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嫂子是中醫,我哥是西醫。嫂子漂亮能干,晉升得快,33歲就已經是主任醫師了,我哥還只是個副主任醫師。
嫂子是個很會折騰的女人,她的老師是一位重量級的名老中醫,常常在事業上幫助她。而我哥呢,他所在的胸外科常常有心臟手術,一個手術好幾個小時,拖班和挨餓是家常便飯。我哥的手機必須24小時開機,任何時候都要立即赴命。
我哥不收紅包,所以收入很少。他愛老婆的方式就是做家務,而嫂子覺得這是最沒出息的舉動。我哥對于男歡女愛的事情,從生了孩子之后就失去興趣,不解風情。嫂子有時建議他吃吃中藥,滋補一下。他都堅決地退卻:“我不信你們中醫那一套的。”
總而言之,我哥和我嫂的婚姻,平淡中暗藏著許多危機。
一天,嫂子照舊去老師家里抄方。喝了老師泡的一杯茶之后,她感覺有點昏沉。毫無征兆地,老人一把將她抱住,柔潤的吻印在她的唇上。她從來都不知道老人居然有這么大的力氣,也不知道自己居然沒有力氣掙扎……事過之后,內疚和悔恨讓嫂子逃出了這個屋子,她也發誓再不回踏進來半步。

這么多年來,嫂子總覺得自己的婚姻好像失落了些什么,忙碌的生活和神圣的白衣之下,女人生命深處的饑渴被遮蓋了。此刻,嫂子忽然嘗到了性愛的滋味,她甚至,考慮逃離乏味無性的婚姻。
我哥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依舊忙碌著。在之后的半年中,我哥絲毫不覺得老婆的性冷淡有何不妥,直到老婆拿出了離婚協議書,他才慌張。我哥戴綠帽子的事情全院早就知道了。大家議論得沸沸揚揚,到老頭子那里去看男科的病人一下子多了起來,據說老人有壯陽固精的秘方,連醫藥公司都要出高價來買。
離婚后的嫂子很快就調到了另一所醫院,并和她老師低調地結了婚。據說兩人在結婚前還做了財產公證,我哥死活想不明白嫂子跟著他,到底圖個什么?對嫂子,我哥好像恨不起來。偶爾他只是為嫂子惋惜:既然要找,干嗎不找個更好的?跟著快入土的老頭,你能好個幾年呢?作為醫生,我哥送走了一個個患者。生命的逝去,見得多了,心靈多少有幾分麻木。愛恨情仇,彈指間灰飛煙滅,何必太糾結呢?
我哥把自己的老娘從鄉下接過來,平日里照顧孩子,他還是埋頭在手術室里。我哥素來低調,離婚后更夾起尾巴做人。他資助了兩個貧困地區的學生,還時不時幫補一些窮困的患者。我哥覺得沒了女人,錢反而挺夠花的,偶爾夜不能寐,就多排幾臺手術。
嫂子每個禮拜都來接孩子去過周末,她看起來越來越嫵媚了,好像重新回到了二十歲。
我哥每次看到她都禮貌地打招呼,好像對待自己的患者一樣。對我哥,嫂子的態度永遠不溫不火,男人好到這個份上,實在是讓人沒話說。嫂子常說:“你一個人也挺不容易的,我看某某護士挺不錯的,托人給你牽牽線?”嫂子這么說,我哥就呵呵傻笑一下,話題馬上就轉回到孩子身上。也許是出于虧欠之情吧,嫂子給孩子的撫養費特別多。孩子文藝演出等類的活動,嫂子總是會準時到場,她和我哥坐在一起,海闊天空地聊聊。我哥沒兩句話就扯到自己最近的手術,嫂子不再像從前那樣毫不客氣地打斷他了。有時候,她還調侃兩句:“等我哪天長了瘤子,還是請你開刀吧!”
事情還真這么湊巧,嫂子在單位的體檢中發現胃里長了個腫瘤,腫瘤是惡性的,還好是早期。嫂子拿著片子來找我哥的時候,心里特別忐忑。她說自己還沒有告訴老頭子,也沒拿定主意:開刀還是保守治療?
“當然開刀了!”
嫂子默默地看著他,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人生最絕望的時候,還是我哥讓她有安全感。她心里明鏡一樣清楚,一旦老頭子知道她的病,一定會建議她保守治療。開刀化療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這種時候,老頭子會給你端屎倒尿么?
我哥看她不表態,一下子急起來:“你不做手術,就是拿自己的命開玩笑。我跟你說,這個刀你開也得開,不開也得開!”
