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托妮·莫里森的小說《愛》圍繞著一份問題遺囑展開,雖然小說結尾遺囑問題真相大白,但遺囑與人物L之間的秘密關系引人思考。L修改遺囑的行為看似怪異,實際上飽含深意,這與L之名的意義密不可分。本文立足于問題遺囑,分析L修改遺囑的動機,并從一種新的角度探究L之名的深層意義。
關鍵詞:遺囑 L 法律 倫理 土地
一、引言
目前,讀者對托妮·莫里森的小說《愛》的評價趨向兩極化,這主要是受到莫里森前期作品的影響。許多讀者認為小說《愛》再次討論愛的理性問題,將這部作品與托妮·莫里森的《寵兒》作比較,認為《愛》是對《寵兒》的模仿,因此并無新意可言。然而,筆者認為,《愛》是一部被低估的作品,它關于愛的討論更具深意。莫里森將其對黑人社會的關注投射在文本中的人物L身上,L的特殊性不僅體現在她凌駕于故事之上,還體現在她與遺囑之間的密切聯系。遺囑是故事的基點,遺囑與L之間是如何聯系在一起,以及如何理解L的怪異行為,這些問題隱射了小說的主題。因此,本文立足于那份問題遺囑,分析L修改遺囑的動機,并從一種新的角度探究L之名的深層意義。
二、遺囑與代言人
小說關于遺囑內容的描寫定位在第四章,“具體是:一、‘朱莉亞二號送給拉爾夫醫生;二、黑山雪茄留給絲克警長;三、酒店留給比利仔的妻子;四、莫納克街的房子還有剩下的所有錢都留給‘我心愛的柯西孩子;五、1955年產的敞篷車送給L;六、裝飾別針送給米大叔;諸如此類,直到最后是把他收藏的唱片留給傻瓜湯米——‘上帝創造的全世界最棒的布魯斯吉他手”。遺囑存疑的地方在于“心愛的柯西孩子”,這個有資格繼承遺產的“柯西孩子”是誰?在探究遺囑問題時,不得不提到人物L,L是遺囑的代言人,這就暗示了比爾·柯西生前立遺囑時L在場,她成為了遺囑的見證人。而且,L作為見證人并不是巧合,因為似乎只有L的有力之口發聲,旁人對遺囑內容的懷疑才能被抑制在謠言以內而不招致挑釁。這樣一來,L與遺囑物件之間建立了某種聯系。
遺囑控制著小說中兩位女性的命運。“心愛的柯西孩子”既可能是留心,也可能是克麗絲汀。這份遺囑是寫在酒店菜單上的,菜單的獨特性在于它與L之間的聯系,它是L支配權力的象征,因為L的身份是柯西酒店的主廚,這意味著L成為菜單的代言人,“代言人是某個替其他不說話的人或物說話的人”,L代表的是不能說話的菜單,但是由L建立起來的文字符號卻使得菜單能寫,能標記。因此,菜單具有雙重性,既作為L發揮語言功能的符號,同時菜單上的內容又使L繼承了柯西的話語權。柯西留下的問題遺囑是導致留心與克麗絲汀之間爭斗的根源,這樣一來,人物之間建立起一張網絡,本是局外人的L被動參與了柯西家事。“網絡這個詞暗示了資源集中于某些地方——節點,它們彼此連接——鏈條和網眼:這些聯結使分散的資源結成網絡,并擴展到所有角落”。在這個網絡里,L所處的位置便是一個節點,占據著資源的中心,公布遺囑的行為暗示她受到了柯西的信賴,作為成為料理其身后事的人。
這張網絡產生了權力關系。福柯言,權力并不是屬于個人的某種特定不變的物,而是作為一種流動的權力關系而存在。比爾·柯西是權力的支配者,但他并不擁有絕對權力,L也是一位權力的支配者。L的特殊性體現在,她并不具有財產所有權,卻同樣支配著權力關系。比爾·柯西在黑人社會中建立產業、享受物質財富帶來的權力,柯西支配權力關系的方式是財富的昭示。相反,L支配權力關系的方式是理性的威懾。從維達對柯西葬禮的敘述可以勾勒出L的輪廓,“柯西家的女孩們在葬禮上大打出手。像往常一樣, 又是L出面恢復了秩序。她沖她們吐出兩個字,她們立刻冷靜了下來”,L是冷靜、威嚴的,另外,L在第一章的自述中提到,“我天生就很安靜。小時候人們說我懂禮貌,年輕時他們覺得我穩重。后來又認為我成熟有智慧”,L能夠在黑人社會支配權力關系,在于她以理服人的個性。與財富優勢帶來的權力力度相比,理性的威懾更加深刻,更有說服力。柯西的財富無法掩蓋他的人格中陰暗變態的一面,知其真面目的人不再將其奉為圭臬。相反,L憑借人格魅力服眾,當財富無法掩蓋人性的污穢時,這種干凈的品質顯得尤其有力。
