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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上的汽車兵

2021-01-25 16:10:37都啟鼓
牡丹 2021年1期

都啟鼓,湖北襄陽市南潭縣人。南潭縣作協主席。曾在《長江日報》《解放軍生活》發表作品。

莽莽昆侖山,冰雪唐古拉。千曲百彎的青藏公路高聳入云端,冰封逶迤的天路在云霧間盤旋,被譽為“死亡之路”。

三十七年前,這條兩千多公里的青藏公路上,常年奔跑著一支支軍人組成的運輸隊。他們是來自祖國各地操著南腔北調的青藏高原汽車運輸兵。他們無需操槍弄炮,長年累月手握方向盤,身穿羊皮大衣,腳蹬大頭鞋,在冰雪覆蓋的青藏線上馳騁。每一趟運輸任務都伴隨著塌方、雪崩、飛石、沼澤地、泥石流的危險。“百步內有險情,十里間埋忠骨”是他們軍旅生涯真實的影像。當年十八歲的我,就是這其中的一員。

巍巍昆侖寫青春

隴海線上,蔥郁的關中大地平膝的冬麥開始拔節、抽穗、揚花。滿載軍車的專列噴吐的濃煙淹沒了車后的村莊、田野,急慌慌地鉆進了一個個山洞。我們躺在悶罐車里憋得頭脹,火車像巨蟒一般喘著粗氣,扭捏起粗長的身軀向西爬升。

爬了四天四夜,軍車落地,大家真想美美睡一覺。連長叫喚著,催著引領著滿載的車隊朝西北方向狂奔。那些像豬圈樣的土窯子,哈口氣灰塵直往鼻孔鉆,揩擤的鼻涕、噴吐的痰,粘黏著沙塵。洗曬的衣服、軍帽旋即被風卷跑,大家玩命地追攆。好在鮮紅的領章帽徽的顏色艷麗好識別,喘著氣找到了,卻被駱駝刺給銼得滿是網眼。初來乍到,眼見路邊的一根根三丈多高的電線桿,被風沙一瞬間掩埋得只剩拃把長露著。由于高原缺氧,煮東西不容易熟,吃面條要先撈一根,對著墻壁猛甩過去,能粘住,才敢吃。蒸的饅頭,內芯永遠是生的,硬邦邦的。我們哽咽的淚水直涌,還得強行吞下。混濁的飲用水是從一百多里外拉來的,淘米的水再洗菜,洗菜的水留著用作晚上洗腳。只一個禮拜,大部分人的鼻孔開始出血,嘴唇開裂。上下嘴唇粘連在一起,小心張開了,血像蚯蚓樣地流。每個人都在遭受高原反應,輕者搖頭晃腦腳似踩棉花、身如乘蓮花,重則頭痛欲裂欲死了之。少數人的指甲開始發灰、凹陷。“鬼剃頭”在悄悄出現,水土不服折磨著我們這群來自內地的娃娃兵。

“我們是一支歷經戰爭磨礪的鋼鐵勁旅,從朝鮮戰爭到越南戰場,我們是打不亂、拖不垮的運輸兵。穿上軍裝那天起,我們就把自己的血肉之軀交給了祖國和人民,在沒有硝煙的戰場上,我們要敢于戰勝路途塌方、雪崩、泥石流、沼澤地等多種困難,才是英勇無畏的運輸兵!”團長向我們發出戰斗號令。

天空下的柴達木盆地格爾木火車站,每天吞吐著上萬噸堆積如山的各種物資,我們汽車運輸兵從這里歷經千辛萬苦,把物資轉運到兩千公里外的邊境哨所,西藏邊疆的學校、醫院、行政機關。

汽笛嘯鳴,千里馳援。

巍峨的昆侖山是汽車兵闖開的第一道關隘。那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刺破云層的冰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冰凍山川,欲把運輸隊阻擋在山下。

這里的山體全是赤褐色,條條細流猶如卓瑪的辮子,從山間、谷口溢出,在低洼地聚攏匯合。雪山下的公路邊沿,不遠千里的佛教信徒手握鐵板,一路跪叩朝拜著,噼啪噼啪地叩擊聲振動山河。信徒們一步一個全身匍地,向著目的地——圣地拉薩行進。他們以信仰、虔誠和毅力支撐,引領身軀走向夢中神往的天國。

