騎行計劃。連隊旗都請人制作好了,三角形黃底紅字,印著一行神采飛揚的文字:“夜騎士俱樂部壯游青藏高原”。每人一面,插在各自的自行車龍頭上,海拔五千多米的大風將會把旗子吹得獵獵作響。沿途他們會經過羌塘大草原、念青唐古拉山脈、納木錯湖,還會看到藏羚羊、朝拜的信徒、白雪皚皚的群峰。在雅魯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巔把我的魂喚醒……為了這次壯游,他們特地加大了訓練的強度。
那條下坡路段太適合自由滑翔了,他們變成一群來自天空的鳥貼地飛行。就在小鵬一個猛沖,越過李翔向前疾駛時,從旁邊岔道斜沖出來一輛大貨車,將小鵬連人帶車撞飛了。十秒之間,十步之內,李翔目睹這起車禍后,心有余悸地在家中待了一個星期。俱樂部微信群陰霾密布,所有成員都諱莫如深。王冬來找李翔,兩人來到以前和小鵬常去的夜市攤點。突然少了個伴兒,火鍋里的毛肚、肉丸、鵝腸吃起來全都味同嚼蠟。兩人都有意避開關于小鵬的話題,兔死狐悲的氣氛在沸騰的火鍋上氤氳。半晌,王冬囁嚅道:“我想退出來,老婆讓我晚上跑滴滴,一個月少說也有三千多,剛好能夠還房貸了。每個月的工資就拿來貼補家用。”李翔舉起酒杯和王冬碰了一個:“能多掙點兒錢是好事啊,別跟著我瞎折騰了。”
之后,去鴨池湖公園門口集合的人越來越少。在群里召集,應者寥寥。好像是因為小鵬的事情讓大家走不出來,又好像是因為其他什么事情在大家心頭豎起了一堵墻。有一天,李翔站在那兒,傻等半天不見人來。只好獨自一人騎行上路,騎到320國道線,風聲擦身而過,路旁的樹木颯颯地響,像有人在耳畔低語。李翔一個急剎,右腳點地,發現面前正是小鵬出事的那條岔道口。愣了下神,從煙盒抖出三根煙,點燃放在岔道口上。煙快燃盡時,李翔頭也不回地一路狂蹬回了家。
又過了大半個月,李翔在群里發布了“夜騎士俱樂部”自行解散的通知。感謝大家風里雨里一路同行的美好夜晚,假以時日一定和大家繼續團聚,圓大家的青藏高原騎行夢,大家也都禮貌性作了回復。群還在,各自卻都作了鳥獸散。李翔將捷安特山地車提著上了屋頂,用塑料布包裹了靠在鴿棚邊。上班坐公交,頭發修剪成了四六開的分頭,衣服穿了套深灰色的便裝,走路也沒了從前那種風風火火,見到單位里每一個同事都主動點頭微笑致意。看到李翔每天都在發生的變化,父親心頭懸著的那塊石頭慢慢落下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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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翔培養了其他愛好。
在下班后隨同大家一塊聚會聊天。飯前飯后,大家玩“雙升”。就是那種使用兩副撲克牌,四個人捉對廝殺的紙牌游戲。玩“雙升”關鍵是要會算牌,對家要配合默契。如果能夠剃對手“光頭”,或者最后翻底牌時,計算分數的結果,興許自己就能連升兩級甚至三級。“雙升”比麻將文明健康,既休閑又益智,單位領導大力倡導,于是風行于各個部門之間。李翔從一個玩“雙升”的菜鳥很快成長為牌桌上的“一桿老槍”。當年的吳主任現在的吳局長經常和李翔搭檔,兩人聯手常常殺得對方甘拜下風。樂得吳局長呵呵直笑:“小李啊,我就說嘛,人都是有潛力可挖的。嗯,不錯,繼續發揚。”李翔也滿臉是笑:“關鍵是要有伯樂啊。吳局。”
