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王繼瓊

太陽就快要下山，遠山上還能看到太陽的影子，煙囪里冒出黑煙來，忙了一天的農人準備休憩。

一個穿中山裝和校服褲的中年男人顫巍巍地站在門口換電池，他抖出電池咬了幾下重新裝回去，說：“電筒好像沒電了，下個場得重新買兩對電池。”

女人用鍋鏟扇開霧氣，眼角掛著眼淚，長嘆一口氣說：“滑沙坡的那幾丘田地引水時常被老大截進他家田里，你今晚得死守在那兒，不然沒有收成。”

每年村里人為攔水的事都斗智斗勇，扯皮打架時有發生。如今大家的大部分田已干，再不把水攔進去，今年有可能顆粒無收。

他們的三兒子今年上初二，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只是聽孩子老師反映，最近這個孩子經常逃課，父親問他為什么逃課，這小子只管寫自己的作業并沒有抬頭看父親，更沒有張口說一個字。

父親繼續說：“我就是因沒上過學堂，去了廣州最后找不到出路回來的，你想讀書，我拼了命地供你，你怎么能逃課？你對得起你媽媽和我嗎？”

母親坐在灶門前的草凳上也轉過身來說：“兒子，你要是再不好好讀書，我們以后能指望誰？”

兒子一直沒有說話，也根本不打算搭理他們。父親有些生氣，吼道：“你給我抬起頭來，回答你媽媽的話。”

兒子抬起頭來，歪坐在桌子前，直勾勾地盯著父親，依然沒有說話。

母親也說：“兒子，你就說說吧！到底怎么回事？”

父親越想越生氣，撿起竹條子嚇唬說：“你讀書讀成啞巴了？說，快說……”

父親開始用竹條子抽他肩膀。

“我能讀，你送得起嗎？”兒子死死地盯著父親，突然冒出這句話，眼光里似乎在質問自己的父親。

“我送不起，我給你欠學費了？”

“聽說你不打算給奶奶治病了？是吧？”

奶奶就睡在廂房，因為生病已經無法行走，本來她還在吃各種藥，最近藥突然斷了。

“你奶奶的病沒法治了，不是我不給她治，你不明白嗎？”

“我一個同學的父親是醫生，他告訴我奶奶還有得治。我可以不讀書，你還是給奶奶治病吧！”

“胡說，小子！我告訴你，你奶奶是我抬到大醫院去看過的，大醫院的醫生說沒法治了，我才把她抬回來的。你要再敢說不讀書，我就打爛你的嘴巴！”

“你不孝，別拉著我，臭老頭。”兒子站起來打算離開。

父親掄起竹條就打，兒子跟他怒目相對，不喊疼。

父親罵道：“我拉上你不孝？你孝敬過我沒？你甚至都不聽我一句話。沒有我，你以為你是誰？”

母親來拉父親，邊哭邊勸兒子說：“兒子，你要聽你爸爸的話！你爸爸供你讀書不容易，他每天起早貪黑做事，就是為了供你讀書！你這樣要不得，要不得。”

“我要不得？等你們老了，我也讓你們等死嗎？”

“你說什么？”父親把兒子踢倒在地，質問道，“我為什么讓你讀書？不就是讓你懂道理嗎？”

“我就是懂道理才不跟你一起不孝。”兒子盡力跟自己的父親爭論，聲音大到有壓過父親的氣勢，說，“我考試從來都是班上第一，沒給你丟臉，是你現在讓我覺得丟臉。”

“兒子啊！你三個姑姑都一起到醫院去過，不是你父親不給你奶奶醫病，而是你奶奶的病真的沒法醫了嘛！”母親哭著解釋。

“是嗎？我讀書的錢哪里來的？”

“我做小工給你賺的，怎么你還要管我？”

兒子覺得可笑，說：“也來得不干凈吧？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會有你這么個父親！”

父親聽了突然軟了下來，自己拉只板凳坐下來，繼續說：“你現在就去問你三個姑姑是我不醫還是沒法醫了。”

父親沒想到兒子真的離開了。淚水在他的眼里打轉。他在村里面是老實人的代表，就比如田里攔水這件事，他絕對不會去惡意攔水，而且事事為別人考慮，只有兒子的事情才會讓他突破自己的底線。一輩子堅強的他，此時想找個角落大哭一場，卻又強忍著，對著手電筒發呆。

晚飯后，父親一個人拿著手電筒去攔水，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滑落到堰溝里就再也沒起來。人們在整理他身上的遺物時，發現一些屬于別人家的東西。但是堰溝里的水沒有攔到他家田里，因為他曾說過，攔別人的水就是斷別人的命。

那天，母親跟兒子說：“那次你父親看你走后哭了一場，但是最后又很高興地告訴我，說你長大了，懂事了，他受的苦都值得。你曾經問我為什么你的獎狀從來不上灰塵，那是因為你父親只要有空就幫你擦干凈啊。”

“我尊敬他，我只是恨自己讓他這個老實了大半輩子的人，到了最后落得個三只手的名聲。”兒子哭著回道。

父親離開了，給兒子引路的手電筒依然不夠亮堂，但他給予了這個家庭希望的光芒。他的生命慢慢走進黑暗，而肩膀上的家庭卻獲得了光明。他是華夏大地上最普通的一位父親，一位默默承受一切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