在雪山的公路上行車異常艱難,山高路險,坡陡彎急且不說,時不時遇到一段段修路境況,須改道行走。調頭倒車、轉彎,種種驚險折磨得人心時時懸吊著。蹦跳的砂坡土崗簡易路被風力一攪拌,沙直朝眼里鉆,灰塵直朝頸里灌。我不停地加減檔,修正方向,變換速度行駛。年老體弱的解放車發出吱吱呀呀的撕扯聲,叫人心碎肺顫。

延綿的雪山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冰川,隨時會發生雪崩。班副提醒我穩住油門,不要急躁,謹防雪域行車頭暈目炫,產生錯覺。安全行車是保證完成任務的前提。

頂峰上那一道道刀刃般的山脊巍巍堅挺,威武神圣不敢冒犯。神山圣水的昆侖山,因為圣潔挺立于茫茫云海,高天寒徹之上,給遙遠的人以無限向往,讓接近的人望而卻步。一千多年前,文學家韓愈“昆侖高萬里,歲盡道苦邅”的絕論,在此時此地體現的既真切又魔幻。

“祖國在召喚,軍徽在閃爍。攻堅克難的戰斗號角已吹響,退縮、膽怯就是慫卒逃兵!”每到我們犯慫時,團長就嘶吼著給我們上課。

車在吼,風在嘯。我把油門踩到極限,大屁股解放車老牛樣偏著頸脖子,沿著昆侖山哼唧著爬行。班副以余光對我警告,注意車速,青藏高原不是內地,高原含氧量只有內地的一半,在空氣稀薄的高原爬坡,一定要穩住車速。

眼看要爬上昆侖山口了,引擎蓋縫隙處噴出一股股白煙來。不好,開鍋了。我熄火停車跳下駕駛室撲向車頭,正要掀開引擎,打開水箱蓋,班副搶前一步把我拽下保險杠。臉上烏云翻滾,你想被開水燙死嗎?保護好自己才能完成任務,曉得啵?他從坐墊下拎出一壺水擰開,輕輕地沿著水箱蓋慢慢地淋,淋一會兒,等會兒,再淋。在昆侖風強勁地抽扯中,溫度降了。副班長韓有國給我上了一堂高原生存課。

車窗外,高山聳立,雪峰林豎。那雪峰在半明半暗的輝暈斗轉里一剎那緋紅,霎時又變成了胭脂色。一團團云朵翻江倒海前推后涌,像草原上奔馳的烈馬爭先恐后地狂奔。灰白色的云把雪山涂抹的濃墨重彩,看得我眼花繚亂,忘了修正方向。

只覺車一抖,我的頭猛一躥,咔嚓一聲,一股剎車片的焦糊味和車胎磨擦地面的臭味,刺得我五臟六腑直往外涌。下車一看,引道輪離公路邊只剩兩拃,不是班副剛才一腳緊急制動,車早翻下了萬丈深淵。

他一聲不吭,滿臉威嚴。自知教訓是深刻的,后果是嚴重的,我怏怏下車,手持搖把,搖車。吭哧吭哧搖了兩支煙的功夫,累得心肺肝子快蹦出了,發動機死活不轉動。感到無助時,車轟的一聲響了,嚇我一跳。

班副打響馬達發動了車,我高興地提著搖把鉆進駕駛室。這次只是個小懲罰,再吊兒郎當、看“西洋景”,不會輕易地饒你了。我稚嫰的臉龐頓時羞赧地冒熱汗。

拐了七八個大彎,車前方出現望不盡的戈壁。只聽風在嘯,車像患了重度支氣管炎病人樣抽搐了幾下,熄了火。我著急地車上車下忙乎,卻發現不了“毛病”。班副縱身跳下車,用螺絲刀卸下化油器,嘴對著主量孔吹了吹,裝上。又把怠速的螺絲緊了緊,令我搖車,搖了幾轉,車唱起了歌兒。

班副韓有國與他的笨徒弟——我一樣,都是矮小骨廋的南方人。他當兵三年半,滿口的宜昌話。在青藏高原這蒼茫曠野里能遇到一個湖北同鄉,我感到是上天對我的恩賜。不想這個筋廋矮小的“巴蜀人”,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愣頭青”,對待工作卻精確得比女人繡花還細致,與人相處、對待工作是萬般的講原則。

