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賦》中的水月之喻

廖建秀

黃州時期的蘇軾寫下了四篇精美的作品——一首詞：《念奴嬌·赤壁懷古》；兩篇賦：前后《赤壁賦》；一篇散文：《記承天寺夜游》。四篇名作中三篇寫的都是赤壁，赤壁成就了蘇軾，蘇軾也成就了赤壁。其中《前赤壁賦》是賦體散文的名篇，在賦的發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赤壁賦》①的成就除去文字的精巧外，最重要的莫過于關于“水月之喻”的見解，“只用寥寥數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渺小的感覺道出，同時把人在這個紅塵中可享受的大自然豐厚的賜予表明”②。“水月之喻”是理解蘇軾由經歷“烏臺詩案”后彷徨迷茫的精神壓抑，對宇宙、人生的蒼茫之感，轉而豁然開朗的樞紐所在。“水月之喻”也表現了蘇軾將儒釋道三家熔鑄為一體的思想，是理解蘇軾黃州時期思想變化的理據。

《赤壁賦》中對“水月”的描寫貫穿全文，共有五次寫到“水與月”，三次明寫，兩次暗寫。三次明寫分別是：“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③“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客亦知夫水與月乎？……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這三次對“水月”的描寫所達到的效果全然不同，要理解《赤壁賦》中的水月之喻，必然要對這三個不同層次的“水與月”的描寫進行細細品悟。兩次暗寫“水與月”是“擊空明兮溯流光”和“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這兩次“水與月”的隱現是本文三個不同層次的水與月合為一體的關鍵。筆者從《赤壁賦》五次描寫“水與月”入手，從景、情、理三個層次分析水月意象在《赤壁賦》中的作用及“水月之喻”的形成過程。

一、水月之形——自然之美

“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這是“水與月”在全文中的第一次出現，是在“月”和“水”分別出現，做了豐富鋪墊后的交匯。首句中的“七月既望”，雖無月字卻將圓月隱現，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既望之日的月亮定是圓澤豐盈。有月無水是一種缺憾，于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水”的意象出現。風動而水起，清風徐來，故水動而無大波。“水”是動態的水，“月”自然也是動態的月。“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動態的水與動態的月形成了“水”與“月”的第一次交融。“水光接天”，水的澄澈與月的皎潔相交，形成了這種靈動柔和的自然之美。這種空明的“水月”營造了無欲無求的柔美之境，“水月”似乎濾去了人的煩憂。

中國詩文中的“水”不僅僅是物理意義的水，還被賦予了深邃的內涵。“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④以此為源頭，“水”的意象里有了哲理的沉思與處世的妙道。兩千多年前，孔子在河邊的感嘆⑤，讓“水”的意象中納入了綿綿不絕的時間感，湯湯的流水也成了時間的長河，于是詩人把無蹤無跡的時間幻化成可見的水流。詩文中“水”的意象是道家的哲思與儒家的時間感的融合⑥。“月”在中國詩文中是重要的審美意象，具有濃厚的文化內涵，提起“月”就有濃濃的詩意，月的含義也非常豐富。但是，單單寫“水”或者寫“月”，卻沒有寫“水與月”來得空闊自然。詩文中的“水與月”更為凝練的結合是“江月”。“江月”在我國古典詩詞中常是并列出現的。如“別時茫茫江浸月”（白居易《琵琶行》），“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江月光于水，高樓思人”（杜甫《江月》）等。為什么“水月”或“江月”會比單獨的“水”“月”意象好呢？首先是“水月”“江月”有自然的審美愉悅。江水的清澈與月光的皎潔都是自然原始的美，月下的江水，江上的月亮，兩美疊加，在空間上讓人覺得更加的遼闊高遠。在《赤壁賦》中“水與月”疊加的這種審美愉悅在“水月之形——自然之美”中得到充分的體現。皎潔的月光與江水粼粼波光相連，澄澈寧靜，空闊遼遠，這種美感遠勝于單獨的“水”或者“月”意象帶來的審美愉悅。其次，“水”的意象有一種深邃的時間感，而月則是一種永恒存在的象征。嫦娥奔月的神話中，嫦娥偷吃王母賜予的不死藥飛奔上天，這里就將“月”與“不死”即長生長存的觀點結合在一起。“水”代表一種時間感，“月”是永恒存在的象征，兩者結合，時空的縱深感更加強烈。“水與月”意象疊加，詩情、畫意、哲理容納其間，遠勝于單獨的“水”或者“月”。故以“水與月”為經線貫穿全文的《赤壁賦》才能集景、情、理三者為一體，繪自然之美景，抒悲喜之幽情，言生命之哲思⑦。

