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筆小生
連渡是個紈绔,他爹是青云峰掌門,娘是鎮國將軍之女,仗著顯赫的身世,打小就不干什么正事。
他沒什么大志向,一門心思安靜敗家,小禍不斷卻沒捅什么大簍子,算是家門不幸中的萬幸。有一天,他碰上了青云峰通緝榜上的第一名,激發了雄心壯志,想要立個大功,然而這人彈指間就滅了鋪天蓋地的魔靈……
連渡直接跪了。
七
用褚離的話說,他們之前計劃連渡先牽制住鎮長,褚離在府中搜索他要的東西,但是褚離擔心新郎發現連渡是假的之后直接下死手,干脆把新郎引開,自己來這里找東西。
“幻塵珠撐起了這個鎮子,是陣眼,必然擺在最重要的地方,我懷疑就在這個房間。”
褚離摘了面具,目光在房間里掃了一圈,沒有發現半絲異樣,干脆翻箱倒柜地找了起來。
連渡氣完回過神來:“你怎么不殺了鎮長再找?”
褚離不贊同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年紀尚小,不可將殺人掛在嘴邊。”又回頭找了起來,“這鎮長與我有些淵源,我又是借他東西一用,怎可殺了他?”
連渡一臉蒙圈地站在原地,聽這個通緝榜榜首教育他不能濫殺無辜,感覺像是殺豬的勸告他吃豬肉對豬不好一樣荒唐。難不成褚離不是因為作惡多端才上的榜首?那會是因為什么?通緝榜出了問題?
他站在原地胡思亂想,忽然眉梢一凝,目光凌厲地朝門外看去,旁邊的褚離也是一愣:“這么快就回來了?沒有以前好騙了。”又神情復雜地看了一眼連渡,那表情好像在說:怎么就你傻子一樣總是被騙?
連渡:“……”
真的好想現在就弒師!
鎮長不愧是不眠鎮的主宰,窗外瞬間狂風大作,天色昏暗,兩扇窗被哐當一下吹開,徹骨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房間里的紅綢狂亂飛舞著。
“褚離,你這個渾蛋,居然騙我!”一道聲音帶著滔天怒意的從門口傳來,接著房間門被一腳踹開。
站在門口不遠處的連渡再次對上一張面具,戴面具的男人看到他先是一愣,隨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對著他使出了一道殺招。
連渡呼吸都慢了一瞬,臉唰地變得慘白,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他就明白,這一招他接不住!
褚離面不改色地上前一步,一只手拎住連渡的后襟把人拉回來,手中的玉笛輕轉了一下,化解了這一殺招。鎮長臉上的面具驟然破碎,露出一張劍眉星目的臉。
連渡被拉得一個踉蹌,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幸被褚離扶了一把,隨后推到一邊。
褚離面無表情地飛身過去和鎮長打成一團。
連渡沒有見過真正的高手過招,此時當真是長了見識。鎮長的修為不如褚離,卻因為可以操控不眠鎮而略處上風。整個房間已經被砸得稀巴爛,房頂塌下一塊,砸在連渡腳邊,他咽了一口唾沫跑出去,正巧看到褚離像是又吐了血,身形慢了一瞬,被打落。
鎮長沖至褚離身前,似要一掌直接拍碎褚離的心臟,連渡急忙催動破月前去。不料,破月在半路就被一道強勢的結界擋了回來,連渡也被余波震飛出去,砸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鎮長逼近褚離。
“師父!”
連渡被撞得頭昏腦漲,神智有些模糊,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在結界外面急得團團轉。
鎮長的掌法卻驟然收住,轉而一把揪住褚離的衣襟,像是揪一個破娃娃一樣拉到跟前,眼睛通紅,怒道:“褚離,我幾日前就跟你說過,幻塵珠你絕不可能拿到,你會死的,你知不知道!”
褚離笑了一聲,大口的血涌出來。他輕輕嘆了一口氣:“牧臨,只有我能去。”
“只有你?赤淵那鬼地方確實只有你能去!”他氣得快發瘋了,“你這顆破魔星移,天下大亂早就傳遍了,你看看哪個門派站出來說話了?都指望你,你管他們死活干什么?大不了跟我在不眠鎮,沒人能動你一分一毫。”
褚離輕輕笑了一聲,眉眼微挑,笑瞇瞇地說:“胡說八道什么?有我在,天下怎么可能大亂?”