人到五道梁,難見爹和娘,是老高原們刻骨銘心的記憶。

“三萬里河東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陸放翁的詩句放在這里再合適不過了。我們的車隊要進西藏,首先要從昆侖山口進入第四紀冰川,穿過五百多公里被稱為“生命禁區”的東部季風區、西北干旱區的鐵壁雄關。第四紀冰川發育得既寬又深,有裂口、有冰隙。其地形復雜,是真道酷寒的冰凍世界,雪域的神鳥——禿鷲也不愿瞥一眼。

簡易公路上,灰暗的天空下,一輛輛數不清、望不到尾的軍車蒙著油布,酷像蝸牛在雪域高原爬行。身穿綠色軍裝、佩戴鮮紅領章、頭頂閃耀紅星的運輸兵們,緊握著方向盤向天空延伸,再延伸……

寒光閃閃的冰峰,刺眼的積雪,讓我們正處青春年華、生長于魚米之鄉的小兵們熱血噴涌,心緒隨著海拔的高度增升,蕩起一股股肅然、神圣、崇高的職責感。

車在行,心在揪。前方,滿世界的峰巒橫亙,冰雪彌漫,燦若銀海濁浪。年輕的騎士踏冰碾雪,在車輪嘎吱嘎吱的碾壓聲中小心翼翼地淌過雪地冰路。

公路沿著戈壁灘由低向高抻展,路兩旁被風力搬運的殘丘一個緊挨一個,撲面的砂礫捶打著擋風玻璃。我只好減速行駛,西風在窗外吼叫。天地一片昏暗,溫度一下子降到最冷點。穿上皮大衣的班副,手持電筒,在前方引路,我掛低檔,握死方向盤,半蹲半立瞪著眼向前顛簸著開。他滿臉灰礫,耳朵內、頸脖子、鼻孔被砂礫粘黏、堵塞。他不停地吐著嘴中的沙,拍打衣領里的礫。喘著粗氣的“老爺車”終于翻過了五道梁,又進了魔鬼般的二道溝。在這縱深十公里長、寬兩百米的天上壕溝中爬行,是在與兇險的環境,氣候玩命。約摸行進了兩公里,車前方飛起淅瀝的毛毛雨,趟過了兩公里多的坑洼彎道,指甲般大的雪塊欻欻地捶打著撲降下來,甩在駕駛室頂上,嚇得我握方向盤的雙手滲汗,內衣洇濕了也不敢停息。路兩邊,堆積著銹跡斑斑山樣的濫鐵廢胎。“記住,新兵蛋子,世上有些事要急要快,還有更多的是不能急更不能快。不逞英雄漢,方落萬年福,曉得不?”班副在旁邊提醒我。青藏公路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穿越凍土層里程最長的高寒公路,只要到過這里的人們都叫它“天路”或“死亡之路”。“我為啥要讓你一路駕駛,就是要你吃完這一路的苦、受一路的罪,把你的心智和體膚磨礪地能單獨完成任務了,我就放心了,小不點用腦子學著點。”班副半真半假地警告我。

六個多小時的駕馭,我們分分秒秒地與驚險、寒冷、疲勞、恐懼蹦簸著,抗爭著。

青藏高原是偉大的,雄奇的,遼闊的,蒼茫的,悲壯的……此時,地球上除了海洋之外,所有的地形地貌都延展在我們的車輪下。脧一眼嘩嘩啦啦泛著銀光的水,不畏高寒,不懼山阻石擋,以柔克剛,從唐古拉山脈一路狂奔而來。

一輛輛五十鈴呼嘯著超越了我們,卷起滾滾塵煙。

從昆侖山口到唐古拉山六百多公里的路程中,我們交換著駕駛,誰也不敢打瞌睡。班副說,“你幫我點支煙,這山高路寒、冰雪天,又在修路,前方肯定還有困難等著我倆克服。小老鄉,不能上車睡覺,下車尿尿啊!那樣子的個話,危險就來了。”我緊盯著前方直點頭。雪域高原行車不怕慢就怕站,好鋼都是錘煉出來的,我們要把這次上高原執行運輸任務作為戰場磨礪,是一次難得的機會。

