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的花椒樹葉子早已落光,褐色樹干上只剩十多顆花椒刺,每一顆都是三角形的模樣,它們很固執地粘在母體上。已經在這些黃泥上睡著的積雪,漸漸睜開眼、翻身,原本假寐的泥巴也假裝醒了。冷得發抖的雜草在穩重的山巒之間亂舞,想要喚醒在山谷的河道里沉睡了一周的冰塊。它們都懶得睜眼,未曾察覺是寒風在作怪。
“開雪眼了!”人群里的這一聲喊叫,打破被冰冷暈染的死寂氣氛。一絲絲光線如同撒向八方的菊花瓣,穿透與山頂同高的云縫?!袄咸鞝斢醒郯?!前幾天都下大雪,學讀書人說的:比席子還大。好在今天的雪堆得不厚,不然王大爺難上山呀!”
這條山溝就像褲帶一樣緊緊地拴在半山腰上。現在是一月,山溝被一層枯葉覆蓋,我也分不清是柳葉還是枯葉蝶,也忘了這條溝有多深,葉有多厚。即使是蝶,也難逃這么厚的雪。我坐在溝邊,聽到“雪眼”二字,目光立即轉向山谷對面的那座山頭,看著大雪來臨前的微弱光暈。是??!太陽只會出來幾分鐘,也許傍晚的雪會下得更大,正如已經被我們踩在腳下的這場雪。
這場雪開始于七天前的那個夜晚,新年的第一天。住在城里的人期盼雪,他們等著打雪仗、堆雪人。而近幾年冬天,我愈發膽小,害怕下雪,害怕爺爺會被這一年的尾巴束縛,害怕他熬不到新年。
元旦前兩天,大伯母就給我打電話,“你元旦節回來嗎?如果學習任務不重就回來吧!”我想著,馬上就放寒假了,于是在她第二次打電話問我是否回家時告訴她,我元旦不回家了。
元旦這天,這座城終于迎來了第一場雪。天漸漸黑,我看著窗外的雪花先輕輕地飄落,再在路邊橘色燈光的烘烤下瑟瑟發抖。父母在外地打工,我在家鄉的市里讀高中。城里的同學都收拾行李回家了。我跟舍友說離家太遠了,而且再過一周就期末考試了,想留在學校復習功課,轉頭算了算兜里的錢還剩多少——如果這個元旦節不回爺爺家,我省下來的往返路費可以給爺爺買兩盒很貴的綠豆糕,上次回家買了一盒,爺爺很喜歡吃。一盒綠豆糕十五元,夠我在學校食堂吃六頓飯。
在食堂吃過晚飯后,我像往常一樣去了教室,按原計劃復習功課。元旦晚會的音樂和掌聲從遠處傳來,聽起來很熱鬧。雪越下越大,轉眼就晚上十點了。我剛走出教學樓,就被一股寒風偷襲,像是黑夜扇了我一耳光。我裹緊校服,雙手揣兜里,急忙往宿舍走。遠遠望去,整棟學生宿舍樓只有幾盞燈亮著。我回到宿舍,打開燈,從抽屜里拿出手機。
“你爺爺于昨日中午過世,定于臘月初二下葬,我已于昨夜回到老家。希望你依舊安心學習?!?忽然看見父親發來的短信,那時已經沒有回家的車,我在黑夜里坐了一整晚,終于等到天蒙蒙亮,往客運站跑。
四個小時后,我所乘坐的面包車到達爺爺家山腳的那條大路?!靶」媚?,別哭了,什么事都會過去的?!彼緳C師傅用一口熟悉的鄉音對我說,而后面包車順著盤曲的山路遠去。
我沿著面前這條小路上山,半山腰那片竹林竟已變黃。
十八年前,我放學時右肩挎著奶奶親手縫制的布包,在這條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飛奔著。因為知道爺爺拄著拐杖在半山腰那片竹林下看著我,我便什么也不怕。
每年除夕的前幾天,爺爺都會帶著我在竹林下等待,常常從早盼到晚,才能等到一輛車從山谷那頭跑過來。如果車不停,我們就繼續等下一輛車;如果車停,從車上走下來的人一般是我們村的青年人,他們剛從外地打工回來。爺爺日復一日地等待,不過是因為我的父母總有一天會從某一輛車走下來。那時,我不知等待,我只知陪著爺爺看車。
后來,我去到外地讀書,爺爺每年都會走很遠的山路去親戚家借座機打電話給我父親。電話那頭,“你們今年回來過年嗎?”這個問題一連問了十多年,我再熟悉不過。
十八年前,每一個趕集的日子,天還不亮,爺爺就帶著我下山賣菜,我們走的也是這條小路,無懼風雨。
爺爺肩上那個挑籮,蔬菜躺在左籮里,很安靜很聽話;我蹲在右籮里,手里拿著老電筒給爺爺照路,一路說個不停。
“爺爺你看那里有一只大蟲。”
“好好照路。你認得大蟲是啥嗎?”
