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建省莆田市荔城區的生意人林明柯的個人信息,以一種超乎他想象的方式被販賣,歷經十個環節,從新盾源公司到各個信息販子,再到公安內鬼,層層轉賣,所涉甚廣。2020年8月底,荔城區人民法院對這起被編為“1·19專案”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案作出一審判決,被告人趙巍伙同同案人向他人出售公民個人信息,情節特別嚴重,其行為已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據悉,“1·19特大隱私販賣專案”有近40人落網,但這并非這條隱私產業鏈的全部人數。根據莆田檢方的指控,光是第一下家孫奇經手的數據就有28萬條之多,至于還有多少暗線沒有曝光,目前不得而知。
3號機的特殊存在
廣東省茂名市茂南區福華一街有一家公司——新盾源安防電子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新盾源),比鄰繁華的鬧市,看起來并不顯眼。公司的門口豎立著巨大的標示牌,顯示它是一家正常的安防公司,主要銷售安防設備、電子產品等。公司規模不是很大,有20多人。
該公司賣的產品,如充電寶、充電頭、插座、手表、眼鏡等,看起來都很平常。但事實上,這些外表看似普通的產品,都經過了改裝,內置了監控、監聽、定位等電子模塊,有的改裝得到了相關部門的許可,有的則沒有。
據公司內部員工透露,平時,公司售賣這些產品的訂單量并不大,有時候一天就幾單。創收較高的是3號機,它主要負責新盾源的另一項特殊業務,可以幫人查開房記錄、車輛軌跡、戶籍信息、手機號碼機主信息、個人名下的房產和公司、婚姻信息,甚至能通過模糊查詢,找到個人的戶籍信息。
經查,新盾源的法人代表是李金昌,但他只是一名經理,沒有占股份,真正的老板叫葉省。3號機的所有訂單請求會進入到李金昌的微信號,由他轉至上家——一個叫“叮當”的微信好友。據庭審現場李金昌的說法,“叮當”是老板葉省幫他找來的上家,真名叫覃素月。
2017年下半年的某天,覃素月在深圳一家餐飲店等人間隙,點開了微信的附近功能,在一位陌生人公開的朋友圈里,看到了查開房記錄的廣告。彼時她生意失敗,正想找點兒項目來做,覺得買賣個人信息這一行有利可圖,想加入其中。
就這樣,她加了那個陌生人的微信,得知他開了一個名叫大月亮私家偵探事務所的公眾號,利用微信公眾號進行業務推廣,前景可觀。
覃素月就成了“大月亮”的下家。不久,她的客戶逐漸多起來,其中一名叫小二的客戶,正是新盾源公司的李金昌。
信息販子一邊買賣,一邊造假
經查,覃素月的上家名叫黃海亮。
從2017年3月開始,黃海亮便混跡于各種信息販賣的QQ群、微信群。他還注冊了公眾號——大月亮私家偵探事務所,成了他招徠客戶的主要渠道。很多人搜索私家偵探,就直接找到了他。
黃海亮的門道顯然比覃素月更廣,能查到的信息也更多。客戶提供身份證號碼,他能查詢個人戶籍信息、同戶人員、聯系方式、開房記錄、同住人員、出行軌跡、車輛檔案;客戶提供一個手機號碼,他就能查機主信息、收貨地址、物流信息,還有定位、通話詳單等。
黃海亮自己測試過,手機定位的誤差只在500米左右。他說,查手機定位和查人的出行軌跡、車的軌跡,門道各不相同。有的上家能查開房記錄,有的上家卻只能查詢手機機主信息。查手機機主信息的上家,往往也只是一名中間商。
黃海亮也遇到過頭疼的事,有些上家反饋過來的信息,半真半假。不過他也學聰明了,有些信息查不了,要么自己造假,要么委托上家幫忙造假。
造假也是信息販子的常見手段。有些信息空白,他們自己編造一下,查不到的定位圖,就手動P(用圖像處理軟件將圖片美化、變更、修復、拼接等)上去。
這條產業鏈不斷橫向擴展開來,黃海亮的下家越來越多,上家也增加了不少。在黃海亮眾多上家中,目前僅一人落網,名叫林姍。林姍的信息販賣網絡就更復雜了。
根據林姍在庭審現場交代,她的上家有7人,下家有4人,其中一些人至今仍逍遙法外。
警察成了隱私販賣的幫手
2018年1月19日,經過幾次轉手,福建省莆田市荔城區的生意人林明柯的身份證號,來到了黃海亮、林姍手里。
林明柯是在一次無意中打開手機上的瀏覽器看新聞時,某條新聞的評論區里一條廣告闖進眼簾,大意是:“快速查詢開房記錄、家庭住址,加我微信。”混跡生意場多年的他有些心動,萬一以后跟誰有生意糾紛,可以查他的個人信息。林明柯隨后加了微信好友——“新盾源:小平”。