業余時間,李翔會捧本《釣魚入門》仔細翻閱。書上一些章節被他用紅藍鉛筆畫了直線和波浪線。這本書和一堆文件擺在辦公桌上,顯得有點兒扎眼。大家閑聊起釣魚時,李翔也湊上去,恰到好處地說上幾句,仿佛他在這方面頗有心得。時間一長,單位自發形成的組織“釣魚樂俱樂部”拉李翔入了微信群。群主是吳局長,有一天竟然指名道姓地@李翔:“小李啊,聽說你是個光說不練的家伙?怎么樣,咱們比試一下?”等了會兒,李翔回復:“吳局,我才入門哩。能拉出去操練一番實在是機會難得啊。”事后,吳局長送了李翔一根釣竿。李翔當然沒在群里張揚,但很快單位很多人都知道了這事。
李翔還有一個愛好值得一提:圍繞市行政中心大樓林陰大道轉圈。這是一種像流行感冒一樣流行于單位的散步方式。時間大約在晚上7點半至9點之間,也就是邊吃晚飯邊看完《新聞聯播》,然后步行至市行政中心順時針轉個七八圈。李翔連續轉了幾回圈后,感受到了這種獨特的轉圈散步方式的無窮魅力。首先它的健身功能毋庸置疑。你可以邊轉圈邊拍胸撫肚甩手踢腿,在夜晚的樹林中吐故納新強身健體。其次它的和諧功能不可小覷。你在貌似隨意轉圈的過程中,會與單位某位領導邂逅。此時,你會欣喜地發現原來嚴肅認真的領導也有著團結活潑的一面啊。在緊隨其后或擦肩而過的一瞬,領導和普通職工的距離是如此親近。李翔過去認為這種晚飯后的轉圈運動無聊透頂,是低智商的腦殘行為。經過認真反省后,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淺薄無知。在這場樂此不疲的轉圈散步運動中,有人找到了健康,有人找到了組織,有人找到了和諧。而李翔呢,找到了愛情。
小媛就是李翔在轉圈散步時認識并發展成為女友直至妻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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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上的同事和領導對于李翔和小媛的結合表示熱烈祝賀。有誰能夠做到在一次晚餐后散步時與一個女孩搭訕,繼而迅速結伴同行,最后水到渠成地牽手成功走進婚姻的殿堂呢?李翔這家伙就做到了。
那天的婚禮很熱鬧,在城里最豪華的永福大酒店擺了整整四十八桌。吳局長客串了一把婚禮嘉賓主持,他調侃不失穩重的風格讓現場不時歡聲笑語。按照婚禮司儀的安排,逐一走完婚慶典禮的流程后,李翔和小媛開始逐桌敬酒,向親朋好友們表達誠摯的謝意。李翔杯子里倒的是雪碧,敬到“夜騎士俱樂部”群的昔日隊友時,李翔一把倒掉雪碧,高聲叫服務員過來,給在座的所有人斟滿52度的白酒。大家唰地起立,祝賀李翔新婚大喜,一仰脖,干了杯中酒。李翔不走,連干了三杯。眼神逐漸迷離,恍惚看見小鵬正笑吟吟地站在隊友中間,嘴里念念有詞。一下子,李翔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婚后,交付了一筆八萬九千元的首付款,在車行辦理完了購車手續,握著車鑰匙走向車庫時,李翔聽見自己的心房在咚咚地跳動,他有了自己夢寐以求的轎車。李翔上下班都載著新婚妻子,盡心盡力地履行著一個合格丈夫的職責。夜里,和小媛在溫柔鄉里繾綣時,喃喃自語曾經率隊在夜晚呼嘯騎行的經歷。小媛嬌嗔道:“你那時真是沒人管的野人,幸虧遇見我了。以后啊,我們要好好享受生活。”李翔撫摸著小媛光滑柔軟的身子,有點兒悵然若失,但更多的是一種渾身舒泰后的疲憊。轎車和自行車的格局大不一樣。有了轎車,李翔逐漸淡忘了自行車。他和小媛打算在要第一胎之前和朋友一起去四川稻城亞丁自駕游。他們這伙自駕游的微信群名叫“快樂老家”。這次自駕游光是想想,都足以讓人激動得渾身起雞皮疙瘩。“跟我走吧,天亮就出發。夢已經醒來 心不會害怕……”時值晚秋,小城街道兩旁的銀杏樹滿目金黃,風過處,樹葉墜落如黃蝴蝶翩翩起舞。從貴州到四川,攜著嬌妻呼朋引伴,那一路秋色又將會是多么的迷人啊。