“很大的蟲子,就像剛才那只蟲子?!?/p>
“大蟲就是花老虎。《水滸》里面武松在景陽岡打死的那只花老虎就是大蟲……”
天蒙蒙亮時,開始看得清這條下山的小路,我趕緊關掉電筒。我知道,假如挑籮里面沒有我,爺爺舍不得用電筒,只為了省電池。
爺爺跟我說過多遍,“那些年,小河口還沒有集市,我們趕集要去沙壩村,深更半夜就要從家出發。有人專門在沙壩收菜,所以各座山上的人家都把蔬菜挑去沙壩。后來你爸和我們村的幾個年輕人也學著收菜運去縣城賣。他們剛開始也去沙壩村收菜,但是村里的人不相信他們,不把菜賣給他們。他們只好在我們村山腳下等著,只要看見同村的叔叔伯伯挑著菜,就給出比沙壩村高的價錢買下他們的菜。一來二去,大家覺得不用走那么遠的路,而且一斤菜還能賺上兩三分錢,都愿意把菜賣給你爸。再后來,沙壩村的人聽說我們小河口收菜的價錢高,甚至愿意把菜背來小河口賣。時間一長,不只沙壩村,其他村子的人都把菜背來我們小河口賣……于是形成了現在的‘小河口集市,趕集日期定為農歷每個月的初三、初六、初九、十三、十六、十九、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我和爺爺都喜歡來小河口趕集,大概是因為這里有父親的故事。
終于到了山腳的集市。爺爺把棕櫚葉子鋪在地上,再把蔬菜從左挑籮拿出來整齊地放在棕櫚上,囑咐我看著這些菜。但爺爺每次都不忘請旁邊的村里人幫忙照看我,而他繼續回家挑菜來小河口。我一個人坐在一個石塊上,雙手抱著電筒,偶爾打開電筒,盯著那些被困在光柱里的灰塵,想象它們是會飛的小貓小狗。“小山,你這個電筒厲害嘛!能照這么遠?!甭愤^的郭大爺對我說,我嘻嘻地笑著。大約一個小時后,爺爺挑著菜來了,我幫著把個頭小的菜拿出來放在棕櫚上。像是正式賣菜前的儀式:假如我們這次賣的是萵筍,爺爺會挑其中最好的兩支送給右邊賣白菜的馮老伯,再送兩支給左邊賣小瓜的邢奶奶。我很樂意把這些萵筍抱去給他們,當他們回贈白菜或小瓜或別的什么菜時,如果是家里已有的蔬菜我會拒絕;如果是家里沒有種的蔬菜,我會望向爺爺,看他的意思。
爺爺賣菜時,我就可以一個人去街上逛,從集市的這頭走到那頭,一路上向各位大叔大嬸問好。常常遇到另一個村的三婆婆,“小山今天又來趕集了?我昨天在地里看見一個雙胞胎番茄,今天賣番茄的時候特意把它拿出來放在旁邊,給你留著呢!”我一看,兩個番茄長得粘在一起,果然是雙胞胎。向三婆婆道謝后,我雙手捧著番茄,小跑著拿回去給爺爺看。
每到晌午,爺爺會帶我在集市的另一頭吃一碗涼粉,五毛錢一碗。賣涼粉的人是住在大河對岸的陳奶奶,她知道我喜歡吃涼粉,又知道我父母與她兒子一起在外打工,所以即使我吃了兩碗涼粉也只收我五毛錢。每次趕集,我都能看見陳奶奶賣涼粉的桌子旁有一個火爐,矮矮的泥火爐上有一只鐵鍋,無論晴風雨雪。這條街上的人,無人不知鍋里翻滾的是熱乎的鮮豆漿。誰都可以去陳奶奶的鍋里舀一碗熱騰騰的豆漿,她從不收錢,直到我們喝完為止。