嫂子還沒看到我哥這么火過,他面紅耳赤的樣子好像要吵架一樣。
嫂子說:“開刀也行,不過你得先答應我兩件事:一呢,到時候我開了刀,動不了,最慘的時候,你別不管我。二呢,萬一我不行了,到了最后的時刻,別給我送進ICU里去。我想有尊嚴地死去,最好死在家里。”
“好好,只要你好好治,什么我都答應。”
嫂子的手術,不是我哥主刀的。外科醫生有不成文的行規:不給自己的親人主刀,太深的感情對手術沒有任何益處。
我哥請了自己的老師——本市最大醫院的胸外科主任,又在術前把麻醉師和護士們好好請吃了一頓。手術中,主任帶自己的兩個學生來開刀。我哥只是個旁觀者,但是手一直在抖。當手術刀劃開嫂子的身體的時候,我哥感到一種錐心刺骨的驚懼。
手術還算順利,嫂子從麻醉中醒過來,看到我哥熬紅的眼睛,她努力笑笑。后面的化療才是真正的夢魘,嫂子屬于對化療藥物特別敏感的體質,吐得昏天黑地。我哥的手上常是她的嘔吐物,衣服也酸酸臭臭的。每次嫂子叫:“不化療了,我要回家。”我哥就給她講故事,講無數個患者如何堅持化療,走向健康的故事。單講故事嫂子不信,我哥就一個個聯系自己的老病人,讓他們來病房給嫂子現身說法。
那段日子,因為痛苦,嫂子才有機會聽到我哥講那么多話。這個木訥的前夫,其實是個很善于和患者溝通的醫生。當嫂子成為病人時,她才發現原來我哥還有這么柔情的一面。
“肚子上的疤口這么長,丑死了。”
“疤痕是外科醫生留給病人永遠的記念。你看,針腳是否勻稱,縫合是否平滑,都很講究呢。怎么會丑呢?這是藝術。”
嫂子狠狠白了我哥一眼。人生病到這個份上,需求就變得非常簡單。身體難受的時候,有個人可以給她撒撒氣。吐得全身腥臭的時候,有個人幫她擦擦臉。
疾病常常會奪走女人的尊嚴,嫂子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具出了毛病的機器,或是供人參觀的解剖人體。唯一把她當作女人看待的,恐怕還是我哥。擦澡的時候,我哥總是會很認真地幫她把簾子拉嚴實,一擦好隱私部位馬上穿好內衣褲。這個舉動讓嫂子覺得好幸福。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之前會覺得性狂歡才是幸福,多么不堪一擊的幸福,小小的癌細胞便會將其徹底摧毀……
嫂子住院的這么多天,老頭子沒來過一次。他只讓一個學生送了花籃和煎好的中藥。
“腦殘,我都吐成這樣,還能吃什么中藥?”嫂子罵道。
化療的間隙,我哥把嫂子接回到家里住。我哥這邊的家人們原來就不知道他們已經離婚,以為是兩口子不再分居了,便鞍前馬后地伺候著。
嫂子的心早已融化了。女人的心,最受不了患難中的溫情。但是,她對我哥還是冷冷的,客氣的。因為她放不下自己主任醫師的架子。畢竟,她絕不會跟我哥認錯的。我哥仍舊是低調而忙碌,對職稱升遷毫無興趣。嫂子說他胸無大志,他說我就是沒出息的人啦,呵呵。
有一天,孩子對嫂子說:“媽,我爸對你真好。我以后嫁人,也嫁爸爸這種。”
嫂子說:“你爸對我好,因為我現在是病人。他對病人都好,這是他的職業習慣。”
女兒撲哧笑了:“媽,那你一輩子做爸爸的病人不就好了么?”
……
復查的結果還算不錯,嫂子半開玩笑地對我哥說:“我快好了啊,可以逃出你的魔掌了。”我哥很認真地說:“一次復查結果也說明不了什么,再觀察一段時間吧。等你身體徹底恢復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那副冷靜的醫生腔調讓嫂子有點生氣:“死人,哼,我不走,就賴在你家養老!”
給老頭子寄去離婚協議書的那天,嫂子和我哥重新睡在一起。手和手摞在一起,幸福,還是悄然而至。嫂子35歲的時候,終于找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愛情。或許,愛情與性愛真是兩個概念。在生死考驗的底色襯托下,真愛是凡事包容,凡事盼望,真愛才會熠熠發光。B1797BA2-D097-41A2-8E6F-04AE8C5011E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