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余雅琴

大鵬的三舅王吉祥與在短片《吉祥》中飾演他女兒麗麗的職業演員劉陸。劇組供圖

電影《吉祥如意》劇組。劇組供圖
★“這部電影改變了我,在制作它的四年里,我比以前更依賴家人,會打更多的電話給他們,也會更愿意待在父母身邊,努力彌補之前因為工作帶來的長時間的分別。”
“《吉祥如意》真的是大鵬拍的嗎?”2021年1月第一波點映結束,微博和豆瓣上出現很多這樣的評價。
導演大鵬是上一代“網紅”,很多觀眾是因為2015年開播的網劇《屌絲男士》認識并定位他。盡管大鵬后來陸續出演過不少角色,其導演處女作《煎餅俠》還獲得了11.6億元的高票房,但他似乎總是被固定在某種形象里。由于他執導的前兩部電影口碑都遭遇了滑鐵盧,甚至有人說他拍攝的“根本不是電影”。那之后,大鵬照舊演戲上綜藝,卻始終憋著一股勁兒,作為創作者他想要證明自己。
攝影師汪士卿多年拍攝紀錄片,自己也是導演,他在2016年忽然接到大鵬的邀請,去大鵬的家鄉拍攝一部套層結構的電影,為此簽了協議,決不能泄露這部電影的信息。汪士卿告訴南方周末,大鵬最初的創意就是拍攝自己姥姥的春節,原計劃叫做《姥姥》,結構也想好了,影片后半部分呈現的是自己怎么拍這部片子。
天不遂人愿,劇組到達村子的第一天,大鵬的姥姥就因意外住院,很快去世了。“大鵬當時和我們溝通的時候,就流露出對姥姥年事已高的擔心,但意外來得太快了。”汪士卿說。
與慣常扮演的角色不同,生活里的大鵬很嚴肅,《吉祥如意》展現了大鵬不為人知的一面,在這位風光無限的十億元票房俱樂部的導演身后,也有個“一地雞毛”的原生家庭。當年風光無限的油田科長三舅在大病后失去了智力,也失去了家庭,妻子帶著女兒離開,他只能回到農村和母親與二哥一家同住。母親猝不及防的去世和女兒時隔十年的到來,激化了這個家庭多年來引而不發的矛盾。
這是一部很難被定義的電影,由兩部名為“吉祥”和“如意”的短片組成,前者曾讓大鵬獲得金馬獎最佳短片獎,講述了劉陸扮演的女孩麗麗回到十年未歸的老家,如何面對失智父親的養老問題;后者則是它的衍生,讓我們看到虛構的故事背后,導演大鵬是如何將自己家人的故事搬上銀幕的。
《吉祥如意》的命名有個復雜的緣由。“吉祥”好理解,這是三舅的名字,一家五個手足同胞,三舅病了之后就總是念叨著其他四人的名字“文武香貴”,單單不提處在中間的自己。“如意”這個名字最初寓意為“如了天意”。疫情中,大鵬決定自己來剪輯這部分短片,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結尾。直到他翻出2008年自己在姥姥家隨手拍攝的一段DV:畫面里姥姥很健康,穿著紅毛衣,三舅的頭發還是黑的,一家人喜氣洋洋,鏡頭拍到門上貼著大大的紅色貼紙,赫然寫著四個字——吉祥如意。
這一前一后的碰撞,讓《吉祥如意》產生了豐富的況味,它不僅是一部“家庭私影像”,更是一部關于中國人和家庭關系的作品。
一方面,這部電影深入到中國家庭內部,它與1991年的劇情片《過年》有著相似的故事,大年初一各懷心事的一家人終于撕破了臉,親情碎了一地。區別在于,大鵬所拍攝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他不僅需要挖掘所謂人性,更要面對自己內心的傷痛和親情的撕扯。大鵬三舅王吉祥的養老問題,是中國老齡化社會的縮影,也折射出中國人家庭觀和親情觀念的變遷,甚至還能讓一些觀眾聯想到中國的城鄉差距和東北工業區的衰落。
這部電影是克制的,在很多應該給出答案的地方都只有留白,比如姥姥葬禮上大鵬復雜的情緒,比如三舅的病其實比電影里更具有攻擊性,最關鍵的部分是女兒麗麗為何十年不回家。當演員劉陸忍不住問麗麗這個問題的時候,鏡頭只是定格在她長久的沉默上。這種沉默是中國式的,但也許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人生經驗體會到不同的滋味。
在這個因為疫情而顯得有些冷清的春運期,很多人都無法與家人團聚。大鵬在微博上曬出了自己小時候與姥姥的合影,沒人知道他內心是不是依舊對姥姥的去世無法釋懷。《吉祥如意》有一段他和表姐麗麗的對話,他說自己總是忍不住想,是不是因為他要拍這個片子,姥姥才走的。麗麗則安慰他,可不能那么想,因為她也想過,“是不是(如果她)不回家,奶奶就不會走了”。
“真實發生的事情最有力量”
南方周末:這部作品的緣起是什么,你怎么想到要把鏡頭對準家人?從最初計劃拍姥姥轉變為以三舅為主人公,這中間經歷了什么?
