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我不想開槍打你！”

高錫鳳

這是一篇警察與致命武器的故事，但并非如你想象的那樣。

一、九分鐘

2016年5月6日凌晨2時51分，美國西弗吉尼亞州威爾頓警察局指揮中心調度員接到911報警電話。

“請馬上派人到瑪麗街119號。”一位女士的聲音，聽起來年輕但充滿了恐懼感。

凌晨2時53分，巡警已經在出警途中，電話依然在接通之中。

凌晨2時57分。“他有槍，但是槍里面沒有彈夾……”報警人說，她自稱叫貝瑟妮·吉爾默，襲擾她的人是其前夫、孩子的父親威廉姆斯。他喝了酒，拿著一把槍，但是彈夾被她卸掉了。

她補充說：“槍里沒有子彈，他說要用這把槍威脅警察，這樣警察就會開槍打死他。”

凌晨2時58分。她在電話里大叫：“開槍了，不，他們在開槍……”

嘟嘟嘟……

凌晨2時59分。

電話掛斷，調度員撥回去，沒有人接。

二、槍擊

凌晨時分，25歲的新警員斯蒂芬·馬德爾正獨自開車巡邏。威爾頓市是一個擁有兩萬人口的城市，這個時間段一切都很安靜。

凌晨2時53分，對講機傳來出警指令，他迅速響應，花了三分鐘靠近瑪麗街119號。實際上他已經跑過了頭，到了120號，他連忙倒回去。此時他看到一位年輕的黑人男子站在一輛白色汽車旁邊，位置剛好是119號門前。

“請問119號在哪里？”馬德爾問。

“就是這里，有事嗎？”

馬德爾下車，發(fā)現答話的年輕人背著手。

“請把手亮出來！”馬德爾說。

“為什么？”

“亮出該死的手！”

“為什么要罵我？”黑人小伙邊說，邊亮出了雙手，右手赫然拿著一把黑色的史密斯&韋森手槍，槍口朝下。

馬德爾急忙閃身躲在車旁，拔出手槍，大聲喝道：“放下手槍！”

“不！”

“我不想開槍打你，兄弟，請把槍放下！”

“開槍吧！”

馬德爾有點反應不過來。

“你開槍呀！”小伙大聲道。

起先他們相隔不到兩米，后來黑人小伙向后退到房子邊，距離拉長到五米。

此時調度員在對講機里面發(fā)出了警告，提醒馬德爾提高警惕，對方攜帶了武器，但沒有提到槍里面的彈夾被拿掉之事。

威爾頓警察局和其他警局一樣，警察有使用致命武力的權力：如果有人對警察或他人的生命構成威脅，警察可以開槍殺人。

路燈昏暗，街上靜得可怕。馬德爾的腎上腺素開始分泌，第一次遇見這種情況，但是他沒有感覺到對方有威脅。

警員瑞恩·庫茲馬和邁克爾·貝克也在附近獨自開車巡邏。他們聽到馬德爾在處警，似乎遇到了麻煩。他們怕他沒有經驗，便開著警燈、拉響警報急速趕往現場，在到達瑪麗街119號時還差點兒撞上了。

看著警察越來越多，黑人小伙舉起槍，再次喊叫讓警察開槍。

看見黑人小伙舉起了槍，貝克大聲叫馬德爾躲起來，然后命令小伙丟掉槍。

“把槍丟掉，否則我要開槍了！”貝克喊道。

就在此時，警員庫茲馬開槍了，他離黑人小伙大約九米，前三槍沒有擊中目標：一顆子彈射向草地、一顆擊中了樹，第三顆子彈打中了汽車的輪胎，立即發(fā)出嘶嘶的漏氣聲。

庫茲馬連續(xù)扣動扳機，第四顆子彈擊中了黑人小伙的右耳后部和上方，穿透前額。

小伙應聲倒地，貝克連忙湊上去，發(fā)現對方已經呼吸困難。馬德爾撿起黑人小伙的槍，發(fā)現里面沒有彈夾。

后兩名支援警察趕到現場離開槍這段時間，大約間隔了10秒。

凌晨2時59分，黑人小伙倒地，距貝瑟妮第一次撥打911電話過去了九分鐘。

死者叫威廉姆斯，報警的是他的前妻貝瑟妮·吉爾默，正是她拿掉了手槍的彈夾。死者的母親怡達痛哭不已，其家庭律師對開槍的必要性提出了疑問，并寫信給美國司法部，要求進行調查。

西弗吉尼亞州警察局對警察的所有致命槍擊事件都會進行調查，此次槍擊事件由州警官吉姆·吉布森中士負責。

槍擊事件發(fā)生幾周后，威爾頓警察局開除了其中一個涉事警員。

三、你不應該是警察

被開除的警員感到非常震驚，他一直希望能在警局度過一生，現在竟然被開除了！他確信自己沒有做錯什么，準備提起訴訟，其律師麥琪·科爾曼向威爾頓警察局局長亞歷山大喊話，探討警察使用武力的培訓課程。

