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安娜



在俄羅斯,有這樣一批神秘的城市:它們在旅游地圖上不見蹤影,在列車大巴時刻表上也并不存在,不僅外國游客無法進入這些城市,就連俄聯邦的公民也很難獲得這些城市的出入證。
但這些城市,曾經是整個俄羅斯乃至蘇聯的驕傲。在這里生活的人,得到了國家最好的照顧和扶持,享受著沒有饑荒、沒有匱乏、沒有煩惱的工作,從搖籃到墳墓都由國家一手包辦。在那個因理想而建立的國度里,這些國民過著最理想的生活。
這些城市,就是前蘇聯直到俄聯邦的保密行政區(ZATO)。
“車里雅賓斯克40號,謝謝”
“保密行政區”的概念,最早是在斯大林時期被提出的,是配合蘇聯核武器與原子能開發計劃的一項配套行政設施。
和當時所有有世界野心的大國一樣,蘇聯的核計劃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已經提出了。但在完成了一系列基礎理論研究之后,蘇德戰爭爆發了,蘇聯很快失去了大片西部國土,并不得不承擔起正面抵抗如日中天的納粹德國的責任。
面對納粹德國的龐大勢力,熬過去是最重要的,相比自己研究終極武器,干擾德國研究就顯得更為迫切、現實。
正面戰場瘋狂消耗著蘇聯本就有限的人口和國力,暫時還不能轉化成武器的核物理研究也只能放下了。蘇聯空有大批當時世界上頂尖的數學家和物理學家,卻連鏈式反應可行性研究都還來不及做。
戰爭耗時久,蘇聯高層卻沒有忘記自己的核夢想。整個二戰期間,他們不僅向納粹德國,也向英美盟友派出了技術間諜(冷戰時期的美國羅森堡夫婦被指控密謀竊取美國核情報泄露給蘇聯而判死刑,但這個判決的爭議直到今天仍然存在,間諜的真相大多可能永遠不會被公開),希望了解其他大國的核武器研發進度。此外,在衛國戰爭進入轉折點以后,獲得了喘息機會的蘇聯也重啟了本國科學家的研究進度。
但他們還是慢了很多拍,甚至獲得的外國情報也并不及時。
直到美國在日本投放了兩顆原子彈之后,斯大林才猛然意識到,在核武器競爭方面蘇聯已經大大落后了。好在此時歐洲戰場已經塵埃落定,蘇聯不僅擊敗了老對手,還從德國俘獲了大批科學家參與核武器研發。
決策下得很快,“小男孩”和“胖子”問世后僅僅幾個月,蘇聯中央就下達了要盡快制造原子彈的命令,在列寧格勒、莫斯科、中烏拉爾、南烏拉爾、蘇呼米等地區周邊設立秘密實驗室、重水反應堆、鈾提純工廠。
這些新成立的核工業單位和它們的配套生活設施、宿舍,就變成了最早的一批“保密行政區”。
這些城市基礎設施和外界是一樣的,甚至更好一些,是一個獨立的小社會。
顧名思義,所謂的“保密行政區”就是對其地理位置、產業、人口等資料完全保密。
以地理位置為例,這些城市都是沒有自己名字的(也因此在普通行政區地圖上找不到),稱呼時用周邊大城市連同郵箱號代指。比如曾經發生過克什提姆核泄漏的奧焦爾斯克,因為在車里雅賓斯克西北僅70千米處,被稱為車里雅賓斯克40號(1965年后改為65號),盡顯神秘本色。去往那里時,人們習慣輕聲說一句:“車里雅賓斯克40號,謝謝。”
而那些被遷入保密生活區的人,主要是核工業單位的科學家和職工,一旦進入城市也就和外部世界基本隔絕了。普通的蘇聯公民完全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些城市和人,更別提混進來了。少數能進入這些城市的非正式居民,也都是正式居民的近親。他們需要向內政部申請一種特殊的通行證,如同國內用的“護照”,證明自己的身份并通過政治審查之后才能進入。
