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地鐵如何抓色狼

浙江大學社會學系和李嘉誠基金會合作，在全國高校做了一個面向女大學生的抽樣調(diào)查。對這個問題，收到的回答中最多的是：想了解怎么建立性別關(guān)系；還有，性騷擾到底是怎么回事？

2020 年年初，浙江大學社會學系舉行了一場名為“性別平等、性騷擾與情感霸凌”的講座。這場原計劃面向校內(nèi)學生的性別課程，卻意外地廣受歡迎。主講人是酈菁、尤怡文、吳桐雨，這三位浙大社會學系副教授把講座開進社會學系最大的會議室，當天人員爆滿，甚至還有人站著聽。現(xiàn)場將近一半是男同學，除了本院系的學生，還有不少是從校外過來的，甚至還有幾位男老師。

在酈菁的成長經(jīng)歷里，同學們普遍不懂如何建立親密關(guān)系；尤怡文則發(fā)現(xiàn)，至今仍有人將AV、偶像劇作為和異性相處的腳本，因此產(chǎn)生了不少性騷擾行為。

2017 年，北京公交警方開始了一項“獵狼行動”，專門在地鐵抓色狼。攝影記者余荼跟拍了公交總隊四惠站派出所的“獵狼”行動，并親歷了十多次抓捕過程。他發(fā)現(xiàn)，在“獵狼”行動中落網(wǎng)的嫌疑人名單中，有博士生、銀行高管，還有兜里揣著某知名高校邀請函的CEO——此嫌疑人把車停在地鐵站附近，專門到地鐵里作案。

“還有專門抓色狼的啊”

第一次到派出所時，余荼發(fā)現(xiàn)里面坐著幾名便衣警察，看起來和普通人沒什么兩樣，有的還戴著手串。這群便衣警察的日常，就是混跡于地鐵站里的上班族之中，觀察來往乘客的動作和神態(tài)，通過一個眼神，他們就能判斷哪些人在伺機作案。

蹲守的過程枯燥無聊，便衣們就坐在車站的凳子上，或者守在車廂口、電梯口，遇到眼神躲閃的、在原地走來走去的，在電梯下面盯著人過來的，或者到了站臺也不上車，在那東張西望的，“就是我們尋找的目標”。如果一個人從一個車門繞到另一個車門卻遲遲不上車，就極有嫌疑。

余荼第一次遇到色狼，是跟著派出所民警去西二旗拍攝早高峰擠地鐵的場景。剛走到站臺，他看見一個女孩揪著一個男人的衣領(lǐng)，向地鐵工作人員大喊：“流氓!抓流氓!”兩個地鐵工作人員聞訊趕來，一人架住一條胳膊，把色狼控制住。

余荼追上前拍照，那個女孩短頭發(fā)，穿牛仔上衣和長褲，看起來就不是軟弱的性格。讓人意外的是，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里，余荼幾乎再沒遇到過主動抓色狼的：受害者大都不敢吭聲，甚至有人意識不到自己被占了便宜，以為只是人多、擁擠。直到色狼被抓住后，受害者才反應(yīng)過來：“還有專門抓色狼的啊？”

劉大鵬是“獵狼行動小組”的一名警長。從2017 年獵狼小組成立之初，就成為其中一員。在一次行動中他和其他民警在傳媒大學站發(fā)現(xiàn)一名地鐵色狼。“他故意站在兩名女子中間，并趁著早高峰人流擁擠，把手直接伸出來，放在女生的敏感部位，另一只手也有滿足自己的動作。”

為固定證據(jù)，確保不會因角度和人多等影響，拍攝嫌疑男子的作案過程，民警一路跟蹤調(diào)查，三名偵查員三部手機同時拍攝。15 分鐘后，偵查員在四惠站將男子抓獲，并帶回四惠站派出所。

“嫌疑男子今年40 歲，整個作案過程，能看出來他并不是臨時起意，而是典型的職業(yè)流氓。”劉大鵬介紹，事發(fā)后，兩名女性也前往四惠站派出所指認男子的違法行為。二人表示，剛開始以為是地鐵上人多擁擠，不小心被碰到。

“確認過眼神抓到對的人”

