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之妻”犧牲了自己的春天

羅爾

“民族之妻”

1937年4月15日，明星影片公司推出都市青春片《十字街頭》，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的經典之作。如今看過《十字街頭》的人，可能已沒有幾個了，倒是電影插曲《春天里》，直到現在，仍然是懷舊K歌榜上的保留曲目，“春天里來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和暖的太陽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其明快的節奏，俏皮的歌詞，洋溢著歡樂的正能量。

《春天里》的詞作者叫關露，1907年生于山西右玉縣。

關露的一生，充滿戲劇性。她的外祖父是個沒落貴族，酷愛賭博，有一天，他欠下賭友胡元一筆賭債，無力償還，就把女兒徐繡鳳嫁給了他。徐繡鳳給胡元生了兩個女兒，胡壽楣和胡繡楓，胡壽楣就是后來的關露。胡元賭運好，命太差，關露7歲那年，他暴病身亡，把兩個女兒丟給了妻子徐繡鳳。徐繡鳳有著大家閨秀的沉靜，還能教女兒讀書，可到底敵不過生活的煎熬，8年后郁郁而終。

父母雙亡，關露和妹妹只好去南京投奔姨媽。姨媽關照了姐妹倆幾年，只想關露早點嫁個好男人，就給她找了個銀行經理。關露飽讀詩書，一腦子浪漫，不甘心隨隨便便嫁人，就逃婚到了上海。1927年，關露得貴人相助，考入上海法學院，1928年又考入南京中央大學哲學系（后轉入中文系）。

1930年初，關露在《幼稚周刊》發表短篇小說《她的故鄉》，走上文壇。1932年，關露加入中國共產黨，同時加入由中國共產黨在上海創建的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其時，左聯的核心人物是魯迅，團結了一大批新潮作家，他們發起的文藝大眾化運動，為推動中國文藝繁榮，做出了重要貢獻。左聯也促進了關露的成長，1936年，左聯解散之際，關露創作豐收，出版詩集《太平洋上的歌聲》，蜚聲文壇，奠定了她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與潘柳黛、蘇青、張愛玲并稱“民國四大才女”。

關露的創作生涯春風得意，情感生活卻流年不利。

在南京中央大學讀書期間，關露愛上了才子劉漢卿，為他寫下了許多纏綿悱惻的情詩。不料，劉漢卿是個情種，也是個浪子，他和關露恩愛之時，已經與人訂婚，他去德國留學的費用，還是未婚妻家里提供的。出國之后，劉漢卿不顧未婚妻和關露的眷戀，也忘了要接關露出國的承諾，愛上了一個已有男朋友的姑娘，苦追不得，自殺了。

左聯時期，關露又和沈志遠戀愛上了，還兩次懷孕，只因她忙于革命，沒時間生孩子，兩次都把孩子流掉，沈志遠和她分手了。

經過這兩次情感挫折，關露心意闌珊。

《十字街頭》上映兩個多月之后，抗日戰爭全面爆發，關露的詩句“寧為祖國戰斗死，不做民族未亡人”，點燃了國人的愛國激情。人們仰慕關露的才華，更為她的一腔熱血而激動，雖然關露尚未結婚，卻得到了一個女人的最高榮譽：“民族之妻”。

不要辯解

國家有難，有人舍生取義成英雄，有人賣身求榮做漢奸。

李士群是民國十大漢奸之一。李本是共產黨的人，1932年被捕后叛變，成為中統特務；1938年，李投靠日本人，成為汪偽政府中央執行委員會特務委員會秘書長，組建76號特務組織，殘酷迫害抗日志士，制造血案三千多起。

李士群做漢奸之初，盯上了“民族之妻”關露，想拉她入伙，借助她的影響力，拉起一支文化漢奸隊伍來。關露斷然拒絕。

關露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不齒的人，組織上卻讓她貼上去。

1939年11月的一天，關露正在寫作長篇小說《新舊時代》，八路軍駐上海辦事處主任劉少文，通知關露，讓她去香港接受任務。關露趕赴香港八路軍駐港辦事處，與辦事處主任廖承志和情報委員會主任潘漢年密談多時，接受了一個絕密任務。

這任務本來是安排給關露的妹妹胡繡楓的。當年，李士群被中統特務抓捕之后，已是共產黨員的胡繡楓對李妻葉吉卿多有關照，算是他們的恩人，潘漢年希望胡繡楓通過這層關系，打入76號，策反李士群。只因胡繡楓其時正懷孕，無法領命，潘漢年才想到了關露。

關露很是糾結，作為著名作家，出入臭名昭著的日偽特務機關，必然引發非議，自己的一世英名，可能毀于一旦，甚至可能被鋤奸隊當成漢奸鏟除；更主要的是，此時，關露和王炳南正在熱戀中，王是共產黨的著名外交家，在西安事變中起過關鍵作用，關露成為“漢奸”后，肯定不宜再與王炳南往來，更不可能談婚論嫁。

在潘漢年的開導下，關露最終想通了：救國救亡的關鍵時刻，個人利益，何足掛齒，兒女私情，不能成為革命的絆腳石！

關露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潘漢年舒了口氣，交代關露：“今后，要是有人罵你是漢奸，千萬不要辯解?！?/p>

關露說：“我不辯解?！?/p>

關露非常清楚，此去魔窟76號，步步驚心，她可能因為是共產黨被李士群殺掉，也可能因為是“漢奸”被愛國者殺掉，還可能因為自己頂不住壓力而精神崩潰。

去76號之前，關露見了王炳南一面。臨別之時，王炳南遞給她一個信封，信封上寫著：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信封里裝著王炳南的一張照片，背面寫著：你關心我一時，我關心你一世。