大鵬:2016年我在籌備《縫紉機樂隊》,當時我們在等一個重要的道具——一個22米高的大吉他建成,這需要五個月的時間,所以我就動了一個念頭——可以讓現有的劇組人員去拍攝一個周期比較短的作品。當然現在講起來,《吉祥如意》成為我后期制作時間最長的一部電影,用了四年才面世,已經和我最初的想法完全不同了。
導致這種變化最主要的原因是接下來發生的一系列意外事件。最初我就是想拍拍我姥姥是怎么過年的。我邀請劉陸來扮演我自己——一個女版的我。我想借此捕捉到兩代女性:一直在農村的姥姥和從小村莊走到大城市打拼的年輕人,她們在春節的時候一定會有思想上的交鋒和碰撞。
同時,我們也確定了一種拍攝方案,就是不用劇本。我跟劇組的工作人員說我們去拍“天意”,生活發生什么我們就拍什么,不去干涉它。結果我的姥姥突然生病住院,因此就沒辦法去拍她了,后來我們就轉而拍攝我三舅,邀請劉陸來扮演三舅十年沒有回家的女兒麗麗。
南方周末:你和姥姥以及舅舅們的關系怎么樣,又是如何理解三舅這個人物的?
大鵬:我和姥姥以及舅舅們的關系非常好,小的時候,因為母親身體不太好,她和我爸到全國求醫問藥,更多的時候都是姥姥陪伴著我,我是跟她一起長大的。大概到我上初中的時候,三舅生病了,姥姥開始轉而照顧三舅。
三舅是我在大家族里的偶像和榜樣,他當過兵,后來退伍參加工作,有了很可觀的經濟收入,我人生中的第一個泡泡糖就是三舅的女兒麗麗姐給我的。我很小的時候對他們的家庭條件非常向往。疾病帶給三舅的改變確實有很強的悲劇性,直到現在都讓人唏噓。
南方周末:這部電影里的真實和虛構交織,而不是單純的紀錄片或者劇情片,你想通過目前這樣的形式表達什么?
大鵬:2004年我來到北京進入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此后十多年幾乎都在這個行業里,也許慢慢地培養訓練出了一種求新、求快、追求強互動的思維習慣,這些都體現在我后來的一系列作品中。我拍《煎餅俠》是因為我覺得中國人沒見過大銀幕上的中國超級英雄,而拍攝《縫紉機樂隊》是因為可以在電影里呈現真實的樂隊演出,到了這部《吉祥如意》,首先是這個結構很吸引我,我希望能夠拓展一下大家以往被培養出的電影觀看習慣。
南方周末:電影里有幾場家人起沖突的戲,這些內容是你設定的還是家里人不自覺的流露?
大鵬:家人們起沖突的戲是自然發生的,在整部電影里我們呈現的都是真實發生的內容。當然,我們最開始邀請劉陸參與拍攝,是希望創作者能夠可控地拍攝一些自己設計的內容。但到了后期呈現,面對素材的時候,我還是覺得真實發生的事情是最有力量的。
南方周末:劉陸是專業演員,而你的家人不是,為了在攝像機面前呈現出自然的狀態,你是如何設計表演的?你自己也出現在鏡頭里,你的表現有表演的成分嗎?
大鵬:我沒有在表演,因為也來不及。我們現在在采訪,是在一個比較舒服的地方,以舒服的姿勢和說話方式進行溝通,但是當時不是這樣的,各種思想沖擊是非常劇烈的,根本顧不上這些。
我會跟劉陸去探討,每一次開機希望她與我的家人討論的方向,但沒有辦法左右家人們會說什么樣的話、做什么樣的事情。這就完全依靠劉陸的即興發揮,或者說她也并不是在表演,而是在成為(她演的)那個人。另外,我們也會通過后期處理減少她表演的痕跡,盡量呈現出一種自然的狀態。
南方周末:在這部電影的拍攝中,你既是導演又是拍攝對象的家人,你如何處理自己與拍攝對象的關系?拍攝涉及家人的隱私,你會有壓力嗎?