遺囑作為活躍在文本里的物本身又具有鮮明的個性。根據美國遺產法規定,“遺囑是立遺囑人死亡時生效的處分財產的這樣一份文書”,而且“遺囑必須是書面的”“必須有立遺囑人的簽名”。遺囑可以被視為立遺囑人死后,“他”本人發出的聲明,但遺囑具有有效性的前提是遺囑中沒有錯誤。關于“遺囑中的錯誤”,“法律應當區分顯性和隱性的模糊”,“顯性的模糊是指遺囑表面看就很明顯的錯誤”,比如人稱的指向性無法明確。另一種情況是,“遺囑看上去是清晰的,直到去執行遺囑條款時才發現遺囑條款的模糊性,這叫隱形的模棱兩可”。比爾·柯西的遺囑包含了兩個錯誤。一個是顯性錯誤——柯西沒有簽名;另一個是遺囑的隱性的模棱兩可——“心愛的柯西孩子”是誰。在這種情況下,處理模棱兩可的問題就需要從繼承順序出發,根據遺產的繼承順序來看,“遺產分配給在世妻子或丈夫,分配給第二代孩子和第三代孩子”。也就是說,留心先于克麗絲汀繼承柯西的財產,那么“柯西孩子”即便指代不明確,若成立,也應優先指向留心。這樣一來,柯西的“死亡之手”始終控制著兩位女性,使雙方爭斗不休。
遺囑內容的問題不在其有效性,而在于它的真實性。酒店女服務員維達恰好看到死前的柯西, “她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飯桌上提起當年關于柯西之死的傳聞。她很討厭忌妒的人編造出的流言,而寧愿相信醫生說的,他是死于心臟病突發。抑或L說的,死于心痛;甚至梅說的,死于反對校車種族隔離制的運動。反正肯定不是他的敵人們宣稱的死于梅毒。桑德勒說,活了八十一歲也夠了,比爾·柯西真的累了。然而維達親眼看見他喝的水很是渾濁,說他心臟病突發,但他捂著的明明不是胸,而是胃”。維達的敘述包括幾層意義。醫生代表的是外部的客觀公正,L相信醫生所言,證實了柯西的死因,但這有悖于維達的眼見之實,說明醫生、L和維達三人之中有人撒謊。真相在小說結尾浮出水面,“解決辦法只有一個。毛地黃起作用很快,如果你知道怎么弄的話,而且痛苦不會持續很久。他的頭腦已經不清楚,而且他八十一歲了,身體也不會再有起色。那需要勇氣。沒等殯儀館的人上門,我就把那份沒良心的東西撕了。我的菜單很管用。給她們一個互相聯系的理由,或許能明白舌頭有多寶貴” 。L毒死了比爾·柯西,所以說謊的人是L,柯西并非死于心臟病而是藥物發作,L串通醫生開具假死亡證明,目的是為了阻止比爾·柯西胡鬧——將遺產留給妓女凌霄。L將原始遺囑上“莫納克街的房子還有剩下的所有錢都留給凌霄”的“凌霄”二字改為“我心愛的柯西孩子”。L認為,柯西之所以將遺產留給一個外人是為了報復將他的家搞得一團糟的柯西家的女人們,然而在L看來,這種報復對科西家族來說是致命性的,因為家族內部矛盾而拋棄家庭,這種“沒良心的”、荒唐的做法是不可取的,所以毒死柯西、篡改遺囑對L來說既使柯西免受痛苦——柯西本已忍受病痛折磨多時,又挽救了幾近破滅的柯西家族。
三、L姓名的含義
L的用心良苦顯而易見,她的行為并非想為自己謀一杯羹,而是對柯西家族的保全。因此,不少學者對L的名字的含義作了解讀,認為這是英文單詞“love”的縮寫。“‘愛作為這部小說的主題其實是在探討愛如何堅守立場,避免被異化”。而且L在《愛》的終章獨白部分暗示其姓名的來源,即英文單詞“love”,源于《圣經》全書中第46本哥林多前書第13章“愛”。然而,筆者認為,L之名還承載著另一層含義。這一點Cynthia Wallace從倫理敘事學角度出發予以討論,她認為L還具有英文單詞“language”之意,《愛》的開篇提到“如今,沉默被視作怪異,我的種族大抵也忘記了言簡意賅的美。如今,舌頭動個不停,思想卻無處可尋”,她認為作者借L之口提出對“語言”的思考,文本中的人物忽略了語言的重要性,甚至可以說失去了運用語言的能力,所以L之名暗示了語言的重要性。這種看法不無道理,在Claudia Dreifus對莫里森的采訪中,莫氏確也強調了語言傳遞思想之重要性 。
