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
獵人老了,坐在爐子旁,往里丟些半潮的木頭。
老狗不敢趴得太近,因為漏出的煙霧熏得它睜不開眼皮,其次獵人心情不好時,也許會跺它一腳。
獵人把煙草葉子卷到一半,轉身去拿長槍,喃喃道:“雪好像小點,趁著天亮,我再出去轉轉。”
婦人正從矮皮桶里舀水,回答說:“早點回來,晚上喝羊湯。”獵人干咳一聲套上筒靴,背著長槍開門徑直走出。
在院子里經過羊圈,半扇鐵門從雪里伸出,但是它已失去了作用。一個月前,最后那只斷角的母羊也凍死了,被婦人收拾一番,腌進缸里。
獵人走遠后,老狗自知幫不上忙,就識趣地躲進墻角。聽農婦一邊鏟起爐灰,一邊念念叨叨:“半輩子沒下過這么大的雪,冷得人發慌。”
約莫十年前,獵人也在這個時候出門。但大雪封不了山,也凍不上進出的小道。天地皚皚之間,清朗一片,有許多灰黑色的小點隱約其中,那是野兔和一些不愿冬眠的動物。
在一處山谷的凹處,獵人舉槍射擊,子彈的清脆聲響在針葉間回蕩。最后走近時才發現打死了一只公狼,另外的早已逃之夭夭。熱騰騰的血濺在洞外,洞里有幾只沒睜眼的狼崽。
山里的狼并不多見,尤其是靠近人類生活的地方。這一群也許剛剛遷徙過來,就被獵人搗了老巢。狼肉很腥,但是收皮子的商人愿意付個好價錢。
他肩上扛著公狼,又把狼崽揣進懷里,踉踉蹌蹌地回了家。
那些小狼,行腳商人不要,連一瓶黃酒都不肯換。他還對獵人調侃道:“趕緊把它們淹死,免得長大后背地里咬你。”
不等獵人動手,三只狼崽已經死了一對,還剩只黑灰色的奄奄一息。
獵人把那只小的拎進房間,在爐子邊暖了一晚才活了過來。也許生來命大,直到黃狗老死,它都再沒生病。
開始的兩年,一切都無大礙,只是小狼的嘴巴越來越長,偶爾會嚇到路過的商人。后來開春時咬死一只母雞,獵人用皮鞭抽它,耷拉著的尾巴又豎了起來。

那以后,小狼的身子越來越大,嘴巴卻開始往回縮短,大家都逐漸忘記了此事。
來年獵人的表叔進山,半斤燒酒下肚,非說這是它見過的最漂亮的狗,一身的毛發油光锃亮。就是不懂人性,不搖尾巴也不讓摸。
表叔談到他年輕時在大興安嶺伐木,一伙人在山里過夜,晚上撒尿時忽覺帳篷外綠油油的一片,原來碰上了狼群。還好那次人多,點了許多火把嚇跑了它們。
狼崽并不能做狗,它從來不吠,遇到生人就踮起腳悄無聲息地上前。
獵人出門帶著它時,常常半天不見蹤影后突然出現。
獵人跋涉在齊腰的雪里,開始舉步維艱,不知為何想起了表叔。紛紛雪片蓋住來時的腳印,他突然有些害怕,掉轉方向走回了家。
妻子習慣了他最近的一無所獲,默默地掀開鍋蓋,讓他喝口羊湯暖暖身子。
羊湯,能撈出少得可憐的肉塊,就這還得煮上幾回才舍得吃掉。在這深山里,大雪開始封路意味著與世隔絕,沒有人跡,沒有資源。令人不安的感覺開始出現。
但這只是噩夢的開始,接下來的三個月里,直到一年中最冷最寒的幾天。他們已經把所有能吃的吃光,身體開始出現浮腫的現象。
有一晚煮了皮桶,發現這不是人吃的玩意,就丟給墻角的老狗。它嚼得津津有味。老獵人說,“畜生就是畜生”。
兩星期后,漆黑的房間里,只有爐火發出一點微弱的光亮。窗外有沙沙的雪片在飛,夫妻倆能感受到它們落在瓦片,落在門閂,落在墻外的斧刃上。也許這就是他們行將餓死的時刻。
迷迷糊糊之際,妻子突然把他推醒,讓他仔細去聽窗外的聲音。一種充滿野性的哀婉的嚎叫不絕于耳,這感覺很近,也許就在旁邊的山頭上。
老獵人起身去弄鎖栓,風吹得門框“吱吱”晃動。他摸索著把中午剩下的煙卷找到,點一支說:“天啊,今年怪事連連,狼都跑到這里收尸。”
婦人覺得這樣說話很不吉利,趕緊“呸呸”了兩聲,但她也知道,饑餓甚至逼出多年不見的狼群。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家里早沒牲口會被襲擊。
抽了一會,老獵人把煙屁股丟在地上,感覺雙腿冰冷,趕緊鉆回了被窩。這時他瞥到墻角有對綠油油的眼睛一閃而過,心中瞬間忐忑不安起來。
沒人打老狗的主意,它早就皮包骨頭,沒任何油水可言。但他想起商人的話,下意識把長槍從墻上取來。
那一夜雖然是哀嚎遍野,但老獵人睡得極為安穩,只是做了個夢。夢到老狗嘴巴變長,生出獠牙,挺頭撞碎了窗戶,接著一群野狼魚貫而入,把他們撕了個粉碎。
雖然被撕了個粉碎,卻沒有絲毫的恐懼,依舊安穩。也許他早就料到了這群野獸會回來復仇,也許這大雪又是某種懲罰。
直到臉上一陣冰涼,原來已經是早晨,天色灰暗,但是大雪已經停止。妻子尖叫著看向窗戶,那里有一個大洞,刺骨的寒風正把房檐上的雪屑吹送進來,吹到老獵人的臉上。
獵人攥緊槍桿,翻起身子湊到窗戶前,發現一條黑色的身子趴在門口,而院子外是一些窸窸窣窣的腳印。
直到今天,老獵人還是沒能搞懂,那晚發生了什么。到底是饑餓使老狗,或者說老狼翻出房間覓食,凍死在了門口。還是有一些東西聚集,它在守衛著什么。抑或者,一切只是他們獲救后的幻覺。
雪確實停了,老狗死在門口,獵人和妻子把它的皮剝下,靠著它又挨過了半個多月。記得直至冰雪消融,救援的隊伍總算到達了這片山里。
雪災后的春天,他在院里劈柴,行腳商人又笑呵呵地摸了進來。不過他說這是最后一次干活,馬上就有規定山里不準鼓搗這些。
“正因如此,今年的皮子比任何時候都要值錢。”一邊說,他一邊向獵人的墻上望去。
那里箍著一塊巨大的黑皮,雖然有些陳舊,但也算是上等貨色。商人邊摸邊碎碎念道:“有些傷口,但我能把它弄個好價。”
最后的結果卻不盡如人意,起碼不如商人之意。老獵人拒絕了他兜里所有的鈔票和一箱“龍山老酒”。
看著商人蹣跚地走遠,獵人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毛皮從墻上摘下,對房里的妻子說:“我出去一會。”然后扛著鐵鍬去了不遠處的山坡,冰雪消融,萬物復蘇,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妻子后來伸出脖子望去,野花順著山腳,一路燒到了看不見的地方。老獵人掘著泥土,把黑皮和一把斧頭埋在了腳下,頭也不回地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