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結蝴蝶

張曼娟

聽見剪刀響起來的聲音，驀地感覺心慌。拿著黑亮柔軟的那只發辮回家，清楚地知道，我的童年，就這樣結束了。一股難言的惆悵，糅在暮色里，層層加深。

直到現在，年紀漸往三十上數了，看見騎單車、放風箏，或一群追跑而過的孩子，聽見笑聲如風，掠過耳畔，那樣悅耳、熟悉，總令我不禁怦然心動，以為會與童稚的自己相遇。

一旦相遇，我會問扎著麻花辮的小女孩：你開心嗎？

有時候，是不開心的。當墻外傳來同伴的嬉戲聲，我卻必須端坐，讓母親將兩條毛茸茸的辮子梳得光潔。多么焦急啊！就像紗門外，撲扇著翅膀的紫色粉蝶兒。儀容整齊才可以出門是母親的規矩，因此，我們母女二人，常要花費許多時間梳理那頭秀發。打出生起，從未剃過的胎毛，特別細軟柔弱，我無法明白母親是怎樣仔細避免弄疼她的小女兒，只因頸部僵硬而覺厭煩。也無法了解，在短絀的經濟情況下，母親努力使孩子干干凈凈地站在人前，為的是教導我們自尊自重。

挨到辮子編好，我跳起身子，推開紗門，直奔出去。有時與蝴蝶翩翩錯身，也不覺得稀奇。

小時候，沒有蝴蝶館、蝴蝶谷一類的名詞。蝴蝶是鄰居，住在我家小庭院，住在路旁的草堆中，住在學校的秋千架。特別的季節里，巴掌大的鳳蝶，色彩絢麗，成雙成對地從窗邊飛過。有時，不經意地飛進教室，令孩子們興奮而屏息。在流瀉的陽光、迷漫的花香中，老師打開另一邊窗戶，讓它們離開。這樣奇妙的“經過”，在孩子的瞳中煥發光彩。

不上課的時候，看到鳳蝶，定要追跑一場，口里還嚷嚷著：“梁山伯啊！祝英臺！”卻沒想到，奔跑跳躍，飄起的短裙也像彩翼，辮梢的花結正如展翅的蝴蝶。

曾迷信一則傳說：把圣誕紅的花瓣夾起來，到了春天，便蛻變為蝶。有好一陣子，課本里夾滿花瓣，悄悄地看著它的色彩由紅到黑。而我并不貪心，只等待一只蝴蝶。也沒有完全失望，打開課本，果然見到彩蝶誕生，翩然飛起，盡管那只是一場蝴蝶夢，卻美麗得令人感激。

被蝶蠱惑的日子，出了一次意外。那是在五歲時的夏日午后，雨剛停歇，我沿著一條臟臭的水溝去幼兒園。水溝約莫一米寬，雨后便漲起來，時常漂浮著殘肴或家禽家畜的尸體。我每次都保持著適當距離通過，因它令我想到死亡。那天，出神地追一只鮮黃色蝴蝶跑著，離溝愈來愈近，愈來愈近，終于，撲通！栽進溝里！那水溝的深度嘛，恰巧足夠淹死一個五歲小女孩。

泡在冰涼的水中，緊抓著溝邊緣，我放聲喊救命。第一次體會到無助與絕望。

記不得是什么人把我拉上來的，好像是個年輕男子，他說：“趕快回家去！小妹妹！”我是要回家，卻走不快。雨鞋里裝滿了水，不僅沉重，還會嘰里咕嚕響個不停。走著走著，開始傷心地哭泣，因為發現方才差點兒死去。

對水的恐懼，直到今日。只是談起那次浩劫，已轉變了心情。據說，李白捉月下了水，那樣風流倜儻的人物尚且這樣，如此說來，捕蝶下水，也可視為韻事一樁了。

剛進小學，常和母親鬧：“為什么要上一年級！我不要！我不要去學校，都沒有點心吃。”最后一句話，雖然說得小聲，不免令做父母的臉上無光。然而，五歲半入小學，眾人都很能體諒我的年幼無知。

只是，有時年幼無知得太過分，我會做出老師沒交代的功課，或者，干脆把別人的作業簿帶回家，自己的卻不知去向。為了應付我，上課是老師的頭痛時間。我也有頭痛時間，那是在下課之后，頑皮的男生扯住我的辮子當成韁繩，使勁猛拉，令我突然后仰，因拉扯與疼痛而摔倒。其他的女生用板擦兒擊退男生，扶我起來。每次都以為自己會哭起來，結果總是沒有。強烈的憤怒掩蓋了自憐，我真恨那些壞男生，更恨自己與眾不同的辮子。

這樣的惡作劇，斷續地發生了好幾年，母親不得不在我的發式上變花樣。紗巾、緞帶和絨線，為我織就公主般的夢境。辮子垂在腰際，羨慕及贊美，使我不再怯弱自卑。

輕狂終究是要改變的，在一次不經意的巧合下，我轉頭時，發辮打在一個男生臉上，他驚愕地捂臉喊疼。長久以來的郁結得到了舒解，我的“辮子功”遠近馳名，便開始與男生展開對抗。