15 分鐘抓獲猥褻嫌疑人，對“獵狼小組”來說，只能是“幸運”的特例。大多案件，需要多位民警花費大量時間精力跟蹤調(diào)查取證。

與其他案件相比，猥褻類案件取證困難。日常使用的記錄方式明顯，容易引起嫌疑人警覺，視頻影像是最有力的直接證據(jù)，但時常受地鐵人多擁擠、光線角度等因素制約。

去年夏天，“獵狼小組”發(fā)現(xiàn)一名可疑男子，經(jīng)常在傳媒大學站與四惠東站往返，并在乘坐地鐵時頻繁換車廂，跟隨穿著短裙的女子。站在地鐵車廂時，男子兩手掛在扶手上，抵著前方女子臀部，身體活動幅度很小，在人多擁擠的情況下，很難確定是否在實施猥褻行為。

但男子的精神狀態(tài)明顯和正常乘客不同，低著頭眼睛向上，眼神迷離。為了證據(jù)確鑿抓住現(xiàn)行，劉大鵬和其他偵查員花費兩周時間跟蹤調(diào)查。為了在跟蹤中不被發(fā)現(xiàn)，每次跟蹤的民警都會進行人員更換。

經(jīng)調(diào)整偵查手段，劉大鵬和所里老民警借鑒抓賊的經(jīng)驗，在該男子以同樣方法實施猥褻時，劉大鵬用臀部貼著他的臀部，確認對方有動作時，立即進行抓捕。“嫌疑男子正是滿足自己的狀態(tài)，你一抓他，完全嚇愣住了，詢問也都如實供述。”

回憶這起案例，劉大鵬笑了笑說，雖然嫌疑人看起來沒有明顯動作，但從去年開始投入獵狼工作以來，民警找到很多經(jīng)驗：賊和“狼”的眼都帶“鉤”，賊“鉤”的是包和手機，狼“鉤”的是女性身體。“嫌疑人在作案時的精神狀態(tài)會通過眼神表現(xiàn)出來，我們常打趣說，確認過眼神，抓到對的人”。

女警花打破嫌疑人心理防線

每次民警現(xiàn)場抓獲嫌疑人時，圍觀群眾都會齊聲贊嘆、鼓掌叫好。但也會遇到女受害人不配合、嫌疑人翻供、證據(jù)不直接不能定案等情況。在獵狼小組，儲巖是唯一的女警花，負責對前方民警抓獲的猥褻嫌疑人進行審訊，以及對女事主的詢問筆錄。

之所以選擇女警，四惠派出所副所長王永超介紹，儲巖有著幾年的審訊工作經(jīng)驗，在審訊中非常細心，善于找到嫌疑人的心理薄弱點進行攻破。

此前一起案件中，猥褻嫌疑人被抓后，拒不承認。儲巖發(fā)現(xiàn)，審訊中，每次提及妻子，對方情緒就會出現(xiàn)波動。抓住這點往下問，嫌疑人才開始松口說，與妻子感情好，但分居兩地，后來妻子放棄工作來北京，他的心理和工作壓力大，卻無從排解，因而選擇這種方式，尋求刺激。

最能發(fā)揮儲巖特長的，是跟女事主的交流。面對異性民警，女事主很容易產(chǎn)生心理壓力，可能會出于不好意思，對案件的敘述避重就輕。

“已經(jīng)摸到臀部的，說是摸了腰；已經(jīng)伸進裙子里，說成是碰了大腿，和現(xiàn)場視頻證據(jù)全然對不上。女事主面對我的時候，沒那么多顧慮，當然這也需要溝通技巧。”儲巖說。

即便如此，仍有諸多女事主出于害怕，覺得丟臉，思想傳統(tǒng)，認為涉及隱私，不想麻煩等原因，拒絕配合調(diào)查。

她還記得此前一起案件。涉嫌猥褻男子被民警抓獲，帶出高碑店地鐵站車廂。由于這類事發(fā)多是早晚高峰期間，車廂內(nèi)人員較多，民警多會留下事主聯(lián)系方式，針對事主空閑時間再進行詳細詢問。

“在現(xiàn)場怕女孩有心理壓力，被周圍乘客盯著，我就在手機上寫了一行字‘我是警察，您是否剛才被騷擾了’，女孩點頭，并留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儲巖回憶，此后，她一直在通過手機與事主聯(lián)系，希望她能對嫌疑人進行指認。

