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濱
小女四歲生日那天,送了她一套《大自然的秘密》叢書作為禮物,其中一本是講各種昆蟲的,我一一給她講解,小女聽得盎然,為了更形象地讓她知道何謂蟋蟀,就在晚間拿了一只飲料瓶,帶她到小區公園里去捉。原以為,活捉一兩只蟋蟀是很輕松的事情,誰想,在公園路燈下轉悠了一個晚上,卻一只未見。
詫異得很。
年少時期,我居住在魯西北一個三線城市的某工廠里。每到夏日的晚上,廠區的路燈下到處都是蹦跳的蟋蟀,圓頭的,方頭的,大小各異,恣意放歌,此起彼伏,熱鬧非凡。我和小伙伴們拿著瓶子一邊嬉鬧一邊撿拾,一晚上會撿拾滿滿一瓶,回家喂雞,雞吃了甭提多壯實。
路燈下,不僅有蟋蟀,還有紅眼飛蛾,飛蛾頭上有長長的吸管,蜷曲著,藏在嘴巴下面,有淘氣的孩子會把那根吸管抻出來,捏在手里,看飛蛾撲棱著翅膀欲飛卻不能——現在想來,很殘忍;還有巴掌大小、淺綠色的螳螂,舉著大鉗子,毫不畏懼地和蟋蟀們爭奪著地盤;還有各種螞蚱——有的是綠色、細長、尖頭、長腿,有的是土黃色、肥胖、翅膀根透出殷紅,無論是哪一種,個頭都很大,猛地從陰影里飛來,嚇人一跳。
那時候,廠區路燈下,是孩子們的樂園。
其實,昆蟲帶來的樂趣更多還是在幼年時候的魯西北農村:
仲春,楊花已開柳絮翻飛,黃昏日落,我們就拿著小瓶子小罐子,相邀相伴地跑出家門,跑向村邊的樹林,或分散或集中,或高聲吶喊,或細語呢喃,見大樹就踹,見小樹就搖,尋尋覓覓,開開心心,一直到月朗星稀,再結伴而歸……
有個小女生素來爭強好勝,凡事總要搶先,正和幾個小伙伴們說笑地走著,驀地,看到前面樹上趴著一只碩大的蟲子,在一片歡呼雀躍中,她第一個跑上前去,伸手一捂,用力一捏,隨即發出一聲哭嚎——那是一只大土蜂——從那次被土蜂蜇了以后,這個小女生再也不事事爭先了。
我們集體去抓什么呢?
去找“毛毛蟲”——瓢蟲大小,通體黑色,停落在樹上,在樹下一踹,就會掉在地上;有時候樹上飛落的是一種比毛毛蟲體型稍大、暗綠色的一種蟲子,我們叫做“銅鑼”,這是毛毛蟲里面的“戰斗蟲”,屬于珍品——這些都是喂雞的好東西,吃了毛毛蟲的雞健壯,肉美,每逢誰家燉雞,香味飄半個村莊。現在商場里售賣的雞即便標注著“散養” “田園”,也吃不到以前的味道。是啊,吃飼料長大的雞怎么能和吃毛毛蟲的雞相比呢?