集市擺菜的位置通常不變,就算偶爾有人去晚了,那個“攤位”也還空著。這條街上大部分賣菜的都是老人,他們的子女也和我父母一樣外出打工了。很明顯大家都喜歡趕集,因為可以在這天交流各村各社的新鮮事,大家也會談論自己的兒女在外打工的情況。
劉家雜貨鋪是村里唯一一家賣百貨的小店,我們這幾個村的唯一一臺座機就在他家。除了特殊情況,座機只在趕集這天被啟用。無論天晴下雨、人多人少,都會有人用高音喇叭大聲喊,比如:“王小山接電話,你爸爸打電話來了”,這句話被重復三遍后回蕩于山谷間,孤零零的小谷雀聽到也羨慕。每當第一遍喇叭聲響起時,爺爺一定放下手頭的活,拉著我來到劉家。集市上的人都投來羨慕、期盼的眼光。我害怕接電話,因為從未見過電話那頭的人,所以常常由爺爺向我父母說明我近期的情況。“王小山,是你爸爸又打電話來了?今天你爺爺賣菜的錢又不是不夠你打電話,你怎么不多跟你爸爸說幾句?”當回到菜攤那一方小天地時,伯伯嬸嬸們逗我?!拔覂鹤釉趺催€不給我打電話呢?他怕是舍不得我出電話錢吧!”那時的座機,打電話一分鐘三塊錢,接電話一塊錢。一斤白菜一毛錢,爺爺一整天能賣四塊錢,從早到晚。
我那時并不知道父母的概念,卻有一個執念——“我爸媽在大城市打工,他們會賺很多錢給我買好吃的。”那時,我跟小伙伴阿花、阿熊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等我爸賺錢買一張大貨車,我們一起坐在車上,可以飛到大河的那邊,以后回家就再也不用爬山了?!?/p>
傍晚,集市上的人漸漸變少,我們的菜也快賣完了。賣不完的菜,就免費送給村子里土地很少的那幾戶人家。
我們踩著夕陽鋪在山野間的余溫回家,偶爾會坐在半山腰的竹林下歇腳。
我上次回家,是在爺爺生病時。那時,他行動只能靠輪椅,右手已經完全不能動彈。我聽四叔說爺爺的記憶開始退化,他把我的叔叔、伯伯、姑媽、堂兄弟姐妹們都忘記了,像一個還沒學會說話的孩子?!靶∩?,你等會看見你爺爺,如果他不認識你,你也不要太難過。” 我到家門口,看見核桃樹下的爺爺,他靠在輪椅上,眼神呆滯地看著前方。我喊了一聲“爺爺”,他才將視線轉移到我身上,我哽咽著問:“爺爺,您還記得我是誰嗎?”他一口一字地說出了我的名字。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看見我哭,爺爺也哭了。
是??!爺爺忘記其他所有人卻還記得我。那些天,我給爺爺講故事,變魔術給他看,有幾次終于把他逗得嘴角上撇。他開始問我:在哪里讀書,讀幾年級了,離家遠不遠……
離家那天中午,我背著書包去和他道別,他沒理我。我剛走出門,就聽到身后傳來的疑問,“王小山,你要去哪里?天還沒亮哩。”
“爺爺,我要去讀書了,等放假再回來看您?!?/p>
“你回來!我,我這里有八張一塊錢,十三張五毛錢,你拿去坐車。路上不要跟認不得的人說話。”說著,他伸出瘦成皮包骨的左手,很費力地解開藏青色衣褂的兩個紐扣,果真從衣兜里掏出皺巴巴的一些錢:紅色的一塊錢,紫色的五毛錢。紙幣上的皺褶與他手背上的皺紋一樣多,錢雖然很舊,卻被一根谷草扎起來,很整齊。他又問我:幾歲了,在哪兒讀書,讀幾年級,離家遠不遠?這個問題他每天都會問我一遍。
