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加明
語言的學習不只是一場語言品味、運用之旅,亦是一場審美發現之旅!儒家的君子追求“不憂不懼”,但是他們并非一無所憂。孔子曾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君子之憂,不是憂慮于“惡衣惡食”,亦不是憂慮于“人之不己知”,即不是憂慮于外在的人與事,而是具有高度的自省意識,是內憂,是憂慮“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君子的此種內憂,蘊含著難得的審美資源,值得細細窺探、賞析。
一、憂“德之不修”——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之美
中國傳統文化中,求學之目的就是修道進德。《左傳》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立德”是人之為人的最上等的追求,憂慮“德之不修”正是其自強不息,完善自我道德的生命體現。立己立人之舉,首在“立德”。立什么德呢?當然要“取法乎上”,立中庸之德。孔子說:“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君子之自強不息所修煉培養的中庸之德,是不偏不倚,不卑不亢;成功時不忘乎所以,失意時不一蹶不振;順境中立己達人,逆境中君子固窮;“老吾老”,亦能“以及人之老”,“幼吾幼”,還能“以及人之幼”,進而實現厚德載物之追求;能夠“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而“不改其樂”,亦能“富而無驕”“富而好禮”……
行走在修德之路上,人,才能活得坦坦蕩蕩——“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才能不為浮名所束縛,不被功利所牽累;方可“不畏浮云遮望眼”,逐步踏上生命的“最高層”;才會更易思考、踐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樸素而內發的生命理想……正如顏回所言:“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立德修道之人,不必遺憾“既已大修而不用”,亦無須擔心“不容”——“不容何病”?因為“不容然后見君子”。因為人生天地間,本質上不是為了“學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是要立德立己,立己立人!因此,對“德之不修”的憂慮,所彰顯的正是君子的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之美!
二、憂“學之不講”——學思結合,學以致用之美
孔子曾言,“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真正的“學”是“為己”之“學”,因此,“學之不講”是真正的“為己”之求學者的憂慮,“君子病無能焉”。為了真正學得為人之道,求學者是“學而時習之”,是“人不知而不慍”;會自覺地“溫故而知新”,會“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會“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更會“一以貫之”。因為憂慮“學之不講”的真君子懂得學思結合,他們深諳“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之理。他們不僅知道思離不開學——“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亦懂得思考——懂得真正的求學者必須虛懷若谷,能夠自覺地“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更知道善問——“善問者,如攻堅木,先其易者,后其節目,及其久也,相說以解”:學思結合,方可真正地“進學”,真正完成“為己之學”。
更為難得的是,憂慮“學之不講”的君子,不僅能夠追求學思結合,能夠“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更會自覺地“篤行之”。因為沒有“行”,所思所學就很難接上蓬蓬勃勃的實踐的“地氣”,“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的“知”就很難化為立身行事的實踐之舉!學以致用,知行合一,方可將明代思想家所追求的“致良知”的人生目標落到實處。正所謂“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每一位憂慮“學之不講”的真正的求學者,都會在學思結合的同時“行動”起來,追求學以致用,這不僅是致力于“用”的目的之達成,更是“學”的真正落實與展開……因此,君子的“學之不講”之憂中,流露的是學思結合,學以致用之美!
三、憂“聞義不能徙”——聞義則徙,當仁不讓之美
君子之憂中,還有“聞義不能徙”之憂。篤定地求索道義、仁義,是儒家君子的核心目標,正所謂“當仁,不讓于師”。真正的學者,當然不是故步自封的固執的顢頇者,而是既有原則又能夠應時知變的通達之人——所謂有原則,當然是堅持“仁義”“道義”之追求;而應時知變不是要見風使舵、明哲保身,而是指不固執己見、泥古不化,而能夠聞義則徙,聞義而動。
在“聞道”的道路上,君子真可謂矢志不渝、惜時如金——“朝聞道,夕死可矣”,哪怕“夕死”,他們也要堅定地“朝聞道”;哪怕只剩一朝一夕的時間,他們也決不虛度,仍致力于“聞道”。陳寅恪先生在嶺南大地上以口述的方式著述,以實現他的“聞道”“求道”之理想,某種意義上,不正是在捍衛他寫給王靜安先生亦以自勉、兼以勉勵“讀書治學”之士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之“大道”嗎?