有了王炳南的承諾，關露心中踏實了許多，坦然走進76號。

求之不得的“民族之妻”，自己找上門來，李士群很高興很客氣，陪著她在76號上上下下參觀了一遍。

此后，關露時常出入76號，陪李士群太太葉吉卿打麻將，或者逛街。

其時，與關露同時出入76號的，還有中統特工鄭蘋如，她的目標是刺殺76號一號人物丁默邨。019BC9F9-6944-4EEE-970B-4E16251F3D59

1940年2月，鄭蘋如刺殺失手，英勇犧牲。關露不怕犧牲，就怕自己被當成漢奸。此時，從前的老朋友與她劃清了界線，大家偶然談起她，都要往地上吐唾沫。有一天，關露在街上碰到許廣平，滿臉堆笑想打個招呼，許廣平就當沒看到她，頭也不回地過去了。

想起潘漢年“不要辯解”的囑咐，關露一聲長嘆。

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以后，關露的不懈努力終于有了結果，李士群要求，與潘漢年見一面。潘漢年和關露都沒有想到，李潘此次會面，為多年后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一窗幽夢

潘漢年與李士群接上頭，關露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她想去延安，潘漢年卻又交給她一個更棘手的任務：日本領事館和海軍陸戰隊情報部合辦的中文期刊《女聲》，需要一個編輯，關露要爭取到這個崗位。

做日本人的期刊編輯，更是正宗漢奸行為，卻可以接觸到于抗戰有利的重要情報，關露沒有理由拒絕，她只能努力讓《女聲》只談女人，不談政治。

做編輯，關露得心應手，把《女聲》辦成了暢銷雜志，因此招來同行嫉恨。也是“民國四大才女”之一的蘇青，與關露本來是朋友，此時也看“漢奸”關露不順眼了，寫辛辣文章大曝其隱私：關露是隆過鼻子的“人造美女”；關露報考南京中央大學，用的是假中學文憑，被校方發現后開除了；關露兩次流產，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任何其他文人若遭遇同行攻擊，必然奮起還擊，關露不能，因為她答應過潘漢年，“千萬不要辯解”。

1943年7月，《女聲》雜志決定派關露去東京參加“大東亞文學者大會”，關露不想參加這種政治色彩太強烈的活動，潘漢年派人送來一封信，讓她帶給日共聯絡人秋田教授，她就不能不去了。大會期間，關露處處小心，發言也不提“大東亞共榮”，只說“中日婦女文化交流”。

對于此次文化活動，日本官方大造聲勢，無論關露如何謹慎，報紙上有她的名字和照片，就足以成為她是鐵桿漢奸的鐵證。

關露從日本回來，已成為全民公敵，《時事新報》批評道：“當日報企圖為共榮圈虛張聲勢，關露又榮膺了代表之儀，絕無廉恥地到敵人首都去開代表大會，她完全是在畸形下生長起來的無恥女作家。”

關露怕挨愛國者正義的子彈，躲在房間里不敢出去，吃飯也由人送到房里。

提心吊膽挺到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全國軍民歡欣鼓舞，為抗日犧牲了春天的關露，卻高興不起來，她被國民黨列入了必須嚴懲的漢奸名單。

抗戰勝利了，“漢奸”關露還是不能為自己辯解，因為國共關系依然很緊張，關露一旦暴露自己的特工身份，就必然牽連出同一條線上的其他同志，給黨的事業帶來損失。

在全國人民對漢奸喊打喊殺之際，黨組織把關露轉移到了蘇北解放區。

1939年，關露從進入76號的那一天起，就時刻盼望著“回家”，如今，她終于回來了，卻發現風光的關露已經死了。她不能用關露的名字發表作品，也不能和承諾要關心她一生的戀人王炳南結婚，因為，外界一旦知道共產黨庇護漢奸，必將引發一連串的麻煩，影響黨的形象。

關露只能隱身在蘇北建設大學當老師。

1955年，潘漢年因當年會見李士群蒙冤入獄，帶出關露，也被逮捕。此時，無論關露如何辯解“我不是漢奸”，也沒有用了。

潘漢年說過一句話：“凡是搞情報工作的大多數都沒有好下場，中外同行都一樣?！彼约簺]有好下場，1977年含冤而死。關露也吃盡了“漢奸”的苦頭。多年的詩文手稿被抄走，不知去向。在監獄里，關露成了一個沒有紙筆的作家，寫下的詩句，全都默記在心里，其中最讓人唏噓的一首是：“云沉日落雁聲哀，疑有驚風暴雨來。換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斷頭臺?！?/p>

1982年3月23日，“春天里”，關露躺在病床上，等來了中組部的平反通知：關露的歷史已經查清，不存在漢奸問題?！蜂N和推倒強加于關露同志的一切誣蔑不實之詞。

1982年12月5日，終身未嫁的“民族之妻”關露，服安眠藥自盡。在她的枕頭下面，藏著王炳南當年送給她的照片，照片背面，接著王炳南的題字“你關心我一時，我關心你一世”，關露補了兩句詩：“一窗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我獨癡?！?/p>

1982年12月16日，文化部在八寶山革命公墓為關露舉行了簡單的骨灰安放儀式，因為她是自殺，沒有致悼詞。在默默鞠躬的人群中，有一個關露懸念一生的人，王炳南。

本文參考文獻：

《我所認識的傳奇才女關露》（作者：張家鼎。《北京黨史》2013第2期）

《她不該被遺忘——憶關露》（作者：蕭陽。人民網2014年4月1日）

《“紅色間諜”關露的坎坷人生》（作者：王吳軍。金羊網2012年6月13日）

《“紅色間諜”關露為何在平反后還要自殺》（作者：黃衛。中國新聞網2009年8月20日）019BC9F9-6944-4EEE-970B-4E16251F3D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