“有你在,有你在!你已經去過一趟了,你這次再去回不來的。”天上電閃雷鳴,牧臨的脾氣顯然已經控制不住,他還要說什么,褚離忽然就不笑了,他垂下眼眸,輕聲道,“赤淵也不會放過我的。我知道你心疼我,你守我這么多年,辛苦了。”
牧臨所有的話都像是被一口氣堵了回去,他突覺精疲力竭,眼中的怒氣緩緩消散,化成一片悲涼。他手一抖,松開了褚離,聲音顫抖道:“我不管你了,褚離,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你了。”
兩個人在結界里面,暫時遺忘了外面的連渡。牧臨站起來的時候整個人一僵,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胸口,俯身吐了一口血,猛地扭頭朝連渡看去。
他布下的結界先是裂了一道縫,眨眼間就徹底粉碎,強烈的余波朝四周擴散,直接將這一個院子夷為平地。
結界外面,連渡以劍支地,凌亂的頭發披散在腦后,半張臉都被發絲遮住,剩下半張臉沒什么表情,長眉鋒銳得像是他手中的長劍一樣,他滿身是血,里面的人齊齊一愣。
牧臨蒙了:“他怎么可能劈開我的結界!”
“不好,是借勢陣。”
連渡腳下踩著一人高的血陣,血陣上紅色的符咒飛快地蔓延,從他腳底朝身上攀爬,他身上的血管一寸一寸地繃斷,整個人都快被靈氣撐爆。
剛才還病怏怏的褚離像是回光返照,身形化成影子猛地沖到連渡面前,一向冷靜的臉上頭次出現被氣炸的表情。他一把撈住只剩下半條命的連渡,一只手輕輕覆在他的額頭上,指尖的靈力凝成一股線注入連渡的身體之中,然后再分成無數個分支填補、安撫著他將近粉碎的魂魄。
紅色符咒緩緩退下,連渡痛得面目猙獰,上氣不接下氣。他已奄奄一息,卻不忘倒打一耙:“你給我的書上寫的都是什么東西?后勁怎么這么大。”
褚離:“……”
理直氣壯的模樣讓褚離一時之間分不清到底誰對誰錯。
“他居然可以跟天道借運……”牧臨震驚地站在原地,隨后狂喜起來,“兩個,當年是來了你們兩個……”
他的話尚未說完,破月發出一聲輕響,從褚離手中脫落,無數道劍影帶著雷霆之氣,劍鋒在月光之下散發著冷冽的光,飛快地朝著牧臨而去,筆直地插在牧臨面前的地上,強烈的劍氣將他逼得退了一步。
褚離面無表情地抬頭:“慎言。”
那一瞬間,褚離身上無聲無息地彌漫出壓迫感,如冰山雪海浩浩蕩蕩地朝著牧臨壓了過去,讓牧臨渾身一顫。
是了,自己怎么可能打得過這人,剛剛不過是這人逗他玩罷了。
牧臨沉默地站在黑暗中,隨后有氣無力地嗤笑一聲:“隨你。”
他話音剛落就轉身消失在黑暗中,隨后這個小鎮就像是被大火吞噬的白紙一樣,一點兒一點兒地化成了灰燼,灰燼緩緩凝聚成一顆白色的珠子,輕輕落在褚離手中。
連渡全身疼得有些神智不清,眼前都是模糊一片,牧臨的話只說了一半,卻不妨礙他提起警惕。
什么兩個?這兩個指的是他和褚離?
