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下的政商糾葛：主動投案的副省長與跌落的首富

文 章朵

祁連山腳下的木里礦區。

環 保問責的風暴，正漫卷祁連山南麓。青海省原副省長、海西州委原書記文國棟等多名官員落馬，號稱青海“隱形首富”的馬少偉被公安機關依法采取強制措施，馬氏家族多名成員涉案。

文國棟今年7月升任青海省副省長，是此次木里礦區以及祁連山南麓青海片區生態環境綜合整治中，截至目前落馬的最高級別官員。馬氏家族兩代人縱橫青海商界，積累下豐厚人脈。在1990年代，白手起家的馬登科在省會西寧修建起國貿大廈，西寧第一高樓的紀錄保持多年。馬登科之子馬少偉長袖善舞，游走政商兩界，憑借煤炭生意的暴利掘金上百億，被稱為青海“隱形首富”。

當地政界人士認為，文國棟與馬少偉這一官一商，堪稱本輪祁連山環保問責風暴的兩大“主角”。與此同時，兩人還擁有一個共同身份：湟中老鄉。距離西寧市區僅30公里的湟中區，原為青海省海東地區下轄的湟中縣，2000年，湟中縣劃歸西寧市管轄，今年6月，湟中撤縣設區。另有多名人士證實，文國棟與馬少偉相識很早，兩人關系匪淺，多年來互相提攜，如今一同跌落。

無怪乎青海當地有人言道，此次環保問責，震源是祁連山腳下的木里礦區，震感最強烈的或許要數湟中。

平民子弟與富二代

1968年，文國棟出生于湟中農村。16歲時，他考取湟中師范學校，19歲?？飘厴I后，當了兩年鄉鎮教師。此后，他進入湟中廣電局，又干了兩年記者。此時的他還沒有和富二代馬少偉交上朋友。

馬少偉生于1962年，年長文國棟6歲。他的父親馬登科也曾是赤貧農民，然而在1979年，馬登科帶著一百多號鄉親走出大山，組建起工程隊，開始“一把瓦刀闖天下”。歷經十余年奮斗，馬登科成功改變了自己以及整個家族的命運，他成為著名鄉鎮企業家，當選省政協委員。

馬家老宅建在湟中多巴鎮，盡管大門緊閉，院內亭閣回廊仍隱約可見。這是當地最豪奢的宅院，彰顯出首富氣派。據村民介紹，馬家成員全部居住在西寧或外地，這個宅子平常并沒人住。村民們對于馬登科多為正面評價，說他讀書不多但為人實在，從不拖欠鄉親們的工錢。馬登科還特別善于打理人際關系，他的第一桶金是承建鐵路工程，那時他從家鄉拖走新鮮果蔬與土雞蛋，送給鐵路上的朋友們。馬登科的幾個兒子小時候都在村里，后來有錢了，陸續進了城。村民們回憶，馬少偉是長子，大概讀初中時進到城里。

馬少偉畢業于哈爾濱經濟管理學院，大學畢業后回到西寧，進入父親創辦的興青公司，并很快展現出接班態勢。

在1990 年代初期，文國棟與馬少偉還生活在兩個世界。馬氏家族建起了西寧第一高樓，在這座大廈里，少東家馬少偉擁有寬敞氣派的辦公室，指揮公司上千名員工。文國棟在老家湟中的廣電局做了兩年記者后，調入湟中縣委辦公室，成為一名從事文字工作的秘書。

當時的湟中縣屬于海東地區管轄，在湟中縣委辦短暫工作一年后，文國棟上調至海東地委辦公室，繼續從事秘書工作。文國棟的文字功底有了用武之地，很快成為機關里的大筆桿子并一路高升。一段有關文國棟的公開報道寫道：他從事一線文字工作十年，歷任科長、辦公室主任等職務，對文字工作有著深入研究，在擔任地委辦公室主任時，曾在刊物上發表了《起草領導講話稿的幾點體會：登高望遠 一覽眾山》一文。