不眠的沱沱河

日頭西斜,夜幕漸漸合攏。前方出現大面積塌方,我們只好沿著路邊的緩坡前行。翻過波浪一樣的坎,再溜下一道溝,被一輛車擋住了,走近一看是九班副張廣安。

他氣呼呼地正在罵他的學員李同京,不時用腳猛踹車輪。李同京一身油膩從車底下鉆出來,皮大衣墊在車輪下,車后輪陷進了沼澤地。這便道,表面上看似板結、干爽,可它暗地盡使詭計,讓許多不明就里的初涉者中招。

我和班副把皮大衣從車上拽出來,把九班副師徒兩件皮大衣分成兩組,分別墊塞在車輪前后,用鐵鍬鏟出一道緩坡,把鋼絲繩掛到陷進沼澤地車的掛鉤上,拉車。陷車發動起來,兩車同時發力,只聽兩輛車像老牛一樣掏心挖肺地吼叫了幾聲,排氣管噴出一股股濃黑的滾滾煙塵。陷車像蟲一般爬出了沼澤地。

張老兵李小兵跳上車滿臉愉悅地向沱沱河兵站奔去,我和班副收鋼絲提皮大衣,發動車準備趕路。

發動機轟轟地響起來,一檔起步油門踩的啪啪響,發動機吼得心肺肝要炸了,車死豬樣還不動。

我跳下車前后查了個遍,才發現旋轉中干爽的土層被刨走了,后車輪陷進沙坑,已平起大梁下沿。車后輪大部分埋在土里,后橋無力地躺在沙土中。天空慢慢黑下來,車燈在遠處隱隱約約的閃爍。沱沱河上游,有幾盞燈像螢火蟲樣在眨。是牧民氈帳的燈火,還是動物的尸骨殘骸發出的磷光?在荒無人煙的高原上遇到了這種境況,心中不免打起了寒顫。

“小同鄉,不要怕,即使狼來了,我們兩人各攥一根鐵撬棍,背靠背,不退讓,量它再兇惡也無勝算!記住,發覺肩膀有摸的跡象,千萬不要回頭,快速抓住肩膀上的軟物,猛的一個大甩背,危險就少了。再不就把大衣用汽油澆了點燃,可以防狼,狼怕火。”趁天剛黑,我們把皮大衣放車輪下,再試,還是不頂用。

蓄電瓶的電越來越少,班副和我輪流手持搖把搖車。忙活了一個多小時,皮大衣被碾成了樹皮似的爛布,車還是趴在那里。我和班副的臉、軍裝上盡是油污,斑駁的如同草原豹身上的花斑。看到彼此的形象,我倆禁不住咧嘴傻笑。

累得半死卻沒有一點效果。我們當即決定把物資一箱箱地扛到五十多米遠的慢坡上,絕不損壞丟失一件。行走在漆黑的夜空下,腳下不敢有絲毫的馬虎,一旦失腳,陷進明暗交錯、砂礫混淆的沼澤濕地就麻纏了。我倆瘦筋巴骨,每人卻扛著一箱六十多斤的軍用罐頭,腳穿四五斤重的大頭鞋,手上拽不住,腳下拿不準踏踩點,在途中磨蹭了很長時間,汗水把衣服浸透了。高原本來就缺氧,干這種肺活量極大的活,我們頭痛欲裂,嘴里干得恨不得把天空下的沱沱河水灌個干凈。

我倆穿絨衣、內衣,換上解放鞋,踏實走穩,每一腳踏在有草蔸的地方。出汗時不解衣服,用隨車帶的毛巾墊敷。我從不沾煙,這一晚,一車貨快卸下一半兒時,班副卻逼著我抽了二十多支雪蓮牌香煙。兩年后回到中原,問起那晚上為啥讓我抽那么多煙?他說,聽說有綠光閃,狼不敢來,才不停地比著賽著猛抽煙。

干了大半夜,渾身上下沒一丁點兒干的,夜風掃來,我們打起了冷噤、寒顫的牙巴骨直打磕。當東方露出魚肚白,我倆發動車,韓班副用半連動嘗試著前進了幾下,猛加油向后倒,車吼了吼、咆哮著沖出了泥坑。在山坡上裝上貨物,太陽才慢悠悠地爬上了地平線,離我們較近的對面山坡上有一堆瑪尼石,色彩艷麗的經幡獵獵飄逸、揮舞著。有三兩只雄鷹在沱沱河上空滑翔、搏擊、俯沖、抖翅。