然而他尚未細想,像是有人對著他的腦袋敲了一記悶棍,有一只大手猛地攥住他的魂魄,他來不及叫喊出聲,神智就掉入一個無比冰冷的地方——他徹底地昏了過去。
八
意識沉淪的一瞬間,一股巨大的力量毫無預兆地撲向連渡的魂魄,將他死死地定住,令他無法動彈。一陣天旋地轉過后,眼前驀然一黑,巨大的漩渦將他卷起,把他的魂魄拆了又組合在一起,最后砰地一下碎成了渣。
他像是被撕得七零八碎,又被蝕骨的冷氣重新凍在一起。隨后他被巨大的鐘聲驚醒,猛地睜開眼。
入目是一片漆黑,他沒有實體,也看不到自己,像是一陣風,又像一片云,無處不在,無處不往,他成了這個地方的眼睛,這感覺簡直太古怪了。
“有人嗎?”
連渡試著說話,話音出口的一瞬間就被切斷,然而空氣中有東西聽到了他的話,一股濕冷的氣流像蛇一樣緩緩地纏繞住他,接著他的“眼睛”下面出現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魔氣沖天,脖子上鎖著一條銀色的鎖鏈,鏈條不知延伸到哪里。他一襲黑衣,跟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乍一看就像一顆頭懸在半空中,嚇得連渡倒吸了一口氣。
男人微微抬頭,他長了一雙桃花眼,眼尾微挑,準確無誤地截住了連渡的視線,連渡被這雙眼中的透徹驚得一愣。
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腦袋在哪里,這人怎么能知道?連渡胡思亂想著安撫自己,這場景詭異簡直是匪夷所思。
“神域果然能把你拉進來,當年竟然下來了兩個凡神?吾何德何能?”男人忽然開口道。
又有人提到了兩個,兩個凡神?什么是凡神?
連渡頓了一瞬,直接問道:“什么兩個凡神?”
男人被問得一愣,隨后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他臉色一變,那蛇一樣濕冷的氣流登時飛快地在連渡身上流動,像是將他里里外外摸了個遍。
連渡頭次被如此“非禮”,惡心的感覺剛涌上咽喉,那男人又犯病一樣瘋狂地笑了起來:“神格不全?天也亡不了我!”
“今日我便除了你這凡神!僅憑他現在的實力,又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相比那氣流,更加無孔不入,密密麻麻地灌了連渡一耳朵,讓他的頭發絲都有了危機感。他下意識地用力去排斥這股力量,周圍的空氣像是感知他的意圖,一瞬間就卷起男人,把他攪碎。
然而這還沒完,連渡視線之中又出現一人。那人白衣墨發,左手劍,右手笛,仿若遺世獨立,只悄無聲息地立在那里。
“打開神域的輪回攆,讓我們一起看看過往。”男人又鬼魅一樣地出現了,手指微微一動就把那白衣人捏碎了。
“住手!”明知道是假的,連渡的心還是像被人揪住一般疼,怒氣沖天。周圍的空氣劇烈地顫動,這片區域像是被觸動了什么開關,連渡眼前出現了無數個畫面,一幕幕像是走馬燈一樣從眼前掠過。
百年前,凡間一魔物橫空出世,他修為逼神,魑魅作倀,妖魔狂歡,凡間人族像如處烈獄,世間血流成河。然后畫面一轉,青云峰的長老們以魂祭天,一連五人,一個接一個羽化在通天柱前,終于叩響了九重天的大門。
神仙是不能插手凡間之事的,若是想要違天道而行,就要經歷九重天劫。
天帝慈悲,人類窮途末路之時,降兩位神將下凡。兩位天神下至凡間時,一位神格因天劫碎了一半,化成了嬰兒長眠不醒。另一位凡神褚離將此事壓了下來,將其托付給青云峰掌門,并囑咐他保守秘密,自己一人執破月神劍與魔物大戰三十三天,終于將魔物鎮壓到了神域赤淵之中。
褚離因為魂魄不穩,無法承受神體,干脆撿了一具身體鉆了進去,化成自己的樣子,然后把自己的神體隨隨便便埋了。
畫面到這里,連渡隱隱有預感,自己莫不就是那個半路就隕落的不爭氣的神將?如果是這樣,那也太丟人了。
事實就是如此不給面子,畫面再一轉,褚離在人世間重新制定秩序,他的手段極其簡單,看這個不順眼就打,看那個不順眼就揍,其間還救了一個叫牧臨的小魔物,帶在身邊調教了幾年,然后把變老實的了魔族交給了他。
如此,褚離才得了空閑,可以為自己那位“光榮犧牲”的搭檔尋找修補神格的東西。
他東海取蛟,天山獵獸,幾年才回青云峰一趟。
現任青云峰掌門,也就是連渡的爹連玨還是個小豆丁時,屁顛屁顛地纏著褚離問:“弟弟怎么還不長大?他怎么一直睡?”
