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億明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中國的美術界、時尚界甚至家裝界都回蕩著一個奇怪的名詞——“莫蘭迪色”,其熱門程度一度蓋過了北歐風和日式。這種看上去清湯寡水的顏色,居然征服了一個又一個國家,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高級色。
莫蘭迪色究竟高級在哪里,卻沒有幾個人說得清。就像創造它的莫蘭迪那清心寡欲的一生——無妻無子死“宅”到底的苦行僧般的生活,讓人難以理解。
中國古典美學研究者陳望衡教授提出,中國的審美范疇有妙、神、逸、清四個境界。可以說“清”是莫蘭迪畫的底色,簡直是一“清”到底,從未走改旗易幟的“邪”路。在那個把塘畔鳶尾畫成情緒爆發器的時代,他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你看他的畫,從不喧囂,除了干干凈凈作畫,沒有任何廢話。這樣的畫就像一個成熟的人,開始停止自我展示,學會如何巧妙地隱藏自己。
莫蘭迪像一位禪定的高僧,把畫作里的靜物當作高深莫測的偈子,懂的人自然懂。這位羞澀執拗的老者,一生幾乎只畫了一大堆瓶瓶罐罐,如果說有何不同,大概只是這些瓶罐偶爾調換位置,與不同光線發生一些關系。但就是這些平淡無奇的畫作,卻在我們這個時代大放異彩,備受追捧。你可以在許多公司聽到有人大喊:“把這面大白墻給我刷成莫蘭迪灰!”



靜物。莫蘭迪
莫蘭迪自己也說過:“我相信,沒有任何東西比我們所看到的世界更抽象、更不真實。”用最普通的瓶子表達最抽象的追求,就好像用一把家用菜刀耍出絕世武功,這不就是傳說中的超級英雄嗎?令人敬佩的是,這位“英雄”一直都獨善其身、偏安一隅,一生都未走出只屬于他的大山,他只在不動聲色間盡情釋放真、善、美,把內心世界純化成一片寧靜的色彩。
法國畫家巴爾蒂斯曾對莫蘭迪做過一番很特別的評價:“莫蘭迪無疑是最接近中國繪畫的歐洲畫家了,他把筆墨儉省到極點!他的繪畫別有境界,在觀念上同中國藝術一致。他不滿足于表現看到的世界,而是借題發揮,抒發自己的感情。”原來和莫蘭迪同一時代的天才早已發現,在莫蘭迪筆下有著宋徽宗心心念念的“雨過天青云破處”的東方美,這樣的美,不爭、不搶、不張、不揚,似乎千百年來早已存在。千百年后,一位西方藝術大師悄然拿過接力棒,把極簡美與和諧美重新推向這個早已不把美當一回事的世界。

莫蘭迪博洛尼亞畫室里的瓶瓶罐罐

莫蘭迪的作品也曾出現在意大利的郵票上
莫蘭迪的畫與清代黃鉞《二十四畫品》中的那句“于詩為陶,于時為秋”同呼共吸,比肩而立。陶淵明的詩、北京的秋天、莫蘭迪的色彩,全都明朗干凈、純凈溫厚,帶著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氣質。這些顏色中最為典型的是莫蘭迪灰,以大主角的姿態融入他的大部分畫作,這種灰呈現出高明度與低純度的狀態,表達出最大的張力。看不懂的人會認為這樣的顏色灰撲撲的,既不明媚,也無生趣。其實這種顏色是一種旱天見雷的灰色,與中國的水墨色遙相呼應,仿佛灰色的云層里充溢著飽滿的雨水,即將給這個世界送來清涼與希望。
(巧 倩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第5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