在威爾頓，致命的警察槍擊事件并不常見。亞歷山大局長在這個部門工作了20多年，只發(fā)生了兩起槍擊案。他把這一點歸功于警察受過嚴格的槍支使用培訓。

亞歷山大并沒有解雇槍殺威廉姆斯的警員庫茲馬，而是解雇了斯蒂芬·馬德爾，理由是他沒有向威廉姆斯開槍。

局長認為，這位年輕的警員在生死攸關的時刻束手無策，把同事的生命置于危險之中，他本應該率先開槍。

警察局的代理律師蒂姆·奧布賴恩說：“終止馬德爾先生的工作，因為他選擇不使用致命的武力射殺一名有自殺傾向的非裔美國人。”

警察同事稱馬德爾是“懦夫”。

從另一個角度講，市政府和警察局想保護自己免受威廉姆斯家族的指控，所以找出馬德爾沒有射殺威廉姆斯的錯處，就能說明庫茲馬開槍是對的。

但是，馬德爾始終不認為有開槍的必要，他在海軍陸戰(zhàn)隊服役時曾經到過阿富汗前線。對他來說，威廉姆斯的舉止沒有呈現任何威脅性。

“我只是想給他機會冷靜下來，他看上去像個精神錯亂的人，沒有和我對過眼神，實在不像是一個殺手，更看不出來他有開槍射擊我的企圖。我不想開槍打他，但不料事情的結果影響到了我的一生。其實如果需要，我會開槍的，我對死亡不感興趣，也不驚悚。”

2016年6月7日，槍擊事件發(fā)生一個月后，馬德爾正式接到解雇文件，里面的大意是說他在試用期間沒有達到一名警員的標準，在關鍵事件中玩忽職守，以至于他的同事不得不作出反應，遺憾地殺害了威廉姆斯，以確保報警人和孩子的人身安全，以及周圍市民的安全。

“警察在執(zhí)法過程中，作出任何決定總比根本不作決定好，這很不幸，但是卻是事實，因為你是警察。”局長亞歷山大說。

馬德爾收到解雇文件的第二天，漢考克縣檢察官吉姆·戴維斯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宣布了對威廉姆斯槍擊案的調查結果，與戴維斯一起出席發(fā)布會的還有警察局局長亞歷山大和負責調查的警官吉布森中士。

戴維斯宣布，這起槍擊案中不會有任何警察受到指控，市政當局對威廉姆斯之死不負任何法律責任。

亞歷山大宣布，參與槍擊案的三名警官都做得很好，依然在履職之中。

馬德爾和妻子觀看了電視新聞發(fā)布會，驚得目瞪口呆。他們懂得亞歷山大的意圖：隱瞞一名警察被解雇的事實，宣布三名警察無過錯，明確認定威廉姆斯是“借警自殺”，這樣就可以盡快消除槍擊案帶來的影響。

馬德爾困惑、憤慨，提出上訴，申請舉行正式的仲裁聽證會。律師告訴他，勝算很小，因為市政當局有很多手段解雇一名見習警員;勸他還不如主動辭職，比開除要好。最終，他要求推遲聽證的請求被駁回，市政當局已經做了最后決定，他的律師也宣布不再為他代理訴訟。

槍擊事件似乎已經結束，逐漸退出了人們的視野，畢竟在美國，警察暴力執(zhí)法致人死亡的事件頻頻發(fā)生，何況威廉姆斯確實曾經揮舞手槍對著警察。

馬德爾在附近的卡車駕駛學校找了一份工作。警局沒有人聯系他，他好像被社會拋棄了，他下定決心要反擊。

2016年9月11日，槍殺案四個月后，《匹茲堡郵報》刊登了一篇關于馬德爾被解雇的文章，敘述了威廉姆斯被槍殺的過程，以及馬德爾被解雇的黑幕。

死者家屬的代理律師杰克·多蘭斯看完報道后，驚訝不已，怒道：“警方不僅認為威廉姆斯應該被槍殺，而且還認為應該盡快槍殺！馬德爾沒有開槍，于是就開除了他。”

這篇文章引起了警察局局長亞歷山大和威爾頓市長特拉維斯·布洛瑟的強烈反應，他們召開新聞發(fā)布會，說槍擊事件不是解雇馬德爾的直接原因。他們坐在攝像機對面的扶椅上，身后站著四名警員，其中包括威爾頓警察局僅有的兩名黑人警員。

他們說，馬德爾實際上是因為“非法搜查”（把罰單貼在汽車駕駛室內）和另一宗“犯罪現場的污染”（錯把兇殺案的受害者當做是心臟病發(fā)作，破壞了現場），這兩起事件才是解雇馬德爾的直接原因。

庫茲馬很惱怒，這篇報道讓他看起來像一個種族主義殺人犯。他找到馬德爾，指責他是一個“懦夫”。

馬德爾說：“如果我開槍打死了威廉姆斯，我不會覺得自己有錯，但是我會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那你就不應該是警察！”庫茲馬怒斥道。