咕咕嚕嚕!咕嚕嚕!肚子找起了麻煩。一夜的超強度透支,我們的肚腹餓癟得快貼到脊梁骨了,叫喚的心慌肝擺。

班副的眼圈干澀灰青,臉上沒一絲潤色。他留在這里看貨物,吩咐我提上撬棍,沿河道向上走,找扎有氈房的牧民要點吃的,把身上的二十多塊錢搜出來讓我帶上,一定要付錢才能帶走吃的,不能違反紀律。

我沿河道北邊逆流而上,防止再次陷進沼澤地,盡可能離河水遠些的河岸行走。綠茸茸的小草已露出嫩芽,土肥的地方,墨樣的水草蔥郁嫩綠,像我青春勃發的年齡火一般地熱烈奔放,沒有絲毫的謙遜。肚子越來越餓,腿腳軟綿,邁了左腳右腿軟綿綿的才能跟上,頭上開始冒虛汗。心腔空落落的,每行走一步,搖晃的心慌,眼花,頭眩。

我咬著牙走了兩支煙的功夫,看到了山谷平坦地撐起一頂雨傘樣的黑白相間的氈房。我摘下軍帽一邊揮一邊向前跑,小跑了一段距離漸漸近了,一個黑點向我移動著吼叫著。氈房陸續出來三個黑影兒,一個紅色影子朝我急慌慌地揮手,像是個女的。

我扯著嗓子高喊。那匹像狗又不是狗、頭大毛黑的動物狂吠著朝我奔來,它后面跟著艷麗的女子朝我急呼,我的腿一軟,暈倒了。醒來時,我被一個老人抱在懷里,看她臉上的皺紋像有七八十歲了,跟我家鄉的奶奶年齡差不多,滿臉的慈祥。她身邊一個穿著羊皮襖的老漢盯著我不動聲色。老奶奶用皮子做成的水包,像喂嬰兒一樣,喂我一種有濃濃奶腥味的水。她旁邊年輕的女子瞇縫著一雙丹鳳眼對我笑瞇瞇地瞟過來。他們三個都在咕嘰咕嘰地爭吵著什么,身上都有一種我不曾嗅過的陌生味兒。

我太累太餓了,喝下奶腥味米湯樣的水,漸漸恢復了體力。不出虛汗了,腿也硬實了,盤腿坐在氈房里撕扯、啃食著銅盆里的羊肉,羊腿。那位老漢指指我的帽徽領章,直豎大拇指,一遍遍地重復“金珠瑪米,雅古都”。那個年輕的女子頭上梳著很多條小辮兒,黑黝黝、油膩膩的一圈圈圍貼在頭上。她露出一嘴齊整潔白的牙齒,醬色油光的嘴唇不時地分開、閉合著。臉龐是被紫外線照射的高原紅。她要是生在我們魚米之鄉的湖北,不曉得有多少小伙會愛上她。我在想。

吃飽喝足了,我指指氈房外很遠的地方,示意還有人等著吃東西呢。兩位老人會意,找來兩只像是動物皮縫制的葫蘆瓢樣的,圓圓的包,再灌上那種奶腥味的水。用一塊很粗糙的麻線布包扎了三坨羊肉、兩根羊腿幫我挎上。我掏出班副給的錢,塞進那個老人的手中,他硬生生地推擋著不要,反復幾個回合誰也不相讓。這時候穿著艷麗的那個女子,微笑著抿著嘴指指我頭上的“三點紅”——帽徽、領章。我明白過來摘下交給她。她一聲驚呼,笑嘎嘎跑出了氈房。

等我趕到停車的地方,班副已在駕駛室餓暈了,額上的虛汗一溜溜地淌,臉色蠟黃。被叫醒了眼睛也懶得睜,咂了幾口奶腥味的水,慢慢說話了,漸漸恢復了體力。

他的話多起來,卻沒問“三點紅”咋不見了,只說了句,回到格爾木把他節省的那一幅給我得了,干部們要問的話他解釋。他掛上高速檔向唐古拉山飛奔。

車窗外較遠地方,一群群野驢拖起尾巴在晨霧里忽隱忽現地慢跑著,藏羚羊悠閑地行走著。那些雪域高原上的食草動物的耳朵時時在轉動,像雷達一般全方位地搜索著信號,仿佛發現天敵,立馬撒開四蹄狂馳。

