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孩泰西

克里斯蒂娜·涅斯特林格

很小的時候，泰西當然一點兒也不知道以一般人的眼光來看，自己的特大號鼻子、超短的下巴和靠得太近的雙眼根本不符合漂亮的標準。“美”或“丑”對太小的孩子來說根本沒有意義，他們對美與丑的認識其實都是后天被教導出來的。不過，泰西倒是很小就知道，其他人對待姐姐和自己有很大的不同。

大家一看到蘇菲就會被她的外表迷住，贊嘆說：“啊，真是甜美又討人喜歡的小姑娘！”說完，還會給蘇菲一顆糖果。

唯一例外的是住在波克斯堪德家左側的鄰居胡伯太太，她每次都會給泰西一顆糖果，卻從來沒給過蘇菲。不過，胡伯太太會這么做，是因為有一次她的錢包掉在樓梯間里，恰巧被泰西發現并撿起來還給了她。胡伯太太高興地稱贊她：“啊，真是甜美又討人喜歡的小姑娘！”

自從那次之后，泰西發現自己要想成為一個“甜美又討人喜歡的姑娘”，就得做一些不同尋常的好事。不過，相比于姐姐連一根手指頭都不必動就可以成為一個乖巧又漂亮的小姑娘，泰西覺得實在太不公平、太過分了，因此她老是生姐姐的氣。

由于當時年紀還小，泰西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的面孔會惹來大人們不公平的對待。一直到小學二年級，她才驚覺自己的長相不對勁。

有一次，一位女老師要求班上同學表演一段戲。女老師發給班上每個女生一張紙條，紙條上印著女主角要說的臺詞。

老師宣布：“明天把這些臺詞背得最好的同學，就可以演這個角色。”

泰西把臺詞背得滾瓜爛熟，第二天背誦的時候，她是班上女同學中背得最好的一個，沒有哪一次結結巴巴，也沒有漏掉任何一行，而且老師說，泰西的背誦“充滿感情”。

可是，當老師宣布“這個角色應該由我們班的泰西同學來演”時，卻遭到班上同學一致強烈的反對。

泰西清楚地聽到伊娃· 瑪麗亞在她背后悄悄地對瑪吉特說：“看她那個鼻子，頂多只能演驢子或牛！”卡琳也低聲加上一句：“而且她幾乎沒下巴。我媽媽說，她的臉從側面看起來就像鳥一樣。”

泰西聽到這些話后嚇壞了，全身動彈不得。下課的時候，她跑去找老師，說她根本不想演那個角色，請老師找其他同學來扮演吧。

“怎么了？”老師問，泰西沒吭聲。也許老師早就知道了原因。到了下一節課上課的時候，在班上同學的一致鼓掌通過下，瑪吉特獲得了扮演這個角色的機會。

從這一天起，泰西就經常聽到有關她那張臉的評論，有些人只是竊竊私語，有些人卻明目張膽地說出來。這究竟是因為泰西太神經兮兮，老是注意其他小朋友在說些什么，還是因為小孩子越大心腸就越壞，說起話來也越尖酸刻薄？誰也搞不清楚，或許這兩種原因都有一點吧。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有些說這些話的小孩子其實并沒有惡意。

舉例說，有一次校工拿了一個工具盒到班上來，問：“請問波克斯堪德同學在哪里？波克斯堪德同學忘了帶工具盒到學校，她媽媽特地幫她送了過來。”

彼得聽了馬上說：“泰西·波克斯堪德就坐在窗戶旁邊。”

教室里總共有三扇窗戶，每扇窗戶旁都坐了好幾個女生，校工只好又問：“誰是波克斯堪德同學？”

彼得回答說：“鼻子大大的那個就是。”

其實彼得根本沒有嘲笑泰西的意思，只是為了讓校工好辨認才這么說，但泰西一聽卻哭了起來。班上的同學誰也不知道泰西為什么放聲大哭，有些同學甚至還不以為然地說：“泰西根本就是神經病。”

還有一次，坐在泰西旁邊的芭芭拉笑嘻嘻地跟泰西說：“我阿姨安娜有個香腸鼻子，難怪她到現在還嫁不出去。你知道嗎？因為安娜阿姨的鼻子實在太長了，擋住了視線，所以她必須斜著眼睛看東西！”

沒想到泰西一點兒也不覺得長鼻子阿姨很好笑，芭芭拉心里想：“泰西的脾氣怎么那么怪？”

并不是班上所有的同學都喜歡取笑泰西的鼻子，那些從來沒取笑過她的人，泰西就特別喜歡他們。不過，就算有些人沒取笑過泰西的鼻子，只要班上有兩個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同時有意無意地向她瞄來，不管他們是不是真的在談論她的鼻子、下巴或眼睛，泰西就會想：“他們又在取笑我了！”

或者，有人發邀請卡邀請同學參加生日聚會卻漏掉泰西時，泰西就會想：“他一定是因為我長得丑才沒有邀請我！”還有，全班同學一起坐電車到游泳館去游泳，如果泰西身旁的座位剛好沒有人坐，她也會想：“唉！大家都不想和我這種長相的人坐在一起。”

有時候，如果老師對泰西特別好，泰西又會想：“老師一定是可憐我長得這么丑，才會對我這么好。”

上了中學以后，事情變得更糟糕了，班上的同學除了芭芭拉以外都是新面孔。她的同學當中有幾個真的很差勁，就拿查理來說，開學第一個星期他就給泰西取了“食蟻獸”的綽號，而他的朋友碧姬素描畫得很棒，尤其擅長畫泰西。上課的時候，碧姬只要覺得無聊就會畫“食蟻獸”的側面像，畫好后還會傳給班上的同學看，每個人看了后都會忍不住偷笑。

