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韜 錢揚珍

李煜(937—978),享譽中外的五代詞人,字重光,別號蓮峰居士,又號鐘山隱士,是南唐最后一位國君,世稱李后主。他通音律,精書法,善繪畫,能詩會文,尤工于詞。他的詞,前期主要寫宮廷內的風花雪月,后期則多寫亡國后對故國的追念,情感真摯,格調哀婉。其詞作主要收錄于《南唐二主詞》。《漁父》是其早期作品,但別有特色。據說是為內廷供奉衛賢作的《春江釣叟圖》畫題的詞,共兩首,我們今天重點來看其第二首。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顯然,詞人基于自己對畫意的解讀和表意的視角,將意象進行重組,營造了一個漁家悠然自信于其間的境界。首句,一“春”一“舟”支托起漁家活動的特定時空。可以說,江天是漁父垂釣的空間坐標,春天,則是這空間坐標上的時間維度。而“一葉舟”的意象又自然能讓讀者根據自己的閱讀延展想象出萬頃波濤間一葉扁舟在風中伴著棹動逐浪前行的畫面。詞家是把漁翁的活動投放在大江的闊大背景中。江面上風吹浪涌,舟之“一葉”就越見其小、其險。而漁家正是在這無邊的風浪中輕駕小舟一棹一棹地劃著,更能凸顯其在逆境中不舍追求、迎難而上的膽識。而言之劃著“春風”,尤富有張力。不用說,這里詞人是將主體體驗融注在境象中。可以想象,棹在波間輕快地劃動,浪花自也在風中舞動。因劃船人的心理參與,感受到風的作用力,才會聯想到如同一棹棹地在劃動著無形的“風”。而漁家是長年累月地駕著小舟在江頭劃“風”的。江風中有一絲春的暖意,是漁家在一天天劃棹中漸漸感受到的,包蘊了身心體驗的過程。詞因內潛的“過程”而令畫面不僅能讓人想象到棹動舟行的即時“動”態,更有主體心理感知的延續性。這一由劃水到劃風的虛化,突出了“劃”的輕巧快捷,更賦之辛苦而機械單調的勞作如同按著春風的節拍舞動的詩意。漁家諳識風濤而律動的輕松感油然紙上。
駕一葉小舟,在闊大的江天中垂釣,一個“輕”字,寫釣鉤,更見出主體的輕快自如。漁家就是在這大江大浪中練就了弄潮江湖的扎實功底。而這一切又都以大江的“春”為背景。在棹的輕輕點擊中感受到了春意,在滿渚鮮花的映襯下垂釣捕魚,漁家的生活都浸潤著春的氣息,人在景中,也成了春景的一部分。詞人在寫漁翁頂風馭浪垂釣之際,特寫春,既是點畫意,更是對人物心境的襯托。浮身輕舟,胸中無“浪”,只感應著春風春景,實是主體心中有“春”的外化顯現。如果說,由劃棹到垂釣,內含著漁家在江湖中磨練滾打的過程,而這過程也體現了漁家由沐于春風到陶然春景這一對“春”的體悟過程。春經冬而來,有內在的時空跨度。春又是一年的開始,富有時間的延續性和美好的憧憬。把漁家的活動與“春”緊相關聯,內寓了漁家在風口浪尖上磨練的歷時性。他在駕舟中感受到了大江上的春意,這自是他生活中告別殘冬迎來的春天,或許也寄寓著這正是漁家在江湖中追求的如春境界的開始。
不難想象,詞作每一句都能讓讀者幻化出一幀動態畫面,全詞一如聯屏視頻。首句以波濤間一葉舟正隨棹動前行的構圖在視野中延伸,次句則是漁家在舟上垂釣的近景特寫,繼之的是漁家面對爛漫春花欣然舉杯的造型。末句,又可想象出漁家在舟頭怡然自得時的音容笑貌。整個地,大江風濤是漁家活動的隱形背景。借此背景,漁家劃棹,垂釣,舉杯環顧,笑談成功的收獲,意蘊層層推進。從中也透出漁家對“江湖”不斷體驗、深化的進程。可以說,這里的劃棹、垂釣等是漁家生活的一個剪影。作者借畫中這一生活截面,賦之漁翁基于長期生活磨練才有的技藝和伴之共存的超越困厄的心理心態,而借助讀者的藝術共鳴,以其整個人生為背景參照解讀當下的行為表現,挖掘漁父樂觀江湖的精神根源。如果說,在劃棹、垂釣中,漁家借具體行動寄身江湖,那么,把酒臨風,則是漁家心寄江湖的外在體現。融入江湖的程度不斷加深。由感知風到感知江湖之樂,由得以“漁”到得江湖之“道”。“萬頃波中得自由”,以其對得“道”成功的由衷贊嘆,把陶然江湖的愉快、自信留到詩外,令人想象到傲立扁舟,面對萬頃波濤,悠然舉杯的“釣者”形象。
這里,作品巧妙地構設了幾重襯托。首句以隱含的大江風濤襯舟之“一葉”。而置身風浪間的小舟,自然會讓人推想到情勢的急迫,與在小舟上悠閑地布縷垂釣所表現出的淡定從容,又是一重襯托。末句,以“萬頃波”與首句呼應,點明漁舟的背景,又借萬頃波濤反襯舟之“自由”的成功。這樣,風濤襯托小舟,舟小越襯出劃棹、垂釣的不易,為識水性而不斷探索的意志就尤顯突出。尋“道”是作品的一條意脈。從在闊大的江天里劃動一葉輕舟,到在風浪中布縷垂釣,一線相貫,從不同的維度磨練扎根江湖的生存技能。而借助江天、風濤、舟小的層層襯托,生存技能的得來因過程中的潛在風險而愈有價值,漁家在探求中表現出的超越和樂觀愈加難能可貴,其立足江湖的心愿經歷了得“道”過程的檢驗也就更顯珍惜和堅定。
李煜就這幅釣叟圖先后題詞兩首,顯然別有寄寓。據考,作此二詞時,李煜的哥哥是太子,且嫉妒他的才識,所以“后主為情勢所迫,沉潛避禍,隱遁世塵并寫詞表露自己的遁世之心,以釋文獻太子的疑忌”(參見蒲仁、梅龍《南唐二主詞全集》輯注)。他取號蓮峰居士、鐘山隱士等,彰明其向往青山綠水的自由生活和與世無爭的態度。這里,就畫題詞,自也表露其“歸隱”的心跡。而細加品味便不難發現兩首詞不同的立意。第一首云:“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雖然所選物象相似,顯然側重以浪花、桃李鋪開漁家活動的背景,從中表現漁父江頭垂釣,無與倫比的快樂之情,從中也傳出詞人讀出原畫歸隱自然境界時的自身心態。而第二首除了表現出與第一首相似的畫境和寄意外,在逍遙自樂的意念中,更潛蘊著漁家在與風浪為伍中把握行進波浪間的“自由”之道的體驗過程,身處萬頃波濤亦似閑庭信步的處世追求。這便以磨練行走江湖的水平深化了對歸隱生活內涵的思索,而對江湖所以逍遙快樂作一注腳。這是第一首詞所沒有的,或許這也正是詞人再題一首的原因所在。
(作者單位:安徽省無為市教育局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