一夜的勞累,我們在輕松的神侃中,在香煙繚繞的呼吸中變得舒緩了,愉悅了。

風雪唐古拉

這一路,并非是閉上眼睛一去五百里。昨夜星光下的勞累還沒完全消除,久久不能平靜的胸腔如同雪域高原的冰川、山脈、皺褶在逶迤茫茫、九曲回腸的山道上。腸胃蠕動著不停向嗓門翻涌,酸楚難受。不敢回想昨夜今晨發生的一系列險境,經受了磨難和洗禮,我們師徒變得更堅強。

班副問:“你知道為什么在沱沱河至二道河一百多公里路段我開不讓你駕駛車嗎?”見我迷糊,他只能實話相告,“因為你昨天一夜太勞累,太辛苦了,一大早跑那么遠找來急需的救命糧,讓你休息好了才能表達我的敬意。這些好吃的食品只能先放著,說不定后頭還有想不到的困苦用得上啊。絨毛初露的芽兒,能經受住這樣多的艱辛,小老鄉你是好樣的。”他對我豎起大拇指。

要翻越六十多公里的唐古拉山,得把車的每個系統、油電路從外到內,由大到小,反復排查透,我們才能放心上路。

行近唐古拉山腳跟,有淅瀝的小雨點在丟撒。低速爬上了半山腰,顆粒狀的雪籽開始敲擊擋風玻璃。不是在駕車,我好像在舞龍燈,滲了汗的手握著方向盤左轉右旋不聽使喚。頃刻間,雪籽變成了葡萄般大的冰疙瘩,噗噗咚咚地直往引擎蓋上狂甩。屆時,山下的車越來越密集地向山上匯集、聚攏,甲蟲樣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我們的老解放雖然爬得慢,但它馬力大,底盤重,只要不停,用一檔穩住油門還能向上挪動。班副溫和地坐在副駕駛上吧嗒著煙。“不要急,穩住油門。”他不時地提醒我。

說話間唐古拉山口越來越近,暴風雪瞬間掩埋了冰圪垯,狂風恣肆地撕打、嘯叫著。前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雪花強勁地狂舞。司機們都在加大油門往上爬,爬過魂不守舍的鬼門關——唐古拉山口。

天公有意識地考驗著每個操盤人。漫天飛舞的雪遮掩了人的視線,山道被爬過的車輪一次次碾壓,變得越來越滑溜。馬力大的洋車轟隆隆沖上去了,爬過了山埡。上不去的車只能回退。那時的車沒有配置先進的三壓剎車裝備,回退時,正在加力上坡的司機驚嚇得左躲右避大把地甩方向。接連發生了沖撞、擦掛等事故。在沖力的作用下,十多輛民用車翻下了山谷。人們嚇得汗毛直豎、汗水直沁。

山腳下的車被逼停,從唐古拉山那邊過來的民用車輛被困堵。這邊快翻過山的車不能走,只能靠邊停擺。兩輛拉水泥的民用大卡車停留時間稍長,砂礫土堆積的路面松軟,大卡車慢慢地陷進了泥坑。任憑車主人前移后倒,吼叫得心肺肝子快爆飛、胸腔欲裂了。車,癱子樣趴著。

車窗外,暴風雪猙獰地嚎叫著。車熄了火,只能攢住冰硌的搖把搖車,預防凍壞發動機。搖一圈,氣喘吁吁,搖三圈,大汗淋漓。臉,風像刀子樣刮割著。

風雪唐古拉,生死演兵場。在悶罐車上聽老兵們嘀咕過,多年前一支英軍在翻越唐古拉山時,遇到惡劣天氣,一眨眼一百多人被暴風雪活埋。今天,指戰員們親身領教了血盆大口的唐古拉山的猖獗,它一發威,會活生生地把我們吃掉。

初踏高原冰雪地,大家飽嘗了雪域高原的殘酷無情。連長李少集、副連長李慶祥,喘著粗氣,吃力地提著雙腿組織全連官兵推車。大家螞蟻搬大樹一般,使出吃奶力氣把一輛輛車移至路邊停靠,想打通山道。漫天飛雪的唐古拉山山路上,鮮紅耀目的軍徽、領章在閃爍,在忙碌。