當我再次走出家門,已不敢回頭。隱隱約約聽見身后的爺爺像小孩子一樣抽泣,我強迫自己加快腳步。順著小路下山,走到半山腰的竹林下,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哭起來。
我沒想到,那竟是他生前見我的最后一面,也是我見他的最后一面。
爺爺家住“芶家灣”,顧名思義,就是兩座山相接之處的那一塊凹谷。
這次回家,我才發現上山的路過于遙遠。離爺爺家愈近,念經敲鑼的聲音愈大。爺爺家老土房后面的竹林全都已經被砍掉,屋前那幾棵核桃樹也被砍成一截一截的,用來燒火做飯。村里每家每戶都有人前來幫忙,女人洗菜做飯,男人砍柴挖土。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大家都在叫雪停。
我順著人少的地方來到停棺的廳堂,“爺爺……”我在祭桌前的蒲團跪了一整天,滴水未進。等到該慟哭的時間,雙眼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爺爺去世后的六天時間里,每天都有人晝夜輪流守護在爺爺的棺材旁,我更是寸步不離。我是女娃娃,未成年,所以不能穿孝服。
爺爺去世后的第三天,屋外多了一些紙扎成的車馬。
爺爺去世后的第四天,阿花和阿熊來看我。
十八年前,他們住在距離奶奶家四百米的兩棵老杏樹旁,我有事沒事總去找他們玩。那時,老房子后面的竹林長勢很好,我們摘嫩綠的竹葉編竹蜻蜓,比賽誰編得多。難免有竹葉把手指劃傷的時候,就在路邊掐幾根水靈靈的蒿草,摘下一片片柔軟的葉子,放在手掌心搓幾十秒,再把濃稠的綠汁液擠到被劃破的傷口上,用蒿草把手指頭扎起來。但凡經過這一程序,就好像什么也沒發生,繼續比賽編竹葉蜻蜓。
我喜歡和她們一起去割豬草。我們早晨用鐮刀撥開沾滿露水的狗尾巴草,傍晚在斜坡上打滾,拔狗尾巴草編戒指。聽見一群谷雀朝著夕陽飛去,看著夕陽降落得比我們還矮,才肯各回各家。
我五歲那年,正值青蠶豆成熟的季節,住在小河對岸的三奶奶的小兒子娶媳婦。奶奶早早地叫我起床,洗漱后,她用細紅繩給我扎了兩個小辮子。爺爺通常不湊熱鬧,他用柴火熱好飯菜,我和奶奶吃完早飯就去河邊看熱鬧了。
我去湊熱鬧時,小伙伴阿花、阿熊總會跟著我跑前跑后。因為她們,熱鬧才成為熱鬧。
奶奶與河邊的人聊天,我與阿花、阿熊在河溝里撿石子?!肮?,有個小石頭跑進我鞋子里了,”阿熊說著蹲下,把大拇指和食指從黑布鞋頭那個不規則的破洞伸進去,再把小石頭拈出來,“你們猜我可以把這顆石子扔多遠?”他隨即把石子扔進小河,激起無數細小的水花。
河壩上鋪滿深深淺淺的鵝卵石,阿花、阿熊的布鞋都有不止一個洞,石頭隨時很不情愿地竄進她們的腳趾間。我們仨干脆把鞋脫了,下河去玩?!澳銈兠魈靵砦夷棠碳遥夷棠炭隙〞宜椴紒韼湍銈儼研a好的,就像我這雙鞋一樣,石頭就不會跑進去了?!倍紫旅撔瑫r,我跟他們說,并指了指我鞋頭的補丁。