筆者認為,L之名的另一層含義是“law”,即“法律、秩序”。亞當·斯密在其著作《道德情操論》中提出,“人天生具有一種對社會的熱愛,希望人類為了自身的緣故而保持團結,即使他自己沒有從中得到好處”。L對于柯西一家來說,既是旁觀者又是當局者,一方面,作為旁觀者的L目睹柯西家的女人們為爭遺產自相殘殺,她雖無法阻止這場斗爭但關注卻從未離開;另一方面,作為當局者的L參與并影響了柯西家的發展,而她的參與成為將家族成員聯結的樞紐。L或主動或被動地與柯西一家聯結在一起。筆者認為,這體現出L對黑人社會緊密團結的愿景;在她看來,柯西家族是黑人社群的核心,一旦柯西家族分崩離析,這對黑人社會來說是殘酷的打擊。柯西酒店曾為黑人提供了烏托邦一般的療傷場所,人們建立起自己的語言,談論家事、八卦,語言成為一種避免異化的媒介,人們在談論中創造了關于“警頭怪”的想象,人們恐懼“警頭怪”但卻堅信它的存在,因為“警頭怪”懲罰了那些有傷風化的行為,它作為一種懲戒的暗示,規范著社會行為。如果柯西家族內部崩塌,這意味著黑人社會建立起的秩序、信仰瀕臨癱瘓。L將維護秩序看作一種義務,任何有違道德的行為都是L不能容忍的。對L而言,“無秩序和混亂的社會狀況成了他所厭惡的對象,他對任何造成這種無秩序和混亂狀態的事情都感到煩惱”。柯西度假酒店對L來說,是一種黑人社會團結有序的物的隱喻,這里見證了20世紀50年代黑人社會繁榮輝煌的景象,L不僅參與其中,她也為這曾是黑人社會的“烏托邦”的地方做出貢獻。在這套隱形的法規下,作為主廚的L將烹飪看作一種維護法律秩序的行為,L的廚房可以說是規范她的行為的法律實體,而柯西度假酒店則是規范柯西家族行為的法律實體,在一種已建立的法規下,維持秩序成為每一位成員應盡的義務,當留心懷疑維達偷了酒店前臺的鉛筆時,L實話實說:“是梅干的。你也知道。”梅與維達之間的身份差異并沒有影響L說出真相。在L的認知中,規則是不分身份的約束,對維達而言幫助的行為不過是L履行義務的表現。L的身份除了柯西酒店的主廚外,還是絲克鎮的模范。筆者認為,對L雙重身份的安排暗示了作者對遵守規則的贊同,從文本的敘述中可以看出,L的語言和行為常常在危急關頭說明真相、化解戰爭,看似她在做與其不相關的事;實際上,L是在維持黑人社會的秩序,有序有利于社群的發展。所以,L在強調一種黑人社會內部實現自制的可能性,只有人的活動被規定為“恰當”或“不恰當”,看清“好”與“壞”的界限才會使人遵守規矩,所以“警頭怪”的故事在人們中間流傳實際上就是在提醒人們遵守規矩,否則將會受到懲罰。
此外,L對柯西度假酒店的熱愛與懷念暗示了非裔美國人對土地的依戀。在莫里森的小說中,與土地的分離造成了非裔美國人的精神創傷,分離是一種記憶的隱喻,非裔美國人離開非洲大地深陷苦難之中。所以,土地對他們來說,除了是休閑娛樂的場所,更重要的是,這是他們也可以相言傷痛、彼此療傷的地方。柯西度假酒店除了作為昔日黑人社會輝煌繁榮的象征,它更是一座精神的庇護所。絲克鎮的居民在這里找到了歸屬感和安全感,他們仿佛重返過去的非洲大地,在這里他們忘卻身體和精神的創傷,土地使他們重獲尊嚴。所以,L將她對柯西度假酒店的熱愛化作一種責任感,她將自己視作維護秩序的守衛,秩序與法律是黑人社會得以長久發展的基礎。