褚離不會帶孩子,他一只手捏著嬰兒的后襟,一只手抓著嬰兒的腳,把人抱在懷里,一副隨時會把人扔出去的姿勢,幸災樂禍地笑道:“快了,來,我們紀念一下這一刻,以后讓他看著哭。”說著,拿出一個圓球,將當時的影象刻錄了進去。
連渡:“……”
不用等以后,他現在就想哭。
畫面再一轉,小豆丁已經長成了少年模樣,褚離卻絲毫沒變樣,他將一樣東西喂給嬰兒,嬰兒突然大哭一聲,醒了。
嬰兒哭得抑揚頓挫,褚離覺得有趣,取了笛子和著嬰兒的哭聲吹了起來,連玨險些被奪命兩重奏當場送走,趕緊跌跌撞撞跑了——簡直太難聽了。
畫面再一轉,嬰兒滿地爬得飛快,仿佛一個天賦異稟的蜘蛛精一下子就躥上了樹。褚離把爬在樹干上的人扯下來塞進連玨懷中,有些頭疼:“這人跟以前一樣不老實,就交給你了。他是凡神之事,切不可讓別人知曉。赤淵封印不穩,我要進去鎮壓一段時間。”
連玨眼眶通紅,褚離攬著他的肩把人抱在懷里安慰,語氣淡然:“別哭,神域終有一天壓不住。”他伸手朝天空點亮了一顆星,長而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如有一日,破魔星移,通知諸位做好準備。”
褚離又看了一眼嬰兒,把人拎到面前,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鄭重地說道:“破月還給你了,你的神格我只能補到這里,之后全看你個人機緣。連渡,再會。”
再會,這兩個字褚離咬得很輕,像是一句不足掛齒的告別。
隨著褚離的音落,神域中再次變得漆黑,輪回攆并沒有記錄之后的事情,然而連渡卻像是透過這片虛無,看到了那抹白影。
他俊美無雙,墨發半束,劍眉斜飛入鬢,薄唇輕抿,一襲長袍拖在地上,雙足踏過的地方瞬間被黑氣吞噬。
翻滾的黑云發出尖銳的嘶聲,無數雙血紅的眼睛從黑氣中露出來,褚離面色淡然,一步一步踏進了赤淵。
妖魔狂歡,人間末路,撲不滅的大火從地下燃起,像是要毀滅世間所有的生靈。
你我從九天而來,歷經九重劫,卻獨留你扛起這世間生靈。
連渡覺得自己被萬丈高的颶風卷起來,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天際而來,逐漸變得清晰起來:“褚離、連渡兩位神君,下去走一趟吧。”
“如此,便走一趟吧……”
男人在他耳邊輕語,誘惑著連渡回想,連渡混沌的神智逐漸變得清醒,神域像是終于迎來了主人,氣流飛快地旋轉,靈力從四面八方涌入連渡的體內,一寸一寸地撐斷他的經脈,他疼得想要嘶吼,卻一聲也發不出來。
神識臨近湮滅時,神域中所有的靈力都像是被一刀斬斷,有一根手指點在他的額頭,桃香夾著濃重的血腥味鉆入鼻尖,熟悉的聲音近在耳邊:“神格不全,先不要醒。”
“褚……離……”連渡喚了一聲,記憶隨著靈力,被這一根手指緩緩抽走。
誰都沒有注意到,一股黑氣夾在眾多靈力中混進了連渡體內。
九
連渡醒來時是在一片樹林,不眠鎮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感覺自己渾身都疼,腦海中最后的記憶是他擺了一個陣法,將褚離救了出來,自己卻差點玩兒完。
連大少爺從來沒有用過如此高深的陣法,激動得去懷里摸褚離給他的書,結果找了一遍沒找到。他目光掃了一圈,瞧見了背靠著樹躺著的褚離。
他明白褚離不會傷害自己,干脆把之前裝的恭順丟開,當下干起“欺師”的勾當,直接雙手捏住褚離的臉,湊到他耳邊吼:“師父!醒醒!”