“水還冰,你們不要下水?!蹦棠躺挛覀儽凰涞?,但我們還是下水了。小河邊的人越來越多,我們都在等新姑爺背新媳婦下山。大家的談話內容沒有一句不與新媳婦有關,一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此時河邊的人都說新媳婦生得好。接著談論的便是她的父母、兄弟姊妹,她家有多少畝地。
小河里的水蹭得雙腳直癢癢,時間已過去一個小時。三奶奶拄著拐杖來到河壩,“你們來屋里坐,我去摘蠶豆給你們吃。”她徑直去到屋后的蠶豆地,半駝著腰,開始采摘青蠶豆。一個、兩個、三個,一只手很快就被蠶豆充斥,她掀起外衣下擺的一個角,把蠶豆都放進去。五六分鐘后,藏青色衣角包裹著鼓鼓的青蠶豆,三奶奶一邊把蠶豆分給河邊站著聊天的女人們,一邊說,“我再去摘一些蠶豆煮給你們吃。”河邊的人樂開了花,“我們村,就數三嬸你家的蠶豆最早了。”“阿花,我們去幫三奶奶摘蠶豆。”我和阿花拉著手跑去三奶奶家的蠶豆地,阿熊跟在我們身后。
有些蠶豆花還未謝盡,活像一只只被露水打濕的紫蝴蝶,沾在蠶豆稈上動彈不得。我們仨學著三奶奶,把一個衣角掀起來兜蠶豆。三奶奶一直在嘟囔,“你們三小個出去的時候要看路喲!不要踩到我剛撒下的芫荽。”
三奶奶家院子里煮著蠶豆的那口大黑鍋還在冒白氣,我們這一群小孩子早已等不及,都跑去圍著大黑鍋轉圈。奶奶和另外五位老人則坐在屋檐下聊天。小孩在等蠶豆煮熟,老人在等新媳婦出場。
“新姑爺背著新娘子到偏坡了”,河邊有人大喊。院子里的老人聽見后,趕緊起身出去看。有一個小孩對著灶房大聲說,“三奶奶,新媳婦到偏坡了?!钡热棠讨糁展骰琶Τ鰜頃r,我們早在河邊了。頂著紅蓋頭的新娘子離我們越來越近。
偏坡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只有一條路通向小河。這一米寬的小河恰好從山肚子里流出來,流淌于兩座大山中間的山谷,繞過群山,再匯入“小河口”集市旁邊的大河。住河邊的人會在小河的上游淘米洗菜,在下游洗衣搓鞋。三奶奶家住在下游的河邊。
新姑爺額頭上的汗水順著笑容深處的褶皺淌下來,滴在河壩的鵝卵石上,開出一朵難以摹狀的水花。到河邊時,他背著的新娘子緊緊摟住他的脖子,生怕會摔進小河。他們身后還有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小伙子,聽說是新娘子的弟弟,他手里抱著一只活公雞。他們經過小河邊,看熱鬧的人群沸騰起來。我們這一幫小孩跟在新娘子身后一邊跑一邊拍手叫好。不過一分鐘的時間,新娘子就被安排到新房里。
煮在院子里的蠶豆隨風飄來甜香,大家進院子吃熟蠶豆。
快到吃晚飯時,奶奶悄悄對我說,“小山,新娘子肯定餓了,你去摘些蠶豆,從窗口遞給她?!?/p>
“奶奶您不是說新娘子一天到晚都不能吃東西嗎?”
“我們都不說,誰知道呢!”