雖然目睹色狼被帶走的全程，事主卻拒絕任何指認，并警告儲巖，“別再給我打電話了，否則我就打110 投訴你。”由于證據(jù)不足又缺少事主指認，嫌疑人只能被放走。

約一個月后，該男子再次在地鐵作案被抓獲。因為證據(jù)確鑿，且此次事主配合調(diào)查進行指認。孫某被拘留后，儲巖給上次拒絕的女孩發(fā)了條短信，大意是“上次的嫌疑男子再次作案，被民警抓獲，這次被拘留了。”女孩回了條短信，“不好意思，上次我是害怕，你們辛苦了，感謝你們。”

地鐵里有了更多“獵人”

近年來，北京市公安局公交總隊相繼成立20余支“獵狼小組”，將“獵狼”鐵網(wǎng)在全市軌道交通系統(tǒng)內(nèi)全面鋪開。

劉大鵬想起最初成為“獵狼小組”成員時，大家都是一張白紙。既沒有這類案件的工作經(jīng)驗，成員也不是專業(yè)的掛外線（即跟控嫌疑人）民警。“獵狼比較重要的是跟控嫌疑人，怎么跟蹤嫌疑人不會發(fā)現(xiàn)，還能把違法行為動作通過手機視頻拍攝、留存下來，是我們一直工作成長的關(guān)鍵。”

跟控嫌疑人過程中，劉大鵬也曾遇到過諸多不順。他記起，一次早高峰，嫌疑男子正將手伸進前方女子的裙子里，當時因為光線問題，手機拍攝不清。自己試圖靠近嫌疑人，不得不擠過擁擠的人群。

“我拉了一位男乘客的胳膊，可能是天氣比較熱，對方情緒不好，反過來就是一胳膊肘打到我。我把手機錄像打開，放在他眼前，他自然地跟著我的手機視頻往下看，發(fā)現(xiàn)前方有男子進行猥褻行為時，才轉(zhuǎn)身讓開。”劉大鵬說。

隨著獵狼小組的行動，劉大鵬介紹，到今年，地鐵猥褻案件在減少，與此同時，嫌疑人的警惕性增加，抓捕也更難。民警們開始拓寬思維，把地鐵站內(nèi)的站務(wù)員、文明引導員、乘務(wù)管理員都發(fā)展為信息員。在日常工作中，彼此間達成無言的默契，一個眼神、一個暗示動作、一個微妙表情，就明白其中的意思。

性別教育缺位

絕大多數(shù)被捕者會說自己是初次犯錯，也有不少人把性騷擾行為歸結(jié)為自己生活不順利——有位裝修工人聲稱丟了錢，“來泄憤”；還有人說自己被老板批評了、和老婆吵架了等等。民警抓過一個小伙子，進地鐵站前就解開褲鏈，裸露下體，用書包稍加遮擋，被抓后，他說這種流氓行為讓他感到放松。

2018 年，MeToo 運動席卷全球，性騷擾與性別平等的討論在輿論場層出不窮。這項控訴性騷擾行為的運動，隨后在學術(shù)界、公益圈、傳媒界爆發(fā)。一直關(guān)注MeToo 運動的酈菁說：“它成了一個全國議題，討論的廣度和深度是之前的單個案例完全不能相比的。”

酈菁認為，性騷擾的本質(zhì)是性別不平等。

余荼發(fā)現(xiàn)，被捕的色狼幾乎沒有共性。被抓后，有人死不認錯，有人痛哭流涕；有單身的，也有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的；有無業(yè)的，也有開豪車的公司老總；有沒讀過幾年書的，也有還在學校的博士生。

民警抓過一個某知名高校畢業(yè)的公司高管，此人受邀參加百年校慶，結(jié)束后開豪車專程來了趟傳媒大學站，在地鐵上性騷擾女學生。

“被警察抓住后，他還傲慢得不行：‘我什么女孩沒見過？’”余荼說。

余荼展示了他拍過的色狼，從照片上看，這些人和我們在大街上見到的沒什么兩樣。他們看起來都挺年輕，有幾個還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斯文。面對鏡頭，色狼們低頭認錯，不過，在這個特殊身份之外，他們是父親、是兒子，也是學校的學生、單位的員工。