褚離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連渡的“河東獅吼”嚇得林中鳥飛絕,他卻只是呼吸頓了頓,隨后才像是行動不便的老大爺一樣,慢吞吞地睜開眼睛,原本就蒼白的臉如今更添了幾分病態:“徒弟。”
連渡靜靜地瞧著褚離,不由得把聲音放輕,語速極快地問道:“后來發生了什么?你要的東西拿到了嗎?你給我的書呢?”
褚離一襲白衣已經破爛到給他一個爛碗,在鬧市里一坐,立馬就能開張。他被一連串的問題懟了一耳朵,也沒有絲毫不耐煩,只病怏怏地打了個哈欠,不緊不慢地回答:“后來為師憑真本事拿到了幻塵珠,我給你的書先收回來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臉色登時變得鐵青,手疾眼快地揪住連渡的耳朵,開始秋后算賬:“你這個孽徒什么都敢用,當真是膽大包天。”
褚離以往都是心平氣和,臉上常年掛著笑,連渡哪里見過這樣的褚離,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等耳朵上傳來劇痛他才一蹦三尺高,齜牙咧嘴道:“師父,快快松手,我錯了!”
“錯哪里了?”
“哪里都錯了,師父,輕點兒!”
“簡直敷衍至極,孽徒!”
不眠鎮一戰之后,兩個傷殘人士在原地休整了幾日,才出發去挖墳。
連渡覺得褚離身上背負著一個巨大的秘密,他多次旁敲側擊,卻什么都問不出來。但他確定褚離不是一個壞人,因為沒有哪個壞人會再三救一個名義上的徒弟。也許青云峰追緝榜真的有貓膩。他把骨粉收了回來。
褚離自不眠鎮一戰之后就變得嗜睡,給連渡指了一條路之后,就躺在破月上睡個沒完沒了。他目前的情況著實有些糟糕,身上的尸斑已經快擴散到脖子上了,身上的桃木香中也夾雜了若有似無的尸臭。連渡一直懷疑褚離挖墳是為了把他自己埋進去,畢竟照這樣下去,他確實挺需要一個坑的。
連渡帶著一柄劍和一具“尸體”行走在深山老林中,活像在尋找拋尸地點。走了三天之后,褚離終于屈尊降貴下了破月,用玉笛點了點一片空地。
“挖。”
連渡瞅著平坦的地面,蹲下身用手去摸,剛碰了一下就被結界燙得把手收回來。他有些懷疑:“這是個墳?怎么挖?”
褚離蹲在連渡身邊,面色平靜地拉過他的手,就在他一臉迷茫時,忽然把他的手指放進嘴里狠狠一咬。
連渡:“嗷——”
褚離絲毫不理會疼得齜牙咧嘴的連渡,喪心病狂地以血為媒在半空中畫了個符。
紅光在空中結成符咒,帶著刺目的光朝著地面飛去,與結界碰撞在一起,發出一聲巨響,那一塊土地陷了下去,周圍的空氣劇烈震動,兩邊的樹被鋒銳的氣流齊齊斬斷。
褚離飛快地側身躲過,連渡沒有防備,被強大的氣勢掀了個跟頭,隨后腳下一個趔趄,栽進面前的坑里,摔了個狗吃屎。
褚離把頭往坑里探,解釋:“哎呀,為師不是故意的。”
淡淡的語調中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連渡從坑里抬起頭,氣得熱淚盈眶。他猛地一腳踹在土坑邊緣,頓時“山體滑坡”,褚離措手不及,直接栽了下去,重重壓在連渡身上。
連渡:“……”
褚離:“……”
好家伙,傷敵一百,自損一千。
褚離閱人無數,還是頭一次碰上連渡這種清新脫俗的品種。他被這一招“同歸于盡”弄得滿身泥,一張口就是一嘴土。
“哎呀,徒兒也不是故意的。”連渡疼并痛快著,他“呸呸呸”吐了一會兒,伸手扶上里面的薄棺,“我開棺了。”
“師……師父……”棺材輕易就被打開,連渡低頭看著棺材里那具尸體長著與褚離一樣的臉,完好無損得像是睡著了一般,他倒吸一口冷氣。
就在此時,背后忽然傳來一聲怒喝:“孽子!”