試圖隨意進出這些保密行政區的人,被視作非法越境。而合法進出的人,也要嚴守這些城市存在的秘密,泄密者要負刑事責任。
活在天堂里的一群人
可以想象,ZATO這樣的小型城市里不會有多少居民,更不會有很好的娛樂、消費設施。在已經很無聊的蘇聯,這些城市的居民顯然是最無聊的一群。
而且有很多保密行政區本身就位于極其偏遠地區,比如遠在蘇聯東端堪察加半島的維柳欽斯克。在這么遠的地方還是保密區,簡直是與世隔絕一般。
但既然選擇了為國家發光發熱,國家也不會虧待他們。
蘇聯政府為ZATO里的居民提供了高于平均工資20%的超額獎金。這筆獎金的覆蓋面很廣,不論是科研人員還是小賣部的店員,人人有份。這也讓很多人以能留在這座城市里為樂。
城市里還建有集音樂廳、咖啡廳、酒吧于一體的“科學家之家”,科學家們可以來這里探討科學的奧秘。
此外,即使在蘇聯最困難的時候,ZATO城市里的物資保障仍然是優先級的。到了蘇聯后期,當莫斯科居民需要在商店門口排隊購買紙餡的香腸時,ZATO的商店里仍然有賣不完的豬肉香腸,其余像面包、糖果、蔬菜等“奢侈品”也是一應俱全。
由于這些城市不允許人口流動,外來人口幾乎為零,像乞丐、犯罪分子這樣的潛在動蕩因素更是完全進不了城。熟人社會加上嚴控外來人口,讓這些城市的犯罪率極低,已經達到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程度。相對于混亂的外部世界,ZATO內的生活確實相當“幸?!薄?/p>
而隨著蘇聯核計劃在1949年順利完成,ZATO這種封閉管理模式也被蘇聯領導人認為是有效的。于是在核城市之后,ZATO城市的范圍也得到了進一步擴大,一些重化工中心、航空航天中心、戰略導彈中心、軍事防御中心都陸續被納入ZATO的范圍。
其中比較著名的,有距離符拉迪沃斯托克不遠的太平洋艦隊ZATO福基諾、莫斯科附近的加加林航天訓練中心ZATO星城、摩爾曼斯克不凍港附近的北方艦隊ZATO亞歷山德羅夫斯克與維迪耶沃等。
當然,除了俄羅斯本土的ZATO,在很多加盟國的敏感地區,蘇聯政府也設置了一些ZATO。比如至今仍然是俄航天基地的哈薩克斯坦拜科努爾中心周邊,在當時也是一個ZATO;而哈首都阿拉木圖附近還有一處用于炭疽病毒研究的生物ZATO。
這些ZATO的結構大同小異,往往是用鐵絲網攔起來的城市,安保和審查力量非常強,目的就是保證其中的居民能安心從事國家最需要的生產研究。而隨著這些工作人員在城市里成家,類似學校、醫院這樣的配套設施也逐漸建立起來。
和生活物資供應一樣,這些民生設施也是當年蘇聯境內的頂級設施,其中還誕生了一些服務于當地ZATO功能的高等院校。比如愛沙尼亞第二大城市塔爾圖,由于周邊有蘇聯空軍基地,而有一部分屬于ZATO,當地的高等學府塔爾圖大學也因此變成了外人不可留宿的禁區,專供本地學生。
整個蘇聯時代,生活在ZATO里的人都沒有遭受過饑荒、貧困與社會動蕩,從孩子的奶粉到青年的就業,再到老職工看病下葬,都能找政府幫忙料理。
他們一直以為自己活在天堂里,直到整座蘇聯大廈突然崩塌。
保密區私有化
蘇聯解體以后,俄羅斯聯邦接手了它留下的大部分遺產,但面對這些曾為國家作出過卓越貢獻的ZATO,聯邦政府卻犯了難。在全面私有化的激進浪潮中,這些完全靠國家輸血的城市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以至于從葉利欽到莫斯科的戈爾巴喬夫都覺得這些保密區到了該裁撤的時候。