目前，有不少高校開設(shè)了性別平等或與女性相關(guān)的課程，課堂上，學生們可以探討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上、在生育和教育方面遭遇的不平等。但除此之外，酈菁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一門課程可以告訴學生們怎么建立親密關(guān)系、怎么在親密關(guān)系里追求平等。“大部分課程講性別不平等的結(jié)構(gòu)性原因，但在微觀層面講怎么實現(xiàn)性別的相對平等，是非常罕見的。”

在酈菁的成長經(jīng)歷里，學校的教育是去性別化的。學校要求男女生穿統(tǒng)一校服，寬大的校服其實掩蓋了兩性的身體特征；有些學校甚至規(guī)定女孩不能留長發(fā)。而在日常的教學中，老師很少提及性別問題，“把你們作為無性別的個體對待，也就是我們說的，男生女生都一樣”。

在升學壓力下，無論是老師還是家長都禁止學生們早戀，尤怡文認為：“他們不會告訴你，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該如何在不傷害對方的情況下去表達，或者當對方拒絕了你的告白時，又該如何調(diào)節(jié)自己的心情學習接受。”

在去性別化教育里成長起來的孩子，容易面對這樣的問題——不懂得怎樣建立親密關(guān)系。進入大學后，面臨人生的新階段，很多人會因此迷茫，酈菁發(fā)現(xiàn)，有些女孩對親密關(guān)系表現(xiàn)出膽怯和拒絕。

尤怡文提到，在瀏覽網(wǎng)絡(luò)論壇時，她發(fā)現(xiàn)了不少“撩妹”技術(shù)帖，將流行文化中霸道總裁的“壁咚”“腿咚”“摸頭殺”等招式應(yīng)用在現(xiàn)實生活中。“學校不教、爸媽不談的狀況下，青少年只好通過這樣的方式學習。這些缺乏正確性別平等教育的青少年，極有可能成為性騷擾或性霸凌的加害者卻不自知。”

“出發(fā)點就是保護學生”

通過這次關(guān)于“性別平等、性騷擾與情感霸凌”的講座，尤怡文希望讓學生學會尊重別人、保護自己。會議結(jié)束前，她告訴來到現(xiàn)場的學生：“我們希望能提供一個訴說的地方。”如果有學生遇到性騷擾這類麻煩，可以聯(lián)系她咨詢。“在有限的制度環(huán)境，我們能做的或許不多，但我們希望能讓學生知道，這里有人愿意聆聽陪伴。”尤怡文說。

余荼曾遇到一個色狼，后者坦言自己做了父親，每次在地鐵上性騷擾女性都很愧疚，也很害怕，但這個毛病就是改不掉。被警察抓住后，他的心里反倒徹底踏實了。

按照要求，色狼去到派出所除了拍照、錄指紋，還要寫一份檢討書。在面對“如果是你的妻子、姐妹在公共場所被別人這樣對待，你怎么想”的質(zhì)問時，有的人會耍賴，說自己沒有家人；也有的人迷茫、彷徨，甚至向警察求助，反復問——“你能幫幫我嗎？”

“親密關(guān)系中的不平等，特別是霸凌或控制的行為，很多時候是私人問題，但也必須有公權(quán)力的介入。”酈菁認為，面對性騷擾行為，要進行教育，要有懲戒機制：首先讓這些人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有什么問題，每個人該如何平等地看待各種關(guān)系；如果無法通過教育糾正，就要通過強制的公權(quán)力來解決，保證社會公平、公正，保證公民人格的平等。

“從社會公共層面上說，我們可以進行教育，通過媒體、學校或其他公共教育渠道進行。不光是教育受害的人、施暴的人，也要教育那些有問題的原生家庭的父母，也教育公眾。”酈菁希望，通過性別教育，不僅幫助受害者，也挽救施害者。

幾次跟拍下來，余荼發(fā)現(xiàn)地鐵色狼的喜好各有不同：有人喜歡穿裙子的，有人喜歡穿牛仔褲的，有人專門選長頭發(fā)的，有人喜歡瘦的。所以，是否會被盯上，并不完全是由穿衣打扮決定的。

獵狼小組的民警說，女生們該怎么穿就怎么穿，這個花花世界，大家要像花兒一樣，應(yīng)該活得豐富多彩一些。至于違法者、犯罪嫌疑人，就交給警察來處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