連渡的手猛然一抖,他大驚失色地回頭,看到自己的爹怒氣沖沖地朝著兩人飛過來,兩根胡子在風中狂亂地飛舞。
連渡心中一慌,滿腦子都是褚離要被當場弄死的畫面。他飛快地起身,企圖用破月阻擋他爹的腳步,又怕傷了老人家,于是趕緊道:“爹,爹,你聽我說,這褚離……”
萬萬沒想到,他爹根本不怕傷了兒子,飛快地近身,不等他說完,一掌將他拍出兩米遠,用巧勁直接把連渡拍暈了。
十
“群魔之地,烈火燃魂,九天領命,你卻茍活,你愧對他。”
一片漆黑中,有人在他耳邊輕聲呢喃。
愧對誰?為何愧對?
連渡猛地睜開眼睛,陽光刺目,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出淚來。看到熟悉的房間,他微微一愣,腦中記憶回籠。
糟了!師父!
連渡連鞋子都顧不得穿,急匆匆跑出房間,險些把一個小廝撞翻,又趕緊一把撈回來:“我爹心情怎么樣?”
小廝嚇得臉色發白,好半天才愣愣地回了一句:“還行。”
連渡微微松了一口氣,就算要救褚離,也不能急在這一刻。他又回房間,把自己全身收拾得人模狗樣,直奔議事大廳。他拿出壓箱底的演技,先一步把凄凄慘慘戚戚的表情掛在臉上,而后一把推開門,悲涼地喊道:“爹啊,孩兒……”
話音戛然而止。
只見議事廳里,連玨坐在偏座,主位上坐著他祖父和原本應該被他爹捉拿關押的褚離,三個人原本相談甚歡,此時齊刷刷地望向連渡。
他祖父第一個發難,猛地一拍桌子,臉色陡然從晴空萬里轉化成霹靂雷霆:“跪下!”
連渡膝蓋一軟,身體誠實地跪在地上。他的腦子現在一片糨糊,看樣子褚離跟兩位長輩還有交情?那青云峰的通緝令怎么回事?
他祖父呵斥完又覺得不對勁,趕緊看向一旁的褚離。褚離一只手支著下巴,似笑非笑地看著連渡,隨后輕描淡寫道:“兩位對他有養育之恩,跪一跪理所應當,不必在意我。”
“這是什么意思?”連渡卻不愿意了。他已經恢復了理智,自顧自地爬起來,大逆不道地上前端起他爹的茶一飲而盡,摸了一把嘴,在旁邊落座,蹺起二郎腿,“這都是怎么回事?”
連玨一看到他這副目無尊長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顧及著褚離在場不好發作。他忍了又忍,咬牙切齒地“和藹”地說道:“把腿放下!這事說來可真是話長。”
于是接下來連渡從他口中聽到了褚離的事,救世凡神,赤淵之主,困凡魔于神域之中,但因神域不穩,即將壓不住凡魔,他只好出來取神體,之后就要與凡魔決一死戰,至于青云峰的通緝榜榜首,不過是為了警示天下諸位知情人,關注破魔星而已。
連渡靜靜地聽著,目光卻落在大廳角落,那里站著一個身著黑袍的男人,像是他腦海的臆想,對著他嗤笑一聲:凡神救世,何為世?我魔族便不是生靈?除魔衛道,不過是成王敗寇。
連渡眸色加深,移開視線,刻意避重就輕,裝出大吃一驚的樣子:“那我豈不是白忙活了?魔頭也抓不住了?”
在場三人瞬間都犯了“看到連渡就生氣”的傳染病,連玨最先忍不住,拍案而起:“成何體統!給我上家法!”