寒風仍在狂掃,人睜不開眼。翻新的土壤經雪水浸泡,又有一輛比我們的車大得多的卡車,牢牢地鉚在了那兒。全年一百多號人在車兩側助力推,五輛軍車同時發力使用鋼繩拉拽,牽引了半個小時,臥車如磐石般紋絲不動。天路上的司乘人員只能等待外援了。

大家回到車上,每隔半個小時搖上一會兒車,過一兩個小時發動車加熱。荒原奇寒,冰雪彌漫,暴風雪太猛太厚,前后方的兵站遠隔百里之外,無法聯系。

平齊膝蓋的落雪還在一層層堆碼。全體指戰員接受了唐古拉山一年四季冰天雪地的境遇。我們沒有食物、水源、棉衣被褥等急需品,大部分人沒上過高原。老掉牙的軍車十六七年了,每逢車輛拋錨,體弱多病的“雷鋒車”就趴窩。只要打開配件維修保養,每一次就要花小半天時間。望著窗外大雪傾瀉著,拋灑著,風撞雪,雪碰雪在山谷中發出“刷刷”“嘯嘯”的呯擊聲、翻攪聲,人人心中五味雜陳。有人高聲呼喊著一名營養不良餓暈了的新兵,一名老兵把節省的水慢慢倒進他的口中。已經在這5231米高的唐古拉山度過了一夜半天了,大家忍受著饑餓、缺氧、冰凍和風雪暴虐的肆意鞭打。白天雙腳凍得狗啃狼咬般疼痛時,可以在地上跺跺腳取暖,漫長的夜晚只得硬頂死扛了。一天多的時間,十多名新兵的左腳右腿凍傷了。老兵們凍傷的是鼻子,有的嘴唇和臉凍的烏紫,裂開的口子流膿水。指導員馬正生、一排長汪道德、二排長李修國和我們三排的副排長竇金生,以及山東老兵張大奎組成的九人雪地營救小組立即展開急救。發現傷員就地教授一些簡易自救措施,相互以雪搓揉疼痛處和瘙癢點。一兩小時搓一次,直至發紅發燙。

冰天凍地的唐古拉山,汽車第四十九團二連的運輸兵們,從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八日至三十一日,三天四夜窩在駕駛室進行特殊野外訓練——以雪搓腿揉腳,防止再凍傷。

兩年后部隊返回內地,我問起已升為連長的李慶祥,他說是山東老兵張大奎根據他老爸在朝鮮戰場上慣用的抗凍法傳授大家的。那時還沒成年的老張,聽他的父親與回到故鄉的戰友們常年提起在朝鮮戰場搓雪防凍傷的話題,吹到興奮時,忘乎所以,悲傷至極處,捶胸頓足,大放悲聲。

誰也不曉得雪還要下多久。長時間受雪域刺激,少數人患了雪盲癥,見雪眼流水,暈花。兩天沒進食,虛弱的人開始休克,昏迷。“啪”,班副想起了什么,猛拍自己的頭。他從座椅下翻出了那兩坨羊肉、兩支羊腿和那兩包腥得叫人嘔吐的水交給指導員。“曉得責(這)斯(是)撒(啥)子么?酥-油-擦(茶),可遇不可求的。”操著濃郁川言的指導員對我們介紹道。

急救小組在指導員的帶領下,挨個檢查病號、體弱者,給每個人撕下一兩小塊羊肉,抿一口酥油茶。把雪捏成小指頭大的個兒,塞進水壺,揣懷里焐化飲用。傷員、體弱者,由黨員具體負責執行。

當天晚上,指導員把我和班副叫到大廂上。他說,“這次你們兩個為全連做出了突出貢獻,回到格爾木大本營我向上級如實反映你們的工作成績。”隨手把小半只節省的羊腿拿出來讓我和班副舔。盡管肉很少,我們還是舔了好幾遍,冰硌的牙疼。