但和糧食農場、拖拉機廠這樣的非核心資產不同,ZATO中的產品不是火箭發動機,就是核彈頭,要不就是核潛艇,這些資產如果用粗暴的私有化一甩了之,俄羅斯人民肯定不答應。但國家體制畢竟改了,再保留這些只輸血不交稅的ZATO又有些說不過去。
于是葉利欽政府為ZATO量身定制了一套新的制度:它們可以保持原來的封閉結構不變,也可以不用交稅或者少交稅,但必須想辦法自己造血。按照葉利欽規劃的路徑,這些ZATO將與西方國家合作,開發自己擅長的技術,并從中盈利。
維持蘇聯留下的軍事機器及其背后產業固然昂貴,但被低價買走或被逐漸抽干,則是更大的損失。崽賣爺田很容易,重建起來很難。把前蘇聯積累半個多世紀的核技術、航天技術、海軍技術拿來換錢,真不愧是葉利欽。雪上加霜的是,1998年俄羅斯爆發了金融危機,當人們連正常的生活都無法維持時,對各種可能的救命稻草已經難以拒絕。
而這個計劃很快得到了美國的響應。1998年,克林頓與葉利欽會面,并確認了技術合作的若干細節,此后由美國出資1500萬美元供養ZATO中與核技術有關的城市——這筆錢在發放時還被俄聯邦政府吞了一半。
與此同時,大量國內寡頭和外資資本也開始涌入這些封閉的城市。然而這些資本卻并不像1998年聯邦595號法令希望的那樣,“為ZATO提供就業崗位和服務”,而是變成了一個個皮包公司,盡享當地的避稅利好。只要在公司里雇傭一位當地居民,資方就可以以業務拓展較快為名,把避稅范圍擴大到這家公司在城市以外獲得的收入,從而規避掉大量稅收。
這當中流失了多少錢,竟是由美國參議院顧問統計出來的:在ZATO長達4年的免稅期內,俄聯邦流失了4億多盧布(約合當時1400萬美元)的稅收。在美國人眼里,ZATO經濟特區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不過他們當然是不會告訴俄羅斯人的。
這個情況一直到普京上臺之后才有所改觀,2002年新的聯邦法令取消了ZATO的免稅權。
但新的問題也來了。沒有免稅權的ZATO毫無投資魅力,又因為封閉式管理無法與外界實現經濟交換,內部秩序很快就會崩潰。普京政府的解決之道是回歸蘇聯時代,由聯邦財政補貼當地,讓他們繼續安心從事核心技術研究。
可惜的是,普京領導下的俄聯邦雖強勢,但畢竟不再具有蘇聯式的物資調度能力。即使普京時代對軍工方面加大了投入,但總體上還是缺錢。當所有ZATO的收入中,有50%以上都依靠聯邦轉移支付時,聯邦財政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在過去20年里,俄聯邦向ZATO投放的補貼額度變化很小,遠遠趕不上盧布貶值的速度。
那些幸運的有制造業底蘊的ZATO,近年來引進了韓、中、印等國的汽車商,成為俄羅斯領土上的“離岸外包”工業區,獲得了不錯的利潤。而那些從事研究,從蘇聯時代就主要是靠國防和教育津貼過活的ZATO的科學家們,則陷入了困境,人均收入只是剛剛高于國家水平線——他們可是頂級核物理學家。
但即便如此,有俄羅斯媒體調查后發現,生活在ZATO里的居民,還是大多選擇不解開封閉。他們已經在這些以單位為主體的世界里生活了半輩子,還沒有做好面對更大世界的準備。確實,很多人可能從出生就一直生活在這里,這就是他們認知中的“世界”,在這里養成的獨有的生存規則,未必適合外面的社會。鐵絲網背后的小幸福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沒有人有資格替他們做他們不想要的決定。
這種任性,或許是蘇聯夢為ZATO留下的最后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