數不清有多少次大小沖突，最嚴重的一次，是把石膏粉調在水桶中，白糊糊的一桶，對準某個男生兜頭澆下。男生當場哭起來，我們全都傻了，以為他會像石膏像一樣僵在走廊上。片刻之后，他跳起身子，號叫著：“我要告老師！我要告老師！”乒乒乓乓地跑下樓去了。

那段日子真不好過，好似小辮子被人捏在手中，提心吊膽的。我們怎么也猜不透，受害者到底“告”老師了沒有，不小心眼光相遇，便心虛得厲害，其實，他并不是最壞的男生。因歉疚與愧悔，使我劍拔弩張的心性收斂了許多。

而眷村中孩子間的游戲，讓我更像個女孩。

扮家家酒，撿拾各種葉片花草，洗洗切切，燉煮炒煎，仿佛永遠也不厭煩。那時，十分甘愿地守住灶旁的方寸地方，等待小男生背著劍從遠處來，采一把松針當面線。

結束以后，一同到村外清澈的河溝，捧個小桶，盛裝男生抓到的大肚魚和小蝌蚪。青蛙的成長過程，絕不是在課本上學習的，而是在那片廣闊的自然教室。

逐漸地，女孩們不囿于守著花花葉葉、鍋碗盤盆。父母為我們買來溜冰鞋，還沒練好呢，接著又是呼啦圈，腰上還掛不住，卻又來了樂樂球、迷你高蹺……就在家門口，父母子女舉家同樂，揚起的笑聲，成為黃昏中溫馨的回憶。

尤其是練腳踏車這件事，最能看出鄰里間情感的深厚。大人們只要看見孩子費力地跨上車，總要幫著推上一程，不管那是誰家的孩子。當其他的孩子都能騎在車上，呼嘯而過，我仍在觀望階段。在人前露出不在意的神情，四下無人之際，不免躍躍欲試。某個下午，鄰家的年輕媽媽，嗓門響亮地要替我推車。在她的鼓勵下，我騎了一段路，非常穩當，幾乎要歡呼。突然聽見那媽媽的鼓掌喝彩，在我身后，距離很遠的地方。很遠？我回轉頭，才發現她早松了手……就在同時，人仰車翻，前功盡棄。

在愈摔愈勇的苦練下，我終于成為一個優良駕駛者，肇事率一向都是零。女生們都喜歡坐在后座，由我載著在村子里兜風，最后，還是出事了！那天，載了個同伴，騎到人煙稀少的村邊，同行還有兩三輛車。到了該轉彎的地方，晃出個小孩兒，我大聲叫后座跳車，一邊扳住剎車。后座的重量猛地消除，就在嘩然而起的驚叫聲中，車子像箭一樣，加速撞向墻壁。

我趴在地面上，好一會兒都不能思想，只看見許多光點，忙碌地跑來跑去，并紛紛掉落……真是慘痛經歷，既慘且痛。

唯一引以為豪的，是在那“性命攸關”的一瞬間，竟能鎮定地指揮同伴脫險，足見我是有些意烈古風的。同時，長大以后，迷糊、懵懂加上轉不過的腦筋，又常懷疑地想起那次撞墻事件，不由自主地。

小學的最后一個暑假，親朋好友都把眼光放在我的身上，不！是放在我的長發上。中學注冊時，母親耗用更多時間為我梳理。若干年來，洗發吹風則是父親的工作，那必須要有耐心。不知道他們是否已覺疲憊，我是早就已經不耐煩了。

剪發之前，同伴們都預測我將流多少淚，并且說他們同學會在剪發時如何傷心地哭泣。但，這些都影響不了我，我有自己的想法。剪去長發，對我有個不凡的意義：小女孩長大了！不是值得歡慶的嗎？

坐在理發店，還向一旁看熱鬧的同伴眨眼睛。當所有的頭發裹在泡沫中，并攏在頭頂上，看著鏡中的自己，突然想起過往的幾個夏日。炎熱的黃昏，沐浴以后，母親將我的發盤成髻，固定在頭頂上，露出光潔的額頭，天生不必裝點的一雙鳳眼，大而明澈，扎不住的發掛垂頸上。武俠片正風行時，鄰家的爺爺奶奶，總說我像那個可以飛起來的俠女。

聽到響起來的聲音，驀地感覺心慌。理發師笑吟吟地把剪下的辮子舉起來給我看，我勉強牽扯嘴角，一點也不開心，倒是腦后輕松多了。

拿著黑亮柔軟的那截發辮回家，清楚地知道，我的童年，就這樣結束了。一股難喻的惆悵，糅在暮色里，層層加深。

搬離村子好些年了，偶爾經過，才發現昔時覺得無限寬敞的廣場、草地，其實只是那樣狹隘的空間。可是，仍是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因它曾容納色彩繽紛的孩提夢想。

有風的季節，便想起緩緩上升的風箏，總像旗幟一樣，掛滿在電線上，經風一夜吹襲，紛紛不知去向。童稚的我，甚至癡心地想，風箏也許化為蝴蝶，在黎明時刻，破空而去。

誰知道呢？也許，真的化為蝴蝶，飛在小女孩的發梢上，成為一個美麗的、永恒的結。

（田宇軒摘自北京聯合出版社《孤獨，剛剛好》，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