《赤壁賦》中“水月之喻”的第一個層次是“水月”的自然之美。以我之眼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與其說是蘇軾眼中的自然，不如說是身處自然中的蘇軾的此時心態——“遺世獨立，羽化登仙”，“水與月”的自然美景帶給人空間上的遼闊感和高遠感，為詩人帶來了心靈上的自由與舒放，帶來了暫時的超凡脫俗。水月的自然環境是蘇軾情感產生的外在環境。

二、水月之情——悲喜轉換

水月的自然之美讓主客心情愉悅，欣然而歌，“擊空明兮溯流光”，歌曲的歌詞也是描寫水月之句，直接寫水，間接寫月。歌與現實的環境相通，現實中的水月之景是情感變化的引子。《赤壁賦》中這一次暗寫“水與月”將水月的含義從第一個層次的自然美景延伸到了情感。朦朧的月色，茫茫的水霧，所詠之句集中到了“美人”。《詩經》中《陳風·月出》篇⑧是一首描寫美人的愛情詩。源于此，“月”有一個寓意便是形容女子容貌姣好，由“月”到“美人”是意象的暗接。“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一個層次上是暗接明月，另一個層次則是繼承屈原《離騷》中的“香草美人”的含義。從“香草美人”，一方面可看出蘇軾心志高潔，從“望”“天一方”等表明地理距離的詞又可看出蘇軾被貶謫之后的失意。由“美人”這個詞生發開來，筆者發現蘇軾的內心情感由對自然美景的欣喜轉到了因自身謫居而生的孤獨失意。訴諸視覺的水月之美被訴諸聽覺的歌聲逐漸消解，而此時“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簫聲和著歌曲，更使蘇軾心中因水月自然美景而帶來的愉悅心情幾乎蕩然無存。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發端于眼前的水月，使蘇軾的心境發生了明顯變化，他假托“客”的角度，由眼前的水月連及曹孟德的明月之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月亮皎潔明亮，卻偏偏點出沒有星星的陪襯，帶給人孤獨寂寥之感。這也恰恰表明蘇軾的思緒沒有沖破這片水月，所思所想還是發生在月下水上。同樣的自然美景——月下水上，一個是“一世之雄”，一個是“滄海一粟”，古人與自身的對比生出悲情，理想的美好沖破不了現實的悲哀。而且，即使是有豐功偉績的曹操，最終也消失在自然宇宙中，宇宙無窮和人生須臾的對比又生一層悲戚。于是眼前的水月引出又一番人生易盡之感，即文中第二次明寫水與月：“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人生與水月在時間緯度上作長度的對比，瞥見的只能是人的渺小，悲哀絕望之情難以言盡，“悲”的情感達到頂峰。這種悲情如何化解？經由一番“水與月”的說理思辨，情感脈絡由悲轉喜。結尾處以“水月”做總結，回歸到自然中寧靜柔美的水月。“相與枕藉乎舟中”，船行水上，人在舟中——人依舊在水上；“不知東方之既白”，曙光初現，淡月猶存。這是全文第五次寫“水與月”，水月都是隱隱地點出，似乎言已盡，卻又意無窮，顯現了大徹大悟后的曠達滿足。

《赤壁賦》中“水月之喻”的第二個層次是水月所引發的全文喜——悲——喜情感轉化的關鍵。初時的喜是由水月之自然美景所引起的欣喜，轉而的悲是由水月聯想到自身謫居后的孤寂失意，以“客”之視角抒寫幽古之傷，以及生命短暫、人之渺小的感嘆；又終由一番水月之喻哲理的勸慰，任水月蕩滌胸懷，大徹大悟，安然入眠。情感的悲喜轉換借由“水與月”傳達，可見“水月”是全文情感脈絡轉換的引子。

