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青
那時候
離開城市幾十里,晴空下
烏鴉飛行得像個天使
不,它就是天使
那時候所有的鳥都被贊美
它們的名字來自天空
那時候所有的花都開得自由
它們的香來自雨水
那時候我們和撒歡的獸類沒有區別
愛池塘青草,愛凝望遠方
你返回那時
像好春光里孤獨而恒久的麥田
夏 末
微風拂過她的麻布裙子
野菊花模仿螢火蟲
一盞,兩盞——飛走
好了,現在她的裙子瘦成皮包骨
遮住她的憂患
和無可言傳的幸福
空空。不在意唇齒干裂
稻草人的生涯里從沒有奇跡發生
小鳥搬走六月和五月的大半塊
夏末的曬谷場人們熟視無睹
還要過多久才送來
遺落的麥穗?掏空心思
為一顆沒有成熟的果子命名
現在它是花朵,蓓蕾,種子
再以前寄宿在母體
這偉大的事實蘊含一個絕對真理
夏末了清秋。說這些的時候
他歪著嘴,笑得沒心沒肺
我癡呆地凝看他,仿佛一生
青草終究生出白發
泥沙收走蝌蚪的長尾巴
至今還沒有一場像樣的雨水
愿意匍匐,成為你一世寬敞的河流
風荷舉
池中青蛙命題,魚兒寫詩,鳴蟬譜曲
蓮葉中,雨滾動淚滴
彩虹不出門,蜻蜓頻點水,海棠落滿地
七葉樹下荷花破碎
葉子上的世界,居民正在遷移
蝸牛等待一把花傘躲避雨
飛機犁開天空,云朵擁擠趕集
我在風吹的夢中,搖搖晃晃,噠噠嘀嘀
總結亭臺時光,確無記念的日期
然而閃亮,連同我身體。藕潔白,洗去了泥
一生所愛
黃金自然明亮,珍珠自然明麗
它們比不上你的話語
道路自然寬敞,夜晚自然寬裕
它們比不上你的詩句
夏日清涼,快抵達秋季
這一刻我想起半生的助手
頭頂的日月星河,禁不住記錄
一些人,一些事,在孤單記事本
下半生要練習遠觀而非透視
要眷戀溫柔而非冷雨
要問候葉子而非垂青花蕊
要釋放煙塵而非悶在屋子里
要與自然達成協議
服從山水,光影和時辰的安置
和自己抒情,和你敘事
天鵝交頸,我們交心
林中路
走過無數遍筆直的林中路
白樺樹每長高一米,就多出十只眼睛
默默看我,我聽不出它們話語
錯認為上個時代的故事
關乎理想光芒如何傾瀉而下
沐浴的人被愛情喚醒
無數人無數次
經過公園曲折的小徑
白樺樹上無數的名字已模糊不清
像一個個放大的裂痕
無法被剝離也無法回歸
又像同一種陌生的爬行動物
陌生到熟悉,是另一種知覺
我已猜錯太多名字
處暑以后涼氣升,開始有樹皮剝落
滿地的燃燒是注定
火是這個世界巨大的舌頭
它掃蕩了公園于是有了林中路
江 湖
江湖不如茶壺
廟宇不如詩書
此生無意爭執位子,自在山云
隨性洋流,我夢中所求
春日聽琴,嫩綠孵化一切顏色
冬日倚床,寂寞聲來自風的慨嘆
這些擴張到無邊的實在
加劇我對幻象的憧憬
因此攝影,書法,繪圖,擺動玩具熊
都歸于虛無的事業
因此捕捉流星,采擷花瓣,收藏雨水
可以更好地負責生命
孤獨冷卻我什么,我便強韌
光影暗示我什么,我便敏銳
刀客饋贈我什么,我便自省
山水教育我什么,我便形成
書法課
世界一片紅彤彤,燈籠、落葉、太陽
照耀著街道、年關和玻璃窗臺
我筆下的游龍企圖混跡人間
四個字:“厚德載物”
西行路上,悟空一個跟頭翻飛到寶殿
為何他還忍耐一步步翻山越嶺
真經的獲取過程過于艱辛
充滿了猜疑、利用、犧牲和自毀
為人不易,九九八十一難
世界一片紅彤彤,嘉獎,無限功名
那么多威風的陣列里,我沒有彈冠相慶
我是無名的行者,不需要被命名
另外四個字“寧靜致遠”,饋贈眼前
任容貌屈服于柴米,任年華混跡于詩酒
繁花自由散落,下有須莖咬住泥土
好時光
時光很好
很好的時光里生出孤獨的小影子
我們不說話,太陽曬岸邊石頭
曬我和你同樣潮濕的心
魚群爭搶陽光碎片
魚把碎片綰成瑩亮的花環
誰沒見識過它
好時光里的花環一圈又一圈
熱烈喧嘩在我們各自耳邊
隱去了神圣的配樂
我們不說話,看萬物的影子
沉下來與花環交談
關于涼與熱,白與黑,昨夜與今晨
太多話題無法凝結
也無法消融,很像一枝御風而行
的蘆葦,把我們蒙蔽
以為遠方神奇就像另一個空間
那里沒有不滅的太陽也
沒有沉默的石頭,一切
都是滾燙的、搖曳的,好看的
直到我們把孤獨
也綰進好時光的花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