四、無奈的結局

馬德爾依然住在威爾頓，他不想離開。文章發(fā)表前三天，妻子凱茜生了第二個男孩。他收養(yǎng)了蘇西，一條黑色拉布拉多犬。他在海外服役時養(yǎng)了一條軍犬馬克斯，蘇西很像馬克斯。

匹茲堡民權律師瑪吉·科爾曼在手機上讀到了這篇報道，一個警員因為沒有開槍而被解雇，感覺不可思議，立即打電話給搭檔蒂姆·奧布萊恩律師，準備接手這件案子。

蒂姆律師通過臉書網站聯系到馬德爾，同時，美國公民自由聯盟也對馬德爾的遭遇產生了興趣。

在被解雇后的幾周里，馬德爾一直在尋找律師來代理他的案子，但是先后20次遭到拒絕，幾乎山窮水盡。

首席律師蒂姆接受了馬德爾的請求，他是有名的民權律師，正是他的訴訟促成了1997年“聯邦同意法令”，對匹茲堡警察局廣泛存在的不當行為進行了改革。

瑪吉律師和蒂姆律師花了大量時間尋找威爾頓市的有關規(guī)定，結果沒有發(fā)現有哪一條規(guī)定“不開槍”就要被解雇。他們高調宣布，要讓社會尊重警察有不使用致命武力的權力。

威爾頓市政當局選擇應訴，拒絕庭外協商。

威廉姆斯的家人聲援馬德爾，而且感謝馬德爾在現場稱呼威廉姆斯為“兄弟”。馬德爾說他非常同情威廉姆斯的家人，但他明確表示，他不支持威廉姆斯的家人起訴庫茲馬。他說自己不想開槍并不代表庫茲馬開槍是錯誤的。

威廉姆斯的家人既失望又欽佩，稱贊馬德爾誠實、令人尊敬。

隨后的一年里，馬德爾開啟了新生活，盡量避開威爾頓警察，他成了一名運輸危險廢物的卡車司機，每周跑3000英里（約為4828公里）。作為一名警察，他有更多的時間和家人在一起，但開卡車的報酬要高很多。

2017年10月9日，馬德爾訴威爾頓市警察局一案正式開庭審理。

蒂姆律師向法官陳述，根據憲法和威爾頓使用武力的政策規(guī)定，馬德爾只有在感覺威廉姆斯帶來了生命威脅時才有權開槍，如果他不認為威廉姆斯對他或其他人構成直接威脅，他就不會被允許使用致命武力。

他補充說，獎勵也能影響警察文化。大多數警察部門都忽略了“獎勵”對使用致命武力的影響。他們錯誤地提倡射擊優(yōu)先的理論，對那些選擇不開槍以避免射殺無辜人員的警察，采取的是孤立的態(tài)度，而不是獎勵。警察應該學會開槍，但那是到了必須開槍的時候，否則應該盡量避免開槍。不開槍并不代表懦弱。

他的話引起了法庭共鳴。

威爾頓市政方面，警察局局長羅布·亞歷山大、市長布洛瑟感覺到了壓力，都不愿意糾纏此案，兩名涉事警察更是煩透了。

庭審后的第二天，市政方面提出庭外和解，馬德爾和律師表示同意。雙方最終達成協議，市政府向馬德爾賠付17.5萬美元，同時承認馬德爾不存在任何不當行為。

在匹茲堡郊外，威廉姆斯的家人依然在努力，由于得不到馬德爾的支持，走法律程序幾乎沒有勝算。他們只得向司法部提出復議，但寄出的信猶如石沉大海，只不過是司法部郵件處置部門登記表上的一行字而已。

威廉姆斯死后不久，加利福尼亞州有人聯系了他們，分享了類似的故事。2015年6月，一名17歲的男孩在一個社區(qū)被一名警察開槍打死，而這名警察是在槍擊事件發(fā)生前幾個小時才宣誓就職的。他們說警察接受的開槍培訓是多么令人生畏，引起了當地社區(qū)的恐慌。

威廉姆斯家族始終認為庫茲馬對威廉姆斯的射擊是不恰當的，至少是沒有必要的。但是，馬德爾的不配合讓他們非常沮喪，備感無奈。

威廉姆斯的妹妹阿曼達告訴馬德爾，雖然她無法接受失去哥哥的事實，但他是和威廉姆斯最后交談的人，他盡了最大努力不讓事情惡化。她感謝他為她哥哥所做的一切。

17.5萬美元的賠付款改善了馬德爾一家的生活。他們在西弗吉尼亞州臨近威爾頓市的新坎伯蘭市買了一套房子，一家人過著幸福的生活。

馬德爾規(guī)劃的人生是成為一名警察，保護市民的生命財產安全。但是事與愿違，他竟然成為了警察局的訴訟對象，偏離了人生的軌道。他著實感到無言以對。

（責任編輯：馮苗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