因此,回到L隱瞞柯西死因、篡改遺囑的行為,可以看出,L此舉并不是以愛之名的保全,而是對不義行為的阻止,是對比爾·柯西有違道德的行為實施的一種懲罰,目的不是為了懲罰柯西本人,而是懲罰這種“放棄或背叛家庭”的行為本身。米歇爾·福柯關于懲罰的觀點——“惡劣的情欲只能用良好的習慣來克服,一種力量只能用另一種力量來對抗,但后一種力量必須是情感的力量,而不能是暴力”,指出對“癥”下藥的必要性,懲罰是為了規勸罪犯在誘惑之下自覺守法,即“讓驅使罪犯去犯罪的力量去反對自身”。對L來說,“不義行為必然有損于這個社會……他會盡力去阻止這種行為的進一步發展,如果任其進行下去,就會很快地葬送他所珍視的一切”,比爾·柯西將遺產的大部分留給一位不合適的人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柯西本來是絲克鎮上標桿般的人物,他的行為受人們的觀察,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他人,那份原版的遺囑內容違背了L秉持的“黑人社會應緊密團結”的原則。一旦比爾·柯西這樣的人物違反了規則,對于整個黑人社會而言,無疑是巨大的打擊。所以,L修改遺囑是為了熄滅罪行的火焰,在她看來,黑人社會中“背棄家庭”的行為本身就可以等同于犯罪。為了維護已建立的秩序并再一次確立法律的威嚴,經L修改后的遺囑內容——“心愛的柯西孩子”是她對柯西一家以及所有蘇克灣人民的警示。法律的公允只有落實到行為上才能實現它的意義。小說中大量的敘事塑造了比爾·柯西作為男性權威的象征,然而,莫里森碎片化的敘事技巧不斷消解讀者對柯西權威的認知,在顛覆性的閱讀體驗中,莫里森似乎借L之身,將自己帶入到故事中去,表達對黑人社會緊密團結的愿景,引導讀者以史為鑒,反思社會穩定與秩序的重要性、倫理與法律相互滲透的必要性。在倡導自由的愛的社會內,人的活動是生理與心理的自由選擇,然而,這種自由本質上受法律和道德的約束,所以比起自由選擇,更具挑戰性的是人們對禁忌的畏懼,L在黑人社會內部發揮的作用就是再次喚醒人們對禁忌的畏懼,從而確立法律的威嚴。
四、結束語
與莫里森前期作品相比,《愛》的主題更加深刻卻也容易被忽視。雖然小說以“愛”為題,看似引導讀者將小說與莫里森一貫偏向的愛的主題并置,實則跨越了狹義的愛的討論,而將關注點放在倫理與法律對人們愛的行為的制約上。愛不僅僅是一種自由選擇的行為,實際上它的自由依然是某種意義上的不自由,那就是在倫理與法律的制約下的自由選擇。小說以愛為題卻處處可見愛的異化,讀者很難從小說中構建理想的愛的形象,這正是因為小說人物對愛的麻木使其喪失愛與被愛的能力,因此讀者無法感受到愛的意義。而莫里森的用意并沒有止步于揭露這些虛假的愛,而是將讀者帶入到文本的深層空間,跨越時間與空間的界限,挖掘虛假的愛的背后推手,進而提出她對黑人社會緊密團結的愿景。愛的盲目與濫用并不是一個屬于時間意義上的過去的問題,文中青少年對禁忌的無視與挑釁暗示人的行為并沒有向前發展,而停滯不前的不是個體化的典型,而是整個時代對秩序與法律的無視。因此,有必要重新喚醒人們對法律權威的畏懼。在法律與倫理的約束下的自由選擇對實現人們思想上的自制大有裨益,而這一建立得以實現的條件是人的意識的覺醒,所以莫里森在文本中塑造了角色L,欲借L之手懲治有違法律的行為,重新樹立法律的威信,從而喚醒人們對禁忌的恐懼,維護黑人社會法律與道德的有序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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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魏冉,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國際商務外語學院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美國文學、族裔文學。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