在“求仁”的路途中,真正的君子是“當仁不讓”,決不推諉卸責,甚至能夠在危急的時刻不惜“殺身成仁”,以捍衛“仁義”,正如孔子所說的那樣——“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文天祥的“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所堅守的,正是“求仁得仁”之“仁”,正是太史公司馬遷所言的“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中的“重于泰山”之“仁”。
在“取義”的征途中,儒家的君子是聞義則徙,慕義而行,在“義”面前,決不做一個局外的“看客”,在“生”與“義”“二者不可得兼”時,便毫不猶豫地“舍生而取義者也”。此番選擇,絕非一時的沖動之舉,而是“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的深思熟慮后的鄭重抉擇!譚嗣同先生在本有機會求生的情況下,毅然堅定慷慨地坦言“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他所選擇的“自嗣同始”,不正是孟子張揚的“舍生而取義”之舉嗎?
毋庸置疑,“聞義不能徙”之憂中的聞義則徙、聞義而動、當仁不讓之美,在“立德樹人”的今天,不僅具有文化歷史意義,更具有現實意義與實踐價值!
四、憂“不善不能改”——聞過則改,擇善而從之美
“不善不能改”,亦是君子之憂中不可回避的一種。君子的了不起之處,不是在于其永遠正確,更非在于其永遠手握絕對正確的真理;而是在于他們有勇氣坦然面對自己的缺陷,能夠勇于承認自己的“不善”與過錯,進而聞過則改,擇善而從。
儒家有言——“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聞過則改的勇氣與行動無疑昭示著真正的君子是能夠冷靜從容地審視自我的省察者,而非狂妄無恥地掩飾自己丑行陋形的欲蓋彌彰者。
一個人,有勇氣省察自己,無疑是其聞過則改的前提;而聞過則改則是免于陷入自欺欺人之“泥淖”的先決條件,是其不愿落入“自以為是”之認知陷阱的應然選擇。從這一意義上來說,能夠憂慮并且警惕“不善不能改”,其中蘊含著相當難得的清醒之美、冷靜之美!
能夠憂慮“不善不能改”,能夠理智地聞過則改,已然不錯;但是還有一種更值得踐行的抉擇,這就是擇善而從——“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一個“必”字,將求學者的謙遜低調表現得淋漓盡致,沒有妄自尊大的狂妄叫囂,沒有小人得志的飛揚跋扈,沒有隨波逐流、得過且過的“隨遇而安”,而是不失時機地向“同行”之人學習、請教。一句“擇其善者而從之”,體現的不是是非不分、善惡不論的顢頇和愚昧,而是從容觀察、冷靜辨別的智慧;一句“其不善者而改之”,極大地拓展了求學者生命完善的視域——不局限于“擇其善者而從之”的正面領悟和學習借鑒,而是同時關注、省察到“其不善者”的一面,進而反觀自身,及時“改之”,迅速地校正自己的言行與人生的“航向”。這樣的悟性之美無疑值得世人關注!每一位致力于“認識你自己”的生命自覺者,應該都不會對“不善不能改”之憂中的聞過則改、擇善而從之美視而不見!
細心窺探、體味,“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之君子之憂,亦是蘊含著相當審美資源的富礦,其中蘊藏著易被忽略、然而又值得珍視的美——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之美;學思結合,學以致用之美;聞義則徙,當仁不讓之美;聞過則改,擇善而從之美。語文學習,需要在語言品悟、理解的過程中展開審美發現,這不僅關乎“語言建構與運用”,亦關乎“審美鑒賞與創造”,還關乎“文化傳承與理解”,而且更關乎師生的生命成長——因為被“美”與“文化”滋養的生命才更容易生長得蓬蓬勃勃!
(作者單位:江蘇省灌南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