青云峰的小廝都是人精,轉身就要準備,卻被一只手擋住了。褚離一襲白衣,笑得如沐春風,他平靜地說道:“連渡錯不至此,掌門請息怒。”
連渡頓時感動得淚眼汪汪,抬腳不由自主地朝褚離走去,嘴里喊著:“師父……”
卻見他師父手腕一轉,一根鞭子就出現在眾人眼前。褚離依舊不緊不慢,笑瞇瞇地說道:“這打神鞭是我偶爾撿來的,今日便借給掌門,隨隨便便抽幾鞭子就好了。”
連渡腳步一頓,震驚地看了一眼褚離,掉頭就跑:“褚離,你這個翻臉不認人的小人!”
當天連大少爺被掌門滿山追著抽打的畫面,成為了大家茶余飯后的笑談。
十一
連渡被打得臥床三天。
“我可助你醒過來,連渡神君。”
連渡趴在床上,男人站在床邊,壓低聲音誘惑道:“他擔著盛世美名,你卻困在這小小的青云峰被人恥笑,連渡神君莫不是當真毫無抱負?”
“閉嘴。”連渡微微偏頭,漆黑的眸中似有寒冰,緩緩勾起了一抹不及眼底的笑意,“你也配提到他?”
這青云峰之上,半仙半神俱在,卻都看不到這人。而這人唯獨要連渡面前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
連渡照例不管,他心中“記恨”褚離當日的借鞭之仇,能下床的當日就跑去找大師兄,威逼利誘大師兄給他配了一味丹藥,既能讓人全身無力,又能讓人痛苦難受,并且不能用靈力逼出。
大師兄再三囑咐他,若沒有殺父之仇,切不可亂用在別人身上,連渡一口答應。
連渡雖然和褚離沒有殺父之仇,但兩人是師徒,關系自然不一般,算不上別人,都是一家人!
從大師兄那里取了藥,連渡幾乎是片刻都不能等,當晚就悄悄潛入了褚離房中,將這丹藥捏碎,灑在了茶水和點心里,然后躍上房梁靜等褚離回來。
他從日落西山等到月上柳梢,門才“吱呀”一聲被推開。他打起精神望去,褚離一頭墨發微濕,身上的白袍松松垮垮,懷中抱著一些書卷走進來,腳步在門口微微一頓,隨后走到案邊將書放下,執筆不知在寫些什么。
連渡趴在梁上,只能看到他的側臉。燭光下,他側臉的線條棱角分明,睫毛長而卷,墨發松散地披在腦后,半分清冷,半分嫵媚,若不是手指還在動,連渡幾乎都要以為他定住了。
連渡心中有些惋惜——早知道他就將茶水放在案上了,這樣褚離寫累了伸手就能夠到,失策,失策。
連渡很清楚自己打不過褚離,所以只能等他中毒后動手。然而前幾日沒有睡好,今日又勞神動氣,才趴了一會兒他就覺得眼皮越來越沉,忽然身體一歪,掉下了房梁。
他驚呼一聲,眼看來不及反應,一只大手扣住他的腰,一股淡淡的梅香撲鼻而來,他的鼻尖撞在一個堅硬的胸膛上,疼得眼眶一熱。
褚離抱著連渡緩緩落地,垂眸瞧著他,挑眉一笑:“徒弟,你在上面干什么?”
“放手。”眼看事情敗露,連渡哪有心情跟他裝模作樣地寒暄,他飛快用胳膊懟在褚離的胸口,趁他吃痛,從他懷中一躍而下,卻被褚離伸腳絆了一下,栽倒在地上。
“你……”連渡氣勢洶洶地回頭,正打算罵人,卻見褚離端坐在桌邊,緩緩取了塊兒點心。
連渡所有的話都卡在嗓子里,雙眸灼灼地看著點心,他飛快轉過頭,咧嘴笑道:“師父,我今日前來是有一件事要說……”
話還沒說,嘴里忽然被塞進一個東西,甜膩的香味彌漫在口齒之間,連渡下意識就嚼了嚼。褚離蹲在他面前,邊吃點心邊道:“深更半夜,你想跟我說什么?”