泰西老覺得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她的下巴和鼻子，因此無論是聽課、寫字還是被老師叫到黑板前寫答案時，她都會用左手掌心護著下巴，用食指和無名指遮住鼻子，就好像鼻子剛剛撞到了什么東西，她為了減輕疼痛才這么做似的。不過，即使她這樣費盡心思地遮掩，還是無法阻止班上的部分同學嘲笑她。

就連數學老師每次問泰西問題時，都會因為泰西用手遮住面孔以致聽不清她的答案而變得生氣，于是大聲斥責她：“波克斯堪德同學，說話的時候別這樣含混不清的！你怎么會有這種怪里怪氣的習慣，喜歡用手遮住嘴巴？快把手拿開！”

不過，由于泰西每次都答對，數學老師覺得含糊但正確的答案，總比清晰卻錯誤的答案好，漸漸地也就接受了泰西的怪癖，甚至在每次問完泰西問題之后，他還會立刻把手攏在耳朵后面，好聽清楚她的答案。

泰西和所有的老師都相處得很好，老師們也都很喜歡她，對她沒有任何不滿。每次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都會當著泰西爸媽的面贊美她，說：“如果所有學生都能夠跟兩位的女兒一樣，我們這些當老師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蘇菲每次聽到老師對泰西的這些贊許，都會不以為然地揚起眉毛、垂下嘴角，挖苦地說：“哎喲！老妹呀，你可真是假用功呀！有你這么一個從來不犯錯的假正經妹妹，真讓人討厭！”

泰西班上的同學也認為泰西是假用功、假正經，有些人甚至認定她是個“馬屁精”。她經常上完一節課就聽到有人說：“今天泰西又從馬頭拍到馬尾了。”

同學們會這么批評泰西也不是沒有道理，只是他們從來沒有思考過，泰西為什么要這么做。每個人都希望能享有一絲絲別人對自己的好感和善意，既然泰西無法從同學那里獲得這些她想要的東西，只好從老師那里取得她急切渴望的好感，畢竟她唯一有把握的只有老師。

其實，泰西會“假正經”也是迫不得已。班上同學想在老師面前搗蛋，都不會邀請她參加，她也只好袖手旁觀，事發之后便被迫成為“假正經”了。每天第五節課下課后，同學們都會結伴到學校對面的小糕餅店買東西，由于總是沒有人邀請她一起去，因此第六節課她絕對不會遲到，也不會被記“無故缺席”。下午的時候，也沒有朋友會約她一起去游泳、散步、聽唱片或錄歌、玩牌、看錄像帶，泰西因此多出許多空閑時間，她只好用寫作業或背單詞來打發這些無聊的時間，這樣她總是能夠完成所有的作業，并且事先預習好功課。老師因此總是對同學們說：“你們應該好好向泰西學習！”

盡管這些老師在中小學時代就應該知道，這么說只會讓其他學生更討厭他們口中的模范生，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還要這么做，也許他們早忘了自己求學時代的經歷；或者，一旦他們當上老師就必須忘掉學生時代的種種，以避免在學生面前表現得不自在吧！

泰西唯一真正的朋友（她的筆友阿克瑟·林德納除外）就只有弗里德里希這個鄰居男孩了。弗里德里希比泰西大一歲，跟蘇菲同齡，他自打從幼兒園起就開始暗暗地喜歡蘇菲，可惜蘇菲從來都不正眼瞧他一下。

泰西懷疑弗里德里希說要來找她，其實是為了多看蘇菲一眼。不過，每次弗里德里希按門鈴問泰西愿不愿意跟他一起玩紙牌時，泰西還是覺得很開心。弗里德里希向泰西借書，然后就坐下來聊天。他們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兩個人天南地北地說說笑笑，泰西遇到難題的時候也會跟他討論。

不過也有例外的時候，當泰西睜著兩只眼睛，躺在床邊的綿羊皮上做白日夢時，如果正巧弗里德里希來按門鈴，泰西會感到不耐煩。泰西最喜歡做白日夢了，她每天下午躺在綿羊皮上、晚上躺在床上睡覺前都會編織美夢，那些她編織出來的白日夢要比夜里睡覺時做的夢美妙多了。她每個白日夢的開頭都一樣，場景都是爸爸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泰西坐在車上。這時，迎面開來一輛車子，旁邊另一條同向車道上又正巧有車子駛來，爸爸沒辦法躲閃，只好猛按喇叭，卻怎么也躲不開那輛反向行駛的車子。最后，那輛車撞上了爸爸的車，泰西的頭撞上擋風玻璃，滿臉是血。這時，一輛救護車急馳而來，救護人員把泰西抬上擔架，然后救護車就“嗚咿——嗚咿——”載著她來到醫院手術室。一群穿著綠袍的醫生為她連續做了幾個小時的手術后，泰西頭上纏著厚厚的白色繃帶躺在病床上，只露出一雙眼睛。接著，又來了好幾位醫生，他們對泰西說：“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盡量將你的臉縫好。”說完，醫生們幫泰西拿掉頭上的繃帶，一旁的護士小姐遞給泰西一面鏡子。鏡子里的泰西不但鼻子小巧、下巴大小合適，兩只眼睛也不再靠那么近了。雖然那張漂亮的臉龐上還有一些淡紅色的瘢痕，但醫生保證再過兩三個星期，這些瘢痕就會消失……

這就是泰西每個白日夢的開頭。

雖然每次白日夢的后續發展都有很大的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結局都是很美好的，因為泰西覺得只要不再當“食蟻獸”，生活就會變得非常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