我躲開大眾的視野,跑到屋后的蠶豆地,摘了一兜青蠶豆。夕陽微弱的光芒恰好照到新房的窗戶,溫暖得像冬天的紅炭火。我不知輩分,對著窗口小聲喊,“新娘子姐姐,我給你摘了一些蠶豆,你把手從窗戶伸出來,我遞給你。你吃完叫我,我幫你把蠶豆殼拿出來扔掉。”里面沒有動靜,我又說,“我不告訴別人,他們都不知道,你不會被罵的?!贝皯舯淮蜷_,新娘子露出臉對我笑了笑,而后把手從窗戶伸出來拿我手里的蠶豆,再輕輕把窗戶關上。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那天的夕陽下,新娘子很美。
爺爺去世后的第五天,天黑以前,前來幫忙的人在黃老先生的帶領下抬著棺材去走一遍爺爺生前到過的水井、田邊,穿著孝服的叔叔伯伯們跟在后面,有人手里捧著香,有人懷里抱著爺爺的遺像。黃老先生在前面念經,他身后跟著的兩人在敲鑼。我聽著敲鑼聲、嗚咽聲遠去變小,又變近變大。
第六天晚上,爺爺的親人可以見他老人家最后一面,被稱為“傾棺”。我私自猜測,這和“清官”同音,也許寄托著老一輩人的愿望,希望子孫后代有人當官,當為人民做事的清官。棺材被打開,我們按照與爺爺的親疏關系排成一排,依次進屋繞著棺材走一圈,可以看見仰面躺著的爺爺?!皟A棺”前一分鐘,郭大爺看見我排在后面,小聲對我說,“小山,你以前沒有傾過棺,如果害怕,等下繞棺的時候不要看棺材?!睆那埃瑺敔敱持胰タ磩e人家繞棺,我害怕,總是離棺材遠遠的,都不敢看一眼棺材。我從未想過,有一天爺爺也會睡在里面,再也不醒……“傾棺”結束,知道爺爺即將離開這間他住了七十多年的土房,我才意識到爺爺真的不在了。
第七天上午,按照風俗完成一系列儀式,男人們開始送爺爺上山。根據我們地方的風俗,女人不能跟著送喪隊伍上山。由于我太固執,管事的郭大爺同意我遠遠地跟在送喪隊伍后面,但一定不能離棺材太近。這條路,爺爺曾帶我走過無數遍,一直是他在前,我在后。如今走這最后一遍,還是他在前,我在后。不同的是,這次的積雪很深很深,白茫茫的山路,一群穿孝服、戴孝帽的人走在其間,與落下的大如席子的雪花融為一體,漆黑的棺材顯得如此孤獨和冰冷。
一個半小時后到達墳地,我不能靠近。爺爺生肖屬鼠,所以所有屬鼠的人都必須要躲到看不見墳地的地方,不然爺爺下葬就不吉利。我于是繞到這座山的背面,遠遠地躲在半山腰那一條干枯的山溝里,想象著爺爺的棺材被放進墓穴,再被黃土掩埋,最后覆蓋成小山丘的模樣。爺爺就睡在里面,看著村里那條唯一的公路。
只是,爺爺再也看不到:他去世四年后,車輛可以開到半山腰,我們再也不用走很遠的路去看車。
我們都喜歡看車。那些年,我還未滿六周歲,不到上學的規定年齡。晚飯后,爺爺雖然在花椒地里忙了一天,仍然不厭其煩地背著我去看汽車。
我們出了家門,穿過一片花椒地,下了一個坡,然后走進一片長滿狗尾巴草的荒地。狗尾巴草長得很茂盛,都長得比我高。放眼望去,一棵棵草隨著夏風搖曳,在黃昏暖和的光影下,草穗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若是換作別人,恐怕找不到狗尾巴草地的入口。這條小路原先還是狗尾巴草瘋長,后來爺爺為了帶我去看車,用鐮刀把這一路的草割平了。
穿過這一片狗尾巴草,我們終于來到了一塊苞谷地。
這是山村里,陳家的苞谷地,前幾年,還有人來翻土、播種、澆水、收割。后來呀,陳家年輕力壯的人都走出山村去城里打工了,只剩下年老多病的陳老爺爺獨自一人在家。他的子女們也會定期給他寄來一些錢,可就是幾年不曾見到他們的人影。這些,都是我聽老一輩人談起的。
苞谷地的附近,也被其他人家種上了很多花椒樹。風呼呼地吹過,翻騰著熱浪,花椒味越來越濃,然后漸漸散去。
我坐在苞谷地的田埂邊,等著大貨車出現。而爺爺經??粗侥_盤旋的山路,似是在感嘆著什么。
我們去到苞谷地的時候,太陽還在群山的正上方。對面那座山名叫大梁子。我嘟起小嘴問,“爺爺,你都從大梁子回來了,太陽怎么還不回家呢?”“太陽在等你先回家?!?/p>
太陽慢慢地藏進了大梁子的花椒地,夏天的蟬叫得讓人心煩。一群黑漆漆的蚊子圍著我們“嗡嗡嗡”,天開始黑了,可還沒有一輛車經過。爺爺說,“天快黑了,今天不會有貨車從這條路上經過了,我們回家吧!明天,我再帶你來看大貨車?!蔽已b作沒聽見,依舊注視著群山間那條蜿蜒的山路。被蚊蟲叮了,我只是用小手抓被叮的地方,很快紅腫起了一個小包。
遠處的山,變得模糊起來,山上的幾戶人家,點起了搖搖欲墜的油燈。
周圍的一切,在月光下,朦朦朧朧,只有風中的花椒味還是那樣清爽。我雖有困意,卻還不想回家。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爺爺就背著我,借著皎潔的月光,沿著小路回家了。
我一直記得,奶奶說過,爸爸媽媽在外地掙到了錢,就會開著車回老家來看我。自那以后,我總是央求爺爺帶我去看車。雖然沒有“父母”這個概念,但有人來家里,也總能讓我開心一陣子。我總覺得,每次有車從家鄉的大山路經過,可能就是父母回家了。即使父母不開著車回來,他們有一天也會從某一輛車上走下來吧!