連渡看著他手中的糕點,又僵硬地嚼了一口口中之物,頓時大驚失色,全身寒毛倒豎。他飛快地俯身吐出,驚恐地問道:“你喂我吃的是什么?糕點里有毒啊!”
他的話音剛落,褚離眉尖一顫,飛快地封了自己身上數道穴位,又迅速封了連渡的經脈。然而已經晚了,連渡只覺得全身一軟,跌倒在地,全身突然燥熱不已,他忍不住地哼了一聲。
褚離在他身邊打坐,半晌,白晳的額頭冒出了一層虛汗,臉色也有些難看:“你這是下的什么藥?”
連渡只覺得全身難受,好像有萬千只螞蟻在啃咬,又癢又疼,偏偏連手指頭都動不了:“毒藥!”
“這是什么毒藥?這是……”褚離說了一半停住,語氣有些惱怒,“連渡,你簡直……你做了什么?”
褚離覺得自己動不了了,他全身麻木,眼皮越來越沉重,神識像是被什么催了眠。他緩緩閉了眼,栽到了連渡懷中。
連渡把人接住,這人平時極其精明,他學的半吊子的催魂令只能趁他不注意使用,連渡忍著全身不適,咧嘴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圓球:“褚離,你至少要睡個半年,幻塵珠我帶走了。來,我們紀錄一下這個畫面,讓你以后看著哭。”
“咝,大師兄到底配的什么藥?怎么讓人如此難受?”
男人的聲音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替他解惑:“春藥。”
連渡:“……”
十二
幻塵珠一旦布成,任憑大羅神仙也要遵循里面的規則。消耗了百年,褚離自知自己已經不是凡魔的對手,找了幻塵珠,削弱凡魔的實力是一方面,只要自己先一步拿到修為,自然可以掌握勝算。
但是,褚離修為已經到了盡頭,赤淵神域他走進去就走不出來,他做了同歸于盡的打算。這一點,連渡知道,凡魔也知道。
“你還是怕他,不然不可能千方百計把我喚醒,你覺得我不行。”
師兄配的藥藥性太烈,連渡一邊跌跌撞撞地御劍朝赤淵而去,一邊朝男人道。
男人不過是凡魔趁亂混入連渡神識中的一股意念,聞言笑了:“褚離神君當年問天一劍,便斬落吾半生修為,如今盡管吾在赤淵布下天羅地網,能讓他走不出去,卻也怕他弄得個魚死網破。”
他說得干脆直白:“連渡神君神格不全,強行恢復神念已經傷了根基,孰輕孰重,吾分得清。”
“哈哈哈哈,先用褚離威脅我,然后誘導我只身去赤淵,一旦我死了,赤淵必崩,你沒了制約,自然更有勝算。”
男人也笑:“連渡神君重情重義。”
連渡站在赤淵外面,長風吹起他的發,他垂眸握著破月。殘月掛在樹梢,映出少年肆意張揚的面容,他像是天不怕,地不怕,沖著漆黑的赤淵輕笑:“縱我身死,若是能助他耗你修為,也算對得起九重天劫,對得起他。”
尾聲
青云峰出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凡神褚離被神符催眠,眾人想盡辦法都叫不醒,一件是青云峰少掌門丟了,青云峰卻沒有大肆尋找,掌門夫人和老將軍像是得了失心瘋,每天晨昏定省般站在赤淵外面破口大罵他逆子,罵著罵著就哭。
好好的幾個人,說瘋就瘋。
好在半年之后褚離終于醒了,他先是看了一個影像,隨后怒火攻心,直奔赤淵,還沒到地方他就像是被喂了回魂丹,慘白的臉色終于有了些血色。他摸著玉笛,不知是哭還是笑:“不僅補全神格,還把凡魔除了,造化,當真是造化。”
手腕一轉,一根長鞭出現在手中,白衣神君不慌不忙地朝赤淵走去,剛瞧到從里面爬出來的人,就一臉唏噓道:“連渡神君,盡管我們在九天是平職,但在人間,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別怪為師下手重。”
連渡灰頭土臉,才剛重見天日,就嚇得臉色慘白,掉頭就跑:“褚離,褚離,你住手!你怎么敢?”
“叫師父,如此以下犯上,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