林明柯暫時還沒有查別人的需求,先把自己的身份證號報了過去。對方承諾,48小時內會把結果發給他。于是,小平通過黃海亮、林姍等人最終將林明柯的身份證號轉到一個名為“R·研”的微信好友手里。
“R·研”的真名叫孫奇,1981年出生,湖北黃岡人,是信息販賣的老手。2017年底的某天,孫奇點開一個名為“私家偵探調查群”的QQ群,一個昵稱叫楊武的男子頗為活躍,孫奇得知楊武資源多、有門道,便向他咨詢信息查詢的事。兩人一拍即合,開始了合作。
與此同時,孫奇還叫來自己的弟弟孫超、老鄉豐波一起干,并把他們發展為自己的下家。同時,孫奇也成為黃海亮的又一個上家。孫超、豐波各交了5000元的入群費,開始活躍于各大隱私販賣群,發布廣告、招徠客戶。
而“楊武”是一個假名,該賬戶背后是由兩個人輪流操控——藏大偉和呂亮亮,他們來自湖北省咸寧市。藏大偉此前在當地銀行催收部門工作過。2017年5月,他跟一個名叫余咸晉的男子合伙開了一家催收公司,并聘請好友呂亮亮擔任催收員,專門幫銀行處理不良資產,從中賺取手續費。
催收經常遇到一個難題——找不到人。找警察幫忙,是他們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余咸晉曾在咸寧市公安局反電詐中心工作,與該局刑偵支隊的民警趙巍是熟人。趙巍事后回憶,余咸晉找到他,是以工作的名義請他幫忙,說要幫法院查欠錢不還的老賴,趙巍答應了。
但催收的生意并沒有延續下去。事情卻朝著另一個方向發展起來。幾個人轉而做起了隱私販賣的生意。2017年8月中下旬起,趙巍開始登陸公安內網,查一些與工作內容無關的信息。據趙巍事后供述,2017年10月,余咸晉托人送來兩萬元好處費,之后,要他查的數據便多了起來。
近40人落網,卻并非隱私產業鏈的全部人數
周林是新疆莎車縣公安局的民警,2017年前后,他被借調到公安部工作,同期一起借調過去的還有趙巍。
根據周林的陳述,趙巍從2017年8月開始找他借用PKI——一個可以登陸公安內網的密鑰。趙巍說,他要幫咸寧公安機關建信息數據庫,他的PKI因升級出了問題,暫時無法登陸。
PKI被借用時,周林覺得,大家做情報的,查信息屬于正常,但他沒想到的是,這些信息導出后,會被趙巍存入優盤,并直接連接手機。此時呂亮亮早已經提前準備好了一次性的微信號,趙巍登錄后,就立刻轉發過去。
事實上,隱私數據的來源只有兩個渠道——黑客、內鬼。來自商業平臺的隱私數據,相對單一、封閉,大多都流向詐騙行業,售價也相對低廉,一個手機號碼,幾毛錢就可以買到。但公安內網的數據卻是全面且豐富的,幾乎可以還原一個人完整的生活軌跡。自然,售價也是所有隱私信息中最高的。
根據孫奇給下家的報價倒推,他從呂亮亮那里拿到的信息,單條差不多是260元左右——當數據來到終端客戶時,價格會翻3至4倍。
不過,這場“生意”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林明柯報了案。2018年1月21日,訂單完成,林明柯收到了一張截圖,是自己家的詳細地址,他心中一陣恐懼,趕緊去報案。經查,林明柯的個人信息,以一種超乎他想象的方式被販賣,歷經十個環節,從新盾源公司到各個信息販子,再到公安內鬼,層層轉賣,所涉甚廣。
2018年3月22日,趙巍手機響起,余咸晉在電話那頭說:“出事了……”第二天,新盾源公司以及覃素月、黃海亮、林姍、孫奇、孫超等人被連鍋端起。
莆田的民警趕到咸寧找到了余咸晉。趙巍見勢,走進了他所在單位的紀檢監察室。
2020年8月底,荔城區人民法院對這起被編為“1·19專案”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案作出一審判決,被告人趙巍伙同同案人向他人出售公民個人信息,違法所得共計人民幣1403406.82元,趙巍個人違法所得共計人民幣727805元,情節特別嚴重,其行為已構成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
“1·19特大隱私販賣專案”有近40人落網,但這并非這條隱私產業鏈的全部人數。事后,趙巍供述,他查詢的信息有3000至4000條。而根據莆田檢方的指控,光是孫奇經手的數據,就有28萬條之多,至于還有多少暗線沒有曝光,目前還不得而知。(林明柯、周林為化名)
(《南風窗》 何承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