三、水月之理——生命的哲思

在蘇軾眼中，“水月”不僅是外在的自然美景，也是其內心婉轉情思的表征，更是其思想蛻變、內心解脫的理據。在自然水月交融的美景與佛道思想的滋養下，蘇軾獲得了一種超越曠達的情懷。“水月之喻”是蘇軾自我說服的過程，是其曠達情懷的思想根基。

《赤壁賦》第四次集中論述“水與月”，不是描寫，不是抒情，而是集中地說理；但這說理是建立在自然美景中的水月與情感層次的水月之上的。沒有前兩個層次的水月，此處的水月就不能展現其理性色彩。正是自然、情感、哲理三個層面的水月相結合，蘇軾才在《赤壁賦》中將他的水月人生完美地展現給了我們。客之悲產生于將個體的人與具有永恒存在意義的水與月對比，故蘇軾先從引發客悲的水與月入手發問：“客亦知夫水與月乎？”江水長流卻從未曾停止，月亮盈虛也從未消減，從變化的角度看這兩種事物似乎時時在變，而整體觀之卻從未消長。把個體的人放入人類生命的長河亦是永生，故“物與我皆無盡也”。蘇軾這種大宇宙的世界觀繼承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拷問，這也是黃州時期蘇軾真正開始接觸宗教，研讀佛理而受到的影響。在“水月之喻”中，蘇軾體悟到了生命的短暫與永恒。水、月都是具有時間感的永恒存在，沒有什么可羨慕的。于這種宏大的宇宙意識中，最合適的生命態度是盡情享受“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水與月因其永恒而為萬物所共享，釋然開懷。蘇軾擺脫了精神壓抑，得到一種平和曠達的心境。寫下《赤壁賦》一年之后所作的《記承天寺夜游》一文中，澄澈的月色“如積水空明”，水與月的自然美景又一次出現在詩人筆下。“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這表現了蘇軾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蘇軾的曠達樂觀源于黃州時期的磨礪，源于“水月之喻”的哲理依據。“水月之喻”是黃州時期蘇軾的思想由矛盾到解脫超然的過程。

《赤壁賦》中“水月之喻”的第三個層次是由水月引發的深思，一種生命的哲思。在“變”與“不變”的角度轉換中看到了生命不同的形態：個體的人在人類的生命長河中顯得短暫，但人類生命的長河因每個個體生命的存在而長存。在“水月之喻”的哲理中，詩人獲得了一種宇宙意識，得到合乎自然之性的達觀。

四、總結

“水月”貫穿《赤壁賦》全文。首先是自然中的“水與月”，澄澈的水，皎潔的月，自然柔和之美交相輝映，在視覺上格外高遠開闊：所有情思皆發端于自然中的水月。水月在中國文化背景下的寓意又引導著蘇軾情思的變化，由自然美景得到的暫時閑適轉換為因謫居的孤獨失意、生命的短暫、人的渺小而生的悲情。由悲轉喜的關鍵亦是“水月之喻”，這是“水月之喻”在《赤壁賦》情感脈絡上的重要作用，“客”非得有此一喻方能轉悲為喜。其次，“水月之喻”所表達的大宇宙觀——“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從不變的角度看到了人的“無盡”，故而回歸自然享受清風明月。“水月之喻”中主客問答反映的是蘇軾黃州時期積極超然思想戰勝虛無消極思想的心路歷程，在“水月”里我們看到了蘇軾在逆境中的苦悶彷徨并尋求心靈解脫的過程，“水月之喻”是蘇軾超越苦悶的理據。

【注釋】

①文中所指《赤壁賦》都是《前赤壁賦》。

②林語堂：《蘇東坡傳》，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

③《赤壁賦》原文引用均來自《蘇軾文集》（卷一）。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第5～7頁。

④參見《老子》第八章。

⑤參見《論語·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⑥秦利安《儒家的水與道家的水——兼談蘇軾之〈前赤壁賦〉》，《現代語文（文學研究版）》，2010年第3期。

⑦宣沫：《一輪明月照古今〈赤壁賦〉和〈荷塘月色〉中“月”之比較》，《讀與寫（下旬）》，2010年第7期。

⑧《陳風·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作者單位：福建省龍巖市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