“毛毛蟲”到底是什么昆蟲?到現在也沒弄明白。
曾經問過鄉下的親戚,他們搖頭不知,因為現在鄉下也已很難見到這種昆蟲了,更沒有孩子們把捉蟲子當做快樂的消遣了,他們也和大多數同齡的城市孩子們一樣只知道用手機打游戲玩網游。
當年,雨后,村莊的空場上會飛來成群結隊的紅蜻蜓,亮晶晶的大眼睛,鮮紅的身子,像一群活潑的小女巫,招惹得我們舉著各家的掃帚去撲打,大汗淋漓地撲下來,用一根白線拴在蜻蜓的翅膀根處再放飛,這只蜻蜓就變成了靈動無比的小風箏,任人牽引著在空中飛來飛去,逗引著牽引者的無限遐想。有個小胖子自顧仰著頭牽著蜻蜓到處放飛,忽略了腳下,一步踩在了一攤新鮮牛糞上,惹來一片嬉笑,哭喪著臉臭氣烘烘地回家換鞋去了——從那以后,他走路再也不只顧眼前不顧腳下了。
這個踩了牛糞的小胖子,后來成了聞名全縣的實業家,不知還記不記得那只讓他踩了牛糞的蜻蜓。
葉圣陶先生寫過這樣的文字:“若是在鄙野的鄉間,這時候滿耳朵是蟲聲了……這時間里唯一足以感動心情的就是秋蟲的合奏。它們高低宏細疾徐作歇,仿佛經過樂師的精心訓練,所以這樣地無可批評,躊躇滿志。其實它們每一個都是神妙的樂師;眾妙畢集,各抒靈趣,哪有不成人間絕響的呢。”
葉圣陶先生文中最后寫道:“所以蟲聲終于是足系戀念的東西。何況勞人秋士獨客思婦以外還有無量數的人,他們當然也是酷嗜趣味的,當這涼意微逗的時候,誰能不憶起那美妙的秋之音樂?”
是的,身居北京的我,在這個清秋之夜就想念起秋蟲來了。
想念歸想念,可怎么滿足小女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呢?
妻說,去網購啊。
網購?
盡管心存疑慮,還是打開淘寶。
驚異地發現,果然可以網購,什么大號蟋蟀、小號蟋蟀、蠅頭蟋蟀、果仁蟋蟀,應有盡有,明碼標價,活體發貨,限時到達。
再一細搜,不僅蟋蟀有售,螳螂、蠶蟲、各式螞蟻等也都有銷售,尤其是螞蟻,被養在樣式繁多的塑料器皿里,美其名曰“螞蟻城堡”,城堡大小不一,材質各異,價格有高有低,螞蟻也有大小,還明確告知一次買賣配多少只工蟻多少只蟻后。
想起夏日一件事:偶見街頭有人賣蟬,急忙奔去挑選,問賣者何地挖來這么多蟬?是專門去鄉下收來的嗎?聽說鄉下很多留守老人把挖蟬當做掙錢門路了。賣者對我的話,明顯沒有興趣,淡然告知,這蟬是養殖的。
對我而言,從幼年到少年,多少個夏天的黃昏,都是在樹下挖蟬,趣事多多,記憶滿滿:把蟬蟲捉來,放一晚上,第二天,蟬蛻褪去,一只通體嫩綠色的蟬顫顫巍巍出現在面前,然后,一分鐘一分鐘過去,蟬的顏色由嫩綠轉為淡綠再轉為暗綠最終至黑色,那過程萬般奇妙,令人遐想蹁躚;等到蟬蟲死去,均勻撒點細鹽在上面,讓母親過油鍋爆炒,香酥可口,無比美味——現在一想還口舌流涎。
百度百科上說,蟬的幼蟲生活在土里,吸食植物的根,在地下存活5-12年左右才能破土而出,變為成蟲后吃植物的汁液存活。
誰曾想,現在蟬已經不是去“挖”而改為“養”了,雞鴨鵝等禽可養,豬羊牛等畜可養,現在,這吸天地精華的小東西居然成了人工可操作飼養之物!
曾幾何時,昆蟲也可以養殖了。
一分鐘下單完畢。兩天后,小女即可見識到何為蟋蟀。
不料,小女又指著書中另外一蟲問是何蟲?
那是一只螻蛄。
心緒終于索然:剛剛在小區公園里,在沒有發現一只蟋蟀的同時,也沒有發現一只螻蛄,連螻蛄的叫聲都沒有聽見——那種叫聲是有別于蟋蟀的,有些粗糲,有些野蠻——在從前的鄉下,若看見泥土地上隆起一道長短不一的裂縫痕跡,就可斷定,里面是有螻蛄的,沿著裂縫逐一挑開,最終可見胖胖的大腦袋的分節軀體的螻蛄,兩只前腳很粗壯,會鉗人。
螻蛄是不是也可以網購呢?
即便有,我也不想去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