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
上周四,去看朋友介紹的一個新醫生。寒暄畢,他就開出了這么一張新單子。
我知道,又要去拜會某種機器了。
我到達的是放射科碘造影室。把單子遞進某一間半開著門的屋子,里面活動著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他們都穿著白衣服,我認為他們就是我將要拜會的那臺機器與我之間的翻譯,或信使。信使給我一個號碼,如果有人呼叫這個號碼就是告訴我終于輪到與機器約會了。
差點忘了交代一個細節,進到這個穹隆之前,被掃描的人還要戴上一副耳罩。你被告知是為了防備機器發出的那些聲音太過刺激。此時耳機里卻傳來指令:呼氣—吸氣—吸氣—屏氣!直到你感覺到下一秒鐘就要憋死,耳機里才傳來新指令:呼吸!兩三分鐘后,這個過程再循環一次。在那樣一個逼仄的空間里,或者說在一臺所有地方都堅硬冰冷的機器里面(口里?肚子里?),機器再次啟動,再次嘀嘀、噼噼、嘰嘰、嘟嘟地響起來……躺在那個地方,我想起了那本叫作《1984》的小說,覺得這機器就是一個權威無從質疑的“老大哥”:呼氣—吸氣—再吸氣—屏氣!那指令本來是在另一間屋子里操作機器的人發出的,但這命令經過一些線路,在耳邊響起,已經是非人的“老大哥”的聲音了。
列位,這些就是我在放射科等待被另一臺機器審視時喚醒的記憶。
現在一個聲音把我喚醒。白衣服飄過來,把我領到另一臺機器前。寬衣解帶,在一張床上躺下,那種氛圍叫你明白接下來不是巫山云雨,而是伸出右胳膊,靜脈注射碘,便于機器給某些器官或通道造影,也就是便于機器清楚地看見。注射完畢,人就消失了。只剩下我仰天躺著,整間房子和那臺機器陷入了頗具威脅性的沉默。我想,不能叫機器嚇住。我決定用觀察來克服莫名的恐懼。

雖然背上涼颼颼的,正是可以加深恐懼所需的那種效果,但我既然作出了這個富于哲學意味的決定,就能稍微忽視一下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正式開始觀察這臺第一次謀面的新機器。首先是它灰中泛白的顏色,是世界上任何自然的景物所不具備的顏色,但越是先進的機器就越帶這樣的顏色。這種顏色成為機器當中一種高級別的標志:是新材料的,有功能強大的電腦芯片的。然后是質感,是一種多種金屬混合的質感,甚至還混合了塑料的質感。對化學和物理學甚至是生物學為基礎的未來的材料學來說,總的趨向就是把所有可以混合的東西和不可以混合的東西都混合到一起,用這種方式來證明尼采所說“上帝死了”的話不是瘋話。我躺著,那臺機器懸在上方,準確地說用什么東西吸附在水泥天花板的兩條鋼鐵軌道上。機器身量龐大、沉重,從上方把身體懸垂下來,完全是一個對蝙蝠一類喜歡倒懸感的動物的仿生學設計。還有一根粗大的有著整齊環節的塑料管盤旋于堅硬的機身上,使這臺機器柔中有剛,從而更具生命感。好像它不只是通上電就能運轉,還要通過這根防毒面具上的管子一樣的塑料管來呼吸點什么。機器通電了,運轉了,慢慢降下來,它的光學鏡片的獨眼中間有一個黑色的十字。了解狙擊槍的人都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也許是開始觀察后,身心都放松了,所以我沒有因為這個幫助精確瞄準的東西的出現而讓我的后背更加冰涼。反倒覺得這臺機器好玩,有幽默感。它悄無聲息地從我跟天花板之間的半空中降下來,帶十字的玻璃獨眼在我胸腹之間來回游移,最初的姿態不像是來觀察,來透視,而是像狗鼻子一樣在嗅聞什么。我身上會有什么味道?今天早上灌進肚子的清粥小菜的味道?昨天晚上洗腳水中所加精油的味道?或者剛才注入身體的碘的味道?這只鼻子,不,這只超級眼只是小小試探一下又縮回到原來的高度。這時,一只馬達開始嗚嗚旋轉,我注意到機器上還有一臺給自己散熱的小風扇,但我不能確定這聲音是由風扇發出來的。我們還不能很直接地描述機器,所以,不但機器的設計依據了仿生學的原理,我們對機器的描述也只得遵從這種原理。當這臺機器發出嗚嗚聲,就像是一臺汽車在起步前加油,更像一頭準備沖刺的公牛在蓄積即將爆發的力量。它會猛然向我撞擊,撞擊我剛剛經過手術的下腹部?但這種猛然沖刺的情形沒有發生,接著是塑料管子做出了吞咽動作,然后發出了泄氣的聲音。我想問它,是什么地方憋破了。但是,我想它這樣做,只是為了比過于一本正經的CT機、核磁共振機顯得好玩一點。好像它也知道自己所置身的是一個一切都要好玩、都要具有娛樂性的時代。
當它“撲哧”兩聲泄了氣,可不要認為它就要休息了,不,它這才正式開始工作,前面只是熱身運動。機器那只獨眼變紅了,默默和我對視片刻便慢慢湊近了我的肚子。此時那些碘已經進入了臟器和一些特別的通道,這只大紅眼通過看見那些碘來看見我的臟器和連接臟器的管道。它看了一陣,紅光消失了,縮起脖子,退回到半空中,一聲不響,好像在思考,在分析,在評判。它當然不會把這些結果直接告訴我,而是通過一些我不了解的途徑,告訴給屋子外面那個往我靜脈里注射了碘液的人。我想,我該起來了。但是,馬達又一次嗚嗚作響,機器在準備沖刺的時候又“撲哧”兩聲泄了氣,紅眼睛又湊攏來了。還有什么沒看清楚嗎?據我對機器的有限了解,就是它們不像人看一遍沒看清楚,揉揉眼或擦擦眼鏡再看幾眼。它們是一看一個準的。這便是機器冷酷的精確性。當然,它們與我們更大的不同,就是從不試圖去看它們看不清楚的東西。
如是者三四次,操作機器的人才進來,解開了壓在我肚子上的扣帶,我坐起身來,從一種隨時可能被一臺發瘋的機器所攻擊的窘境中解脫出來,現在卻只想知道那機器看見了什么。我看著那個白衣服的操作手,現在,他是這臺機器派來的信使,要宣讀某種確切的判詞。但這個白衣信使和氣地說,明天,24小時后來取報告。
走出這幢有很多這種密室的大樓時,我一直在努力記住走廊所有的拐彎,為了明天,24小時后準時得到那份判詞。同時,我聽見自己有點神經質地在默念:“被機器審視,被機器審視,被機器審視。”好像這是一句神奇的咒語,可以把人從某種窘迫的情境中解脫出來。一直到出了大樓,還能看見院子里那株樹冠巨大的榕樹上披拂著明亮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