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借條

那是一個天氣陰冷的上午，風透過民庭辦公室的門窗縫隙吹進來，打在甄法官的臉上，冷颼颼的。他趕緊起身把門窗關緊了些，伸了幾個懶腰，喝了幾口熱茶，又坐回辦公桌前。他打開一個新案件的卷宗，準備先熟悉一下案情，好確定審理思路。

原告葛祖山起訴被告王小燕借款10萬元，月利息1%，本息共16萬元，并附有王小燕寫的借條。案情并不復雜，但當事人間關系有些特殊：王小燕是五年前向葛祖山借的錢，借款時，王小燕是原告葛祖山兒子葛繼彭的妻子，一年前，王小燕與葛繼彭離了婚，分得一套安置房，法院有離婚判決書。王小燕堅持說老人的錢是借給葛繼彭做生意用的，因為擔心葛繼彭將來還錢時，王小燕會干涉，所以堅持讓她寫了借條。其實，那10萬元錢她根本沒經手，與她沒有任何關系。很顯然，從雙方提供的事實與證據來看，只要查明借條的真偽，案件就真相大白了。

案件適用簡易程序開庭，甄法官查明借條是王小燕寫的事實后，也不再糾纏，判王小燕敗訴：歸還被告葛祖山本息16萬元。王小燕便將自己分得的那套安置房抵押給了葛祖山，隨后又向中院提起上訴。不料上訴很快就被中院駁回，維持原判。王小燕不服，就到處上訪喊冤，法院就要甄法官去安撫接待，這讓他感到既委屈又無奈。

幾場大雪過后，春節快到了，各類催討農民工工資的新聞漸漸多起來，作為民庭法官，甄法官也在關注農民工“討薪”的新聞。他發現這幾天在本地論壇上有一則新聞讓人感到非常溫暖：有個工程負責人沒錢發農民工工資，他的父母親將積存一輩子的10萬元養老金拿了出來，讓兒子發給工人回家過年。照片上那位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滿頭的白發，臉上如樹皮一樣深的皺紋，讓人看了非常感動。但到了第二天，甄法官就發現那則暖新聞發生了反轉：有網友指出這是個假新聞、舊新聞，甚至有網友指出這個照片拍攝的時間是五年前。于是，支持的、反對的網友分成兩大陣營，在網絡上開戰。就有好事者對其照片及上面的人進行了“人肉搜索”，一個叫葛繼彭的人浮出了水面。這些照片來自于他五年前發的一條朋友圈，意思是父親把一輩子的積蓄拿出來交給兒子做生意，以幫助他渡過難關。并不是現在給農民工付工資。而且他當時還在朋友圈感慨地寫道：這世界最疼我的人還是自己的父母。本來他只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家庭，沒想到卻給自己埋了個雷。一個自稱知情的網友還進一步揭發說：葛繼彭為了能當上政協委員，找個“大筆桿子”寫文章宣傳自己，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充滿愛心的企業家。說自己家風嚴謹，誠實守信，父母拿出自己養老的10萬元錢讓兒子兌現承諾。“大筆桿子”也圖省事，沒去拍新照片，就從葛繼彭的朋友圈里扒出那幾張舊照片配發出來，張冠李戴，謀求虛名，確實引起了轟動，但沒想到也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最終被網友扒出了老底。

甄法官忽然想起王小燕的案件，將網上的照片、朋友圈截圖等保存下來發給王小燕。王小燕明確地說：照片上的老漢就是她曾經的公公葛祖山，發朋友圈的人是葛繼彭。再看發朋友圈的時間正是她寫借條的時間。只是她當時還沒有使用智能手機，不會玩微信、抖音之類，沒有及時看到這條信息。否則，她也不會敗訴。

王小燕就起訴葛祖山、葛繼彭父子：要求法院撤銷上次對她的判決，追回抵押給葛祖山的一套安置房，追究葛祖山、葛繼彭父子對其誣陷、訛詐的責任！

葛祖山意識到自己昧了良心幫兒子算計王小燕的事，因為兒子的虛榮敗露了，羞愧難當，躲在家里不愿見人。葛繼彭也因事情敗露，不但政協委員沒有當成，還擔心會被追究刑事責任，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葛繼彭主動向王小燕求情，承認自己因離了婚，王小燕又分享了他的一套安置房，他全家人心里都不平衡，所以就利用那張借條想撈回點損失，并表示愿意退還王小燕抵押給葛祖山的安置房。

甄法官再次出面幫助他們進行庭外調解。

調解當天，王小燕刻意打扮了一下，化了淡妝，做了頭發，一件火紅的風衣讓她顯得格外俏麗和搶眼。而坐在被告席上的葛繼彭，則還穿著一件厚厚的舊羽絨服，神情極其沮喪。旁聽席，坐著雙方的一些親友，神情各不相同。甄法官的調解很順利，王小燕如愿拿回了離婚時分得的那套安置房，也放棄了對他們父子的追責。調解協議書簽字后，王小燕拿回自己寫的那張借條，突然放聲大哭，聲淚俱下，酣暢淋漓，仿佛這些天來所有的委屈、憤怒都全部借著眼淚發泄了出來。

甄法官沒有勸阻，他的眼睛也有點潮：有同情，有內疚，也有慶幸和興奮。

一陣風猛地吹開了調解室的門窗，幾縷燦爛的陽光和著泥土花草的清香涌了進來。

【作者簡介】朱幸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人民日報》（海外版）《雨花》《短篇小說》《當代小說》《安徽文學》等報刊發表作品數百篇，出版小說散文集《太陽雨》《泥巴墻頭臘味香》等10部，作品曾被多家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