年底,李翔工作出色,上下關系處得好,大家一致評選他為先進工作者。據可靠消息,組織上已將李翔列為后備干部進行考核。
不久,李翔一家搬出了老房子。他用公積金按揭十年在開發區買了個一百六十九平方米的大戶型房,父母隨他們住,說好等孩子出生后,由爺爺奶奶帶。父親拍著胸脯說:“趁我們兩個老家伙身子骨還硬梆,抓緊把二胎也生了吧。政策多好啊,都讓你小子趕上了。”那套位于夕街的老房子李翔在中介公司掛牌出租。掛了好長時間都沒租出去,原因是李翔租房有個附加條件:他要租客代管喂養屋頂那群鴿子和那只老貓。有誰會接受這個稀奇古怪的條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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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李翔在屋頂繼續聊著。
我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大學畢業后,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朝“北上廣深”闖。像我這種人,別說“北上廣深”了,就連如今的三線城市一抓都是一大把,闖下來的結果注定是頭破血流,何必呢?權衡考慮后,我選擇了作為四線城市的G城。到了G城才發現現實比我想象得要殘酷。我走馬燈似的換了幾個臨時工作,好不容易在一家旅游公司穩定下來。可我不得不又面臨再次搬家,在房屋中介所我一眼就瞄上了這套位于公司附近的老房子。略施小技得到房主電話后,我避開房屋中介聯系上了房主。
這是春天的一個午后,空氣有些燥熱。電話通后,我禮貌地表示對那套房子比較滿意。
“租房條件你都清楚了?”不料房主很不耐煩,語氣和空氣一樣燥熱。
“你放心,我是個養鴿愛好者。”我說的是實話,從小我就喜歡養鴿子。
沉吟片刻,房主約我下午五點半看房。
不知為何,這個名叫李翔的房主看見我時顯得有點兒吃驚。猜不出他的實際年紀。他皮膚松弛蒼白,腆著個大肚腩,成為禿頂指日可待。事情很快談妥,我提出到屋頂看鴿子和貓,李翔猶豫一下,在前面帶路。他說,不到萬不得已是不上屋頂的。他還說,現在已經忘記如何用唿哨來召喚鴿群,甚至有點兒害怕看見鴿群在屋頂上空飛翔的樣子。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打開屋頂門后,靜悄悄的。老半天,才聽見幾聲氣息微弱的“喵喵”貓叫和幾聲“咕咕咕”的鴿鳴。那只暹羅貓慵懶地側靠在貓舍,連眼皮都懶得向上翻一下。那群鴿子呢?此刻正圍繞著鴿棚內外上下跳躍,見有人靠近也不飛走。
我趨步向前,俯身捉起一只鴿子,左右看看,用手捋捋羽毛。又捉起另一只鴿子,摸摸它的翅膀,滿臉困惑:“怎么沒有尾翼呢?”
李翔說:“我都剪了,免得它們到處亂飛。”
我說:“那不跟籠子里養的雞鴨一樣了嗎?”
我們就這樣聊了起來。像兩個相識很久的朋友。李翔在講述自己的故事時,老屋頂上那群被剪了尾翼的信鴿,環繞在我們身邊。它們在晚風中舒展羽翼,拍打雙翅,仿佛隨時為飛翔做著熱身準備。
天色已晚。
“要不,我們去樓下喝兩杯?”我說。
李翔沒有回答,撒一把包谷給鴿子。然后掏出干癟的煙盒,遞一根給我,自己點一根,深吸一口,吐出去。煙霧在夜風中飄散,與越來越濃稠的夜色融為一體。
作者簡介:邱力,男。作品散見于《青年作家》《都市》《當代小說》《綠洲》《延安文學》《青島文學》《廣州文藝》等。從事新聞職業。系貴州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