大鵬:并沒有壓力,我覺得這就是家人,同樣的一家人如果由其他創作者去拍攝,或者我去拍攝別人的家人,可能最后都沒辦法呈現出目前的樣貌。正是因為家人對我是非常信任的,他們才可以做出有安全感的表達。
如果我們只討論電影的話,電影當中需要這樣的沖突去沖擊觀眾的情緒,去讓觀眾反思自己與家人的關系,思考自己是不是應該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去改善這樣的關系。當然這樣的想法到最后也實現了,因為我看到現在的影評,其實更多的觀眾都會認可它積極的一面。但是刨除電影的呈現,就創作本身而言,我與家人們從頭到尾都保持溝通,我并不覺得在這方面會有壓力。
“家鄉是我安全感的來源”
南方周末:你的家人有沒有看這部電影,他們是怎么評價的?
大鵬:家人都看過,除了二舅和三舅。因為他們在農村,沒有辦法在影院看電影。在制作過程中,我分別在不同的時間地點邀請他們看過,他們也知道是什么樣的呈現。至于怎么評價,因為他們都是家人,我覺得也不是特別客觀。除了這部電影,只要我參演或者導演的電影,家里面的人都覺得是好電影,這部電影也一樣。麗麗姐曾經跟我說非常感謝我拍這樣一部電影,讓她的人生完整了,這是她的評價。
南方周末:三舅的現狀如何?你是帶著什么樣的態度看待姥姥去世后的家庭風波的?
大鵬:三舅的狀況是這樣的:拍攝完畢后,我提出在通化附近找一家療養院,我們也實地拍了很多照片,打聽了價位,我會負擔他全部的生活費。但沒有一個親人同意,大家還是更愿意讓三舅得到身邊親人的照顧。雖然他們會為了三舅激烈地爭論,但當具體的問題擺在面前的時候,誰也不希望三舅真的離開。最后就變成了三舅嘴里天天念叨的“文武香貴”(三舅的四個兄弟姊妹的名字),每人每年花三個月時間去照看他。現實生活中,他的兄弟姐妹們變成了他的“媽媽”,一直陪在他身邊。
南方周末:對于創作者來說,直面家庭的創傷并展現給公眾看是需要一定勇氣的,你的勇氣從何而來?
大鵬:我希望可以影響到更多的觀眾去反思自己與家人的關系,我的勇氣源自我對親情的信心,我的勇氣是相信更多善良的觀眾。我是一個創作者,我必須要有這份勇氣。
南方周末:生活在北京的大鵬和回到東北家鄉的大鵬,你是如何平衡這兩種身份的? 離家多年,對家人,對家鄉,你懷著怎樣的情感?
大鵬:我的家鄉是一個小的山城,四邊都有山,人口非常少,市區人口只有五萬人,可能在北京隨便找一個規模大一點的社區都比它大。17歲之前,我都生活在這個小城里,它基本上塑造了我的性格,讓我成為現在的我。
大學的時候,我去了長春,它是一個稍微大一點的城市,因為看不到山,四周都是無盡的平原,這讓我很沒有安全感。也許我還是一個依賴邊界和規則的人,所以家鄉是我安全感的來源。
我沒有辦法去平衡北京的大鵬和家鄉的大鵬這兩種身份,因為我不是典型到可以拿來舉例子的人。我在北京的工作和生活非常繁忙,這些年都靠著巨大的工作量在短時間里迅速提升自己。當真的忙起來的時候,東北家鄉離我是非常遙遠的,根本顧不上想。
這部電影改變了我,在制作它的四年里,我比以前更依賴家人,會打更多的電話給他們,也會更愿意待在父母身邊,努力彌補之前因為工作帶來的長時間的分別。
南方周末:作為東北人,你怎么看待近年來在電影、文學、流行音樂乃至脫口秀領域的“東北文藝復興”,你覺得自己身上有地域文化帶給自己的影響嗎?三舅的人生似乎與東北的興衰起伏相呼應,這算是一個隱喻嗎?
大鵬:我很高興大家開始談論“東北文藝復興”,其中很多作家的作品我也看過。我自己不是典型的東北人,甚至日常生活中認識我的人都會有類似的評價,說我一點都不像東北人。
我覺得可能是性格的原因,東北人往往是粗獷、熱情、奔放的,而我在這方面不太一樣。我覺得地域的影響肯定是有的,因為東北在冬天的時候非常寒冷,所以人們等量的內心要十分火熱才能抵過這個寒冷。而在文藝表達上需要這種外化的性格。
說到三舅這個人物,從我的角度來說三舅就是一個個體,他只是我的三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