所謂十年文字工作，大致說的是1991 年至2001 年這段時間。這十年，正是文國棟仕途中的關鍵時期。1991 年，他是縣委辦的一個秘書，十年后卻成為青海最年輕的縣委書記。

文國棟。

一名了解當地政情的人士介紹，文國棟33 歲擔任縣委書記，這里面有多重原因。首先是他的個人能力，文國棟在海東地委辦公室、海北州委辦公室工作過，他的文字水平突出，他寫的材料，多年之后還成為秘書們的范文。其次是文國棟機遇好，他在海東地委辦公室任秘書期間，得到一名領導賞識，此后這名領導調任海北州，文跟著去了海北州委辦工作4年，從正科級秘書升任州委辦主任。另外，文國棟的岳父是廳級官員，所累積的人脈也發揮了作用。

相逢海西

2001年，文國棟由海北州委辦主任調任門源縣委書記。頂著全省最年輕縣委書記的光環，文國棟開始與老鄉馬少偉走得越來越近。

同年，馬少偉出任興青工貿集團總經理，董事長仍由其父馬登科擔任。

兩人在政商界齊頭并進之時，個人關系也迅速升溫。據一名知情人士介紹，大約在文國棟擔任海北州委辦主任時，與興青集團少東家馬少偉相識。把兩人聯系在一起的紐帶，一是湟中老鄉，二是上一輩的交情，文國棟的岳父與馬登科認識。

馬少偉喜歡結交官員，出手很闊氣，與他關系親近的官員不少，文國棟只是其中之一。像文國棟這樣的政壇希望之星，且有老鄉與父輩淵源，自然要刻意結交。

據青海一名政界人士介紹，沒聽說興青公司在海東地區或門源縣開展過什么業務，“在文、馬兩人相交之初，馬少偉用不著求文國棟辦什么事，反倒給文國棟引薦了一些人脈?！?/p>

2005年9月，文國棟調任海西州委常委、組織部長。海西州的經濟規模在青海名列第二，僅次于省會西寧。

同一年馬登科退休，把帥印交到長子馬少偉手中。馬少偉在西寧大擺宴席，慶賀文國棟高升。此時的馬少偉，正謀劃將商業版圖擴展至海西州，但苦惱于房地產市場今非昔比，掙錢變得愈發艱難，尤其當初為興建西寧第一高樓，欠下不少外債，大樓竣工后，馬家表面風光，實則陷入資金鏈緊繃的窘境。

馬少偉將目光投向煤炭，表示將帶領企業“二次創業”。文國棟履新的海西，正是青海煤炭資源最富集的地區。在2005 年時，馬少偉正同一名陜西商人以及另一名港商密切接觸，意圖拿下位于海西州木里礦區的一座煤礦。

最早，馬少偉和陜西商人和港商之間曾短暫合作過，獲得了煤礦所有權。緊接著，三家矛盾越來越大，引發奪礦大戰。其間，既有幾十個精壯漢子手持棍棒強行闖入的全武行，也有持續多年將官司打到最高法的訴訟大戰。有當事人回憶，馬少偉搬出一份政府部門的紅頭文件，在訴訟過程中發揮了巨大作用。另一方卻始終質疑這份文件的真實性，并舉報馬少偉勾結政府官員，用假文件奪礦。這份陷入真假羅生門的文件，蓋著青海省商務廳的公章，而青海省商務廳多年來在馬家修建的國貿大廈辦公。

一名海西州官場人士介紹，在奪礦大戰中，文國棟幫了馬少偉一些忙，比如馬少偉的手下強行闖入奪礦，引得另一方報警。身為州委常委、組織部長的文國棟給有關方面打了招呼，大意是說這是經濟糾紛，要謹慎處理等。但也有人質疑，“以文國棟當時的職務，對于奪礦紛爭還起不到決定性作用”。

