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文百八課》：寫作是一件令人怦然心動的事

牟秋榮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教你如何寫作的文章，數量之多可以說到了“泛濫成災”的地步。這些文章告訴你關于寫作的“八大套路”“七種訣竅”“五個高分秘技”……在字里行間傳遞出一個信息：寫作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實際上，這些號稱可以幫你走上“寫作巔峰”的文章，大多時候唯一的作用就是讓寫作在你心中變得魅力全無。

我們到底應該如何寫作？這件事情，應該由那些真正熱愛寫作的人來告訴你。他們的筆是有感情、有思想的，他們會認真地告訴你那些看起來像是技巧的東西到底是什么，而不是讓你覺得寫作是一門需要打起全部精神來應付的“生意”。

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市面上有許多中小學語文教材，每一本都體現著編纂者的教育理念。其中最為出彩的，是葉圣陶和夏丏尊所編寫的《國文百八課》。

葉圣陶和夏丏尊學識淵博，志趣相投，又都以教育為己任，因此兩人一拍即合，本著要給語文科以“科學性”定位和改革舊的教育方法的考量，決心要編寫一本好的語文教材。而書名之所以叫“百八課”，是因為他們本將這套教材擬定為6冊，每冊18課，共108課。不過，由于抗日戰爭爆發，任務進度耽擱在了第七十二講。

雖然這是一本沒有徹底完工的語文課本，但在后世卻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直到今天，你的語文老師可能都借鑒過書中的一些寫作方法。

也許因為書的受眾是中學生，《國文百八課》中的講解顯得特別深入淺出。書中說，世間的文章有那么多，其實最基本的只分為兩類：“一種是作者自己不說話的文章；一種是作者自己說話的文章。前者普通叫作記敘文；后者普通叫作論說文。記敘文的目的在把事物的形狀或變化寫出來傳給大家看，叫大家看了文章，猶如親身體驗到的一樣。作者用不著表示意見，只需站在旁觀的地位，把那事物的形狀或變化的所有情形報告明白就好了。論說文是作者對于事物的評論或對于事理的說明，目的在于叫大家信服、理解。作者在報告事物的情形以外，還要附帶說述自己的意見。”

《國文百八課》是一本有感情的書，它不會皺著眉頭冷冰冰地教你種種復雜的知識點，也不會聲嘶力竭地讓你覺得自己僅憑它就可以走向寫作巔峰。閱讀這本書的時候，你的心中常常能慢慢生出一種感動：感動于那語氣的親切，感動于作者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情懷。

書中這樣講到情緒與情操的差別：

所謂喜、怒、哀、樂等等感情，雖然有強烈的差別，如喜有輕喜和狂喜，怒有微怒和大怒，但總之是顯然可辨的，狂喜和大怒固然人己共覺，輕喜和微怒也決不會絕不自知。這種感情在我們心里激蕩的時候，好比江河里涌來了潮水；等到激蕩的力量消退了，心境就仍舊回復到平靜。通常把這種顯然可辨的、漸歸消退的感情叫作情緒。

另外有一種強度很低的感情，低到連自己都不覺得，但比較持久，也許終身以之。這種感情通常叫作情操。例如虔敬是一種宗教方面的情操，清高是一種道德方面的情操，具有這種情操的人全部生活都被浸漬著，但并不自己覺得（如果自己覺得，那就不是真正的虔敬和清高了）。

……

對于古昔的人物和事跡，我們往往有一種懷念的心情，這種心情和懷念一個相好的朋友并不相同；對于生死無常，我們往往有一種惆悵的心情，這種心情卻說不上悲傷或是哀愁；當面對著高山或是大川的時候，我們總會起一種壯偉之感；當想到了時間的悠久和空間的廣大的時候，我們總會起一種杳渺之思。這些都是情操而不是情緒。把這些作為基本調子，古往今來產生了不少的好文章。

這幾段文字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有些人寫文章總是難以為繼。他們“氣勢洶洶”地開頭，寫了百八十字，忽然沒了感覺，怎么湊字數也湊不下去，只能胡亂應付了事。如果只有情緒而沒有情操，沒有對天地萬物真正的感念與欣賞，只是一激動就動筆，那么情緒完了，文章也就完了。這就是為什么有些人的文章技巧用盡，但呈現出來的效果卻總不那么令人滿意，因為他筆下的文章是“死”的。

如果你熱愛生活，熱愛這個世界，你一定會想要把這種熱愛描述出來。有時候是用語言，有時候是用文字。或者你并沒有刻意描述，但你的熱愛從心中萌芽，又在筆端開花。你可能只是在正經嚴肅地說著一件事情，讀者卻能夠從你的言辭之中感受到你對生活的熱忱。

《國文百八課》給你講文學、講寫作，它似乎只是想做一把手術刀，把那些高大上的知識點細細解剖后，用一種能讓你聽懂的方式傳達給你。因此，你不能不被這本書所打動，你的情緒與情操在閱讀這些文字的那一刻都活躍了起來，變得無比清晰。大多數時候的寫作，就是在字里行間傳遞我們的情感理念；而閱讀他人的寫作，就是一個拋開情緒、感受情操的過程。

如果你看《國文百八課》，一定不要僅僅把它當作學習寫作技巧的指導書，它不是在教你“三天學會寫文章”“一周得到作文高分”。它是你的朋友，一個在你還未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存在的朋友，它的職責是帶你去認識除了我們日常交流之外的另一種高級表達方式；它告訴你描述世界的方式有多少種，這種種方式的背后隱藏著人類什么樣的思維習慣，什么樣的道德情感；它把“作者”這個看起來深奧晦澀的詞語變成你可知可感的具體的人，它讓你相信寫作即使不是一件充滿魅力的事，至少也應該是很尋常的習慣，每一個人每一刻都在創作，有心或無心的，作家無非是把這些創作變成了文字而已。

這本書在市面上有很多版本，有的直接保留了《國文百八課》這個名字，有的則改了名，叫《寫作七十二講》或《七十二堂寫作課》等。這本書的其中一個版本在《序言》中說，閱讀這本書，你或許會有怦然心動的瞬間。看見這個描述我很開心，因為“怦然心動”四字，正是我閱讀這本書的第一感受。

閱讀，看起來是去感受別人描繪的世界、傳達的理念；寫作，似乎是為了完成自己的某項交流任務。但如果真的就這樣冷冰冰地劃分界限，那么無論是閱讀和寫作，都會變成一件令人望而生畏的事情。閱讀和寫作，其實都源自同一個出發點：我們想要理解這個世界的渴望，以及讓別人傾聽我們的渴望。而這兩種渴望的本質，是我們和世界之間可以有的一點小小的情感共鳴，就如同站在山谷大聲呼喊，哪怕山谷中只傳來一陣回聲，那一瞬間也足夠令你感動。

《國文百八課》會讓你意識到，寫作就是這樣一件令人怦然心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