車廂上,我和班副不分晝夜地把腳抻到對方的胳肢窩或襠部取暖。

第四天一大早,雪停了,風小了。唐古拉山蒼蒼茫茫,遠處是滿眼混濁。盤山路上載貨卡車一輛挨一輛,嘴巴貼著前車屁股,脆弱地癱在路邊。路沿下,一輛民用車的主車在便道上,拖車懸連著傾斜在山坡上。駕駛室被擠壓成扁形,變速桿、手剎從駕駛員腹腔插過,像兩把匕首扎在那里。我們十多個人用鐵撬棍撬開門,費了好大會兒功夫才把早已僵硬的尸體拖離。一輛車在坡下、拖車歪斜在山坡下,司機的上半身露在早已變形的駕駛室外,我們搬離時,他的雙腿被擠壓得拖不動,又上來兩個人用力一拉,尸體像刀切一樣齊整整地從膝蓋骨一下子分離了。等我們用軍毯把五具尸體包裹好,再以木板、坐墊一一放置妥,把十多輛四輪朝天翻仰在山腳下車內受傷人員仔細查驗、核實,集中到一個安全地點,交給地方車隊的有關人員,一晃上半天過去了。我們十幾個體質相對較好的參與者,個個累的走不動了路。

山埡上傳來隆隆的馬達聲,推土機來了,有人吆喝著。司機們像抓住了救命草,紛紛從駕駛室蹦下,從大廂上跳出,呼喊著相互報信。四天四夜的風雪如同把我們投進地獄一般,極度的磨難總算到頭了。兩輛東方紅推土機翻過唐古拉山埡口,把那輛堵在路中間的大卡車往埡口那邊推送,通道很快打開。兩臺推土機返回來,停在另一輛僵尸般陷在坑中的民用大卡車屁股后,一陣轟隆隆震蕩山谷的回聲中,大卡車像鱷魚樣從泥坑中被拖出了路面,推送過了埡口。

大家發動車,小心翼翼地緊跟著推土機向埡口爬。因為擁擠,有五六個爭路搶道的民用車司機的生命,永遠定格在這茫茫無垠的山谷中。而我們這支穿著綠色軍裝的年輕隊伍,無一死亡和重傷。全連四十五輛滿載物資的車,無一丟失、損毀。車輛無一受損。

車向南馳,藏南廣袤大地綠茵濃郁,一根根瀝青煮蒸過的電線桿沿路邊急速地后閃,陽光照在蔥綠的草地上泛著金輝,油黑的溪水與我們的軍車較著勁向前奔流。

天上西藏美麗邊疆

清晨我站在青青的牧場

看到山鷹披著霞光

像一片祥云飛過藍天

為藏家兒女帶來吉祥

黃昏我站在高高的山崗

盼望鐵路修到我家鄉

一條條鐵路翻山越嶺

為雪域高原送來安康

那是一條神奇的天路耶

把人間的溫暖送到邊疆

從此山不在高

路不在漫長

各族人民歡聚一堂

坐在電視前,我聽著韓紅天籟般的歌聲,畫面上天塹般的青藏鐵路蜿蜒盤旋,三十七年前的往事一幕幕仿若昨日再現,那些畫面像放電影一樣在我眼前總也揮趕不走。當年在兩千多公里的運輸線上流汗流血未曾流淚的我時刻牽掛著西藏。打開西藏交通網,以拉薩市為軸心的鐵路線已向四周擴展。西線:向山南—達旺,進而與孟加拉國延伸;東縱線:大格鐵路西藏境內段;北接青海省玉樹州玉樹市;南連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兩橫:北橫線,獅泉河—那曲—昌都—馬爾康—綿陽;南橫線,新康鐵路—拉林鐵路—川藏鐵路—新藏鐵路—日喀則—新疆和田。且拉日鐵路只需三個小時到達。兩縱兩橫配有活生生的效果圖,像天女散花一般向四周五鄰散開。

最令人驚嘆的是,國家投資兩千個億,時速在一百六十公里以上,途經十四個車站,總長一千六百二十九公里的川藏鐵路已于2014年開工,2026年通車!

我在祝福祖國發生天翻地覆變化的今天,總要回想起多年以前,我和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汽車運輸的戰友們,把生死置之度外,在青藏高原駕著鐵騎行駛在冰天雪地間,一次次圓滿完成上級交給的艱難運輸任務的情景。不過,時至今日還有一些不能通火車的邊防哨所,仍然要靠車拉人背牦牛馱的半原始交通工具來完成。他們每天依然要與惡劣的環境,說變即變的天氣斗智斗勇。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一代代像幽靈樣依附在炎黃子孫身軀上的軍魂作動力,靠的是那世代不滅的、不能割舍的家國情懷在心中燃燒。

責任編輯 ? 楊 ? 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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