政商末路

大致在2007 年左右，馬少偉已獲得木里煤田聚乎更礦區實際控制權。正是在那時，國際能源價格迎來暴漲行情，煤炭價格從每噸200 元左右上漲到最高1200 元，馬少偉成功從房產富商轉型為能源大亨。有人統計過，馬少偉多年來從木里煤田賺取的利潤超過百億。根據公開資料，從2010年到2012年，興青公司累計繳稅8億多元。

馬少偉在煤價暴漲的行情中賺得盆滿缽滿，文國棟的仕途也繼續走高。2009 年，他出任海西州委常委、常務副州長，2010年，調任玉樹州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

文國棟任玉樹州委副書記的任命是3月底發布的，此后，玉樹發生了地震，文國棟立刻投入到抗震救災工作中。一名玉樹州的官場人士介紹，文國棟在抗震救災以及災后重建中的表現，總體是令人信服的。不過，一些過頭的宣傳也帶來反效果。

當地都說文國棟是臨危受命來到玉樹，甚至還說他的任命打破傳統，是在抗震救災的帳篷里口頭宣布的。玉樹當地人士介紹：“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3月底任命文件就下來了，4 月14 日發生地震。說他一上任就遇上大災沒錯，卻談不上臨危受命?！?/p>

馬少偉。

文國棟全身心投入抗震救災與災后重建工作，其業績得到肯定。2012年，他被明確為正廳級，2013年，接任州委書記。到了2014年，文國棟和部分干部成為災區最后一批從帳篷板房搬進樓房的人。因為在帳篷板房里居住了4年，文國棟被人稱為“帳篷書記”。

文國棟在玉樹期間，馬少偉曾專門來看望過，兩人還時常在西寧聚會。這期間，馬少偉遇到了一點“小麻煩”。由于對生態環境保護的重視，從2014 年8 月起，根據青海省委、省政府部署，木里礦區煤礦全面停產整頓，并采取露天邊坡治理、渣土綠化等措施恢復生態。據事后調查，馬少偉從未認真執行過禁止開采的規定。

據媒體報道，2014年8月19日，青海省委、省政府領導帶隊到木里煤田聚乎更礦區現場辦公，指導督辦生態修復和環境整治工作。省領導一離開，興青公司便白天修復整理棄渣，夜間照舊采掘、出煤。

2015 年7 月，文國棟離開玉樹，調任海西州委書記。一名海西的官員介紹，文國棟與馬少偉的關系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老鄉，私交很好。甚至許多事都不需要文國棟打招呼，下面人就會大開方便之門。文國棟在一次宴請時當著不少下屬敬馬少偉的酒，感謝“馬總這些年來對我個人的幫助”。

一名當地人士介紹，身為一把手的文國棟手握人事大權。近些年來，一些敢于直言的干部被他調離了木里煤田管理局，新調來的管理局一把手是聽自己話且與馬少偉交情很深的人。還有人因為對馬少偉的非法開采行為遮掩有功，反而獲得提拔。這樣的用人導向，再加之文、馬二人的親密關系，讓越來越多的人“閉口不言”。

另據媒體報道，近年來上級部門來礦區檢查，興青公司總會提前收到消息。檢查組來時停產，離開后立即挖煤。

因此，當木里礦區非法采煤事件曝光，馬少偉被警方控制后，很多人都預感到，文國棟可能要出事。

今年7月，文國棟剛晉升副省長。一名青海政界人士介紹，本來文國棟會在8月卸任海西州委書記，甚至他在省政府的分工也大致安排了。只不過木里礦區出事，大家心知肚明，以他與馬少偉的關系，大概“走不了”。

2020年9月6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發布消息：青海省副省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委書記、柴達木循環經濟試驗區黨工委書記文國棟涉嫌嚴重違紀違法，主動投案，接受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除了同鄉好友，文國棟與馬少偉之間的利益往來，外界也有許多傳言，文國棟主動投案，坐實了傳言的一些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