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年過成慢時光

少年不識愁滋味，老嫌時光太慢，進了臘月門就開始盼年，撓心撓肺地盼。家鄉有首童謠：過了冬（至），先生松;過了臘八，不用怕他（先生）;辭了灶，學生蹦高先生笑。年讓人們慢下腳步，去感受親情和生活的甜溫......

小時候寒假長，時光慢慢徜徉，就像羊兒不緊不慢地啃著嫩草。家家都有三五個孩子，一放假就聚堆兒，滿村子跑著、游戲著，玩得不亦樂乎，喊吃飯都不回家。一攤沙子一個土堆，都可以是我們攻城略地的戰場。

那時候雨雪多，村里水溝也多。冬天是枯水期，水很淺，冰卻很厚，站上幾個人綽綽有余。男人們冬閑在家，砍一截老棗木，削得上圓下尖打磨滑溜，在尖的一頭嵌上一粒鋼珠，做成“旮給兒（陀螺）”，再用麻線搓一根短鞭，就可以讓孩子們在冰上玩個熱火朝天。孩子們吸溜著鼻子，一邊哈著凍僵的手，一邊揮動鞭子，玩得頭頂冒熱氣。鞭梢從冰面與鋼珠之間掠過，陀螺驚得一跳老高，落下來卻轉得更快了......男孩子總能找到鞭炮的藏身之地，趁大人不注意，揪幾個拿到街上，都是向同伴炫酷的資本。一大群孩子，頭碰頭圍成一個圓圈，緊盯著脾氣火爆的紅袍小將，艷羨的心情不亞于現在的孩子看到同伴手中捧著一新款iPad。在土堆上鉆個洞，將鞭炮插進里面，用香點著，只聽“砰”的一聲，一朵泥花應聲開放;有一種小草鞭，響起來聲音細細的，像燒麥秸發出的噼啪聲，膽大的男孩子捏在手里放，就為博得同伴的一聲喝彩......

玩著盼著，年來了。過年這天不吃午飯，到了半下午，燜一鍋大米干飯做“隔年飯”，燉一盆香噴噴的“隔年菜”，再炒上幾個好菜，一桌團年飯就成了。“隔年菜”通常是白菜豬肉燉粉條。豬肉，是母親喂了一年的大肥豬身上的;粉條，是生產隊粉坊里漏出的地瓜粉條;白菜，是父親園子里自己種的。地道的農家飯。“隔年飯”“隔年菜”多多益善，寓意“年年有余糧，歲歲留余財”。吃完飯，女孩子忙不迭地換上新衣服，去街上找小伙伴比美。玩到天擦黑回家，母親剁餃子餡了，忙幫著搬面板包年夜餃子。年夜餃子有講究：吃到錢幣意味著來年有錢花;吃到糖和大棗甜蜜快樂;吃到栗子大吉大利......為吃到餃子里的吉祥物，一家人放開肚皮吃，直到再也吃不下。“饑了饞，飽了懶。”小孩子拿到壓歲錢，就想鉆被窩。父母會講很多故事，千方百計不讓睡。我們強撐著沉甸甸的眼皮，問為啥要守歲，“歲”是啥？父親就會說：“歲”就是“年”，是一只會吃人的怪獸，它會在大年夜出現，趁人睡覺把人吃掉。母親說，大年夜睡著了，來年胡秸會長彎。胡秸是家鄉土話，就是高粱秸。可以串起來釘成“箔”，在上面鋪上曬席曬糧食，也可以扎把子披屋頂，放到檁子上用來支撐瓦片。直的有用，彎了就是廢柴，只能燒火。小孩子瘋跑一天，哪管得了那么多，瞌睡蟲上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來年秋天，父母就會半嗔半埋怨地說：看，都是你們大年夜睡覺，把胡秸睡彎了......

長大后去異鄉打工，每到辭灶，心就起空。單位一放假，心立馬就飛了。擁擠的長途車里，旅客們攜帶的年貨味、煙草味、汗味，那么親切濃郁，都是奔著同一個故鄉去的啊，回潮的老家話，拉了一籮筐。回到家鄉，親人相聚好友重逢，滿滿的都是暖心的場景。“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每一次回家過年，都是一次徹底的放電和充電。怎能不發少年狂呢？老孔尚任最是癡狂，“蕭疏白發不盈顛，守歲圍爐竟廢眠。剪燭催干消夜酒，傾囊分遍買春錢。”母親錢不多，每年都象征性地給我一點壓歲錢，說只要沒結婚，就還是個孩子。漂泊的游子，在母親身邊過年，吃著家鄉飯喝著故井水，慢慢滋生過來，好繼續來年的漂泊。

少時讀白居易的《客中守歲在柳家莊》，總不能理解他羈旅的心情。直到在外地安家，難得和母親一起過年。“守歲尊無酒，思鄉淚滿巾。

始知為客苦，不及在家貧。畏老偏驚節，防愁預惡春。故園今夜里，應念未歸人。”真是說