然而,由于小山村太過偏遠,路是土路,特別陡,幾天才會有一輛大貨車從這兒經過??尚⌒〉奈?,總是樂此不疲地拽著爺爺去看車。爺爺奶奶都說,我長得和我爸一個模樣,但我長到了六歲,還沒見過父母哩!
這樣的夏天,持續了很多年,從未間斷。
多年后,我和父親聊天時提起爺爺帶我看汽車這件事,他說,“我們小時候,也會拽著你爺爺帶我們去陳家苞谷地的田埂邊看車,那時候只有‘洋馬兒,也就是單車。但是即使一張洋馬兒,我們村都有不起。你爺爺帶我和你四叔去看車,運氣好的時候可以等到一張洋馬兒,運氣不好的時候幾天都等不到一張?!?/p>
“那么,來我們村的單車是哪里的呢?”
“不是來我們村。外面送信的人騎單車經過我們村的山腳,把信送去鎮上,再由我們村專門負責送信的何大哥走路去鎮上取信,他會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挨家挨戶送信?!?h3>七
下葬結束。大家沿著原路返回奶奶家。走到一個斜坡的拐彎處,有人說,“有一年這條路塌了,還是王大爺他老人家扛著鋤頭來挖好的?!薄笆前。∥覀兇迳仙较律降穆罚灰醮鬆斂匆娞覆缓米撸丶揖涂镐z頭來挖土把路填平。”
我忽然想起來,有一年,爺爺背蒜薹去山腳的小河口集市賣,天下著毛毛雨,路上人很多。另一條路上的一個小孩腳下踩滑,吃了一嘴的稀泥,背簍里的青菜也落了出來。我跟在爺爺身后,幫他撿起了所有的菜。傍晚回家后,我看見爺爺扛了一把鋤頭就出去了,天黑才回來。三天后,又是趕集天,我發現旁邊那條山路被挖過,很好走。路上的人都在談論,“是誰心好?這么滑的路挖過以后好走多了?!?/p>
直到爺爺入土后,我才從鄰居們口中得知,原來大家說了十幾年的好人,是我的爺爺。他生前從未提過這些事。
入土為安。爺爺終于化成他依附了一生的黃土。這些黃土,正好可以遙望山腳那條通往遠方的車路,還如當年一樣,看不到盡頭。
本文為第六屆“青春文學獎”終評入圍作品。
作者簡介:王珊珊,1996年生于云南昭通,澳門大學計算機科學在讀碩士。參加“第十三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作品見于《詩刊》《星星》《詩歌月刊》《邊疆文學》《散文詩》等,獲駱賓王青年文藝獎、全國青少年冰心文學大賽金獎、第十二屆中融全國原創文學大賽二等獎、粵港澳大灣區高校征文二等獎、“野草文學獎”、中國校園“雙十佳”詩歌獎、“白天鵝詩歌獎”、“中國·邯鄲大學生詩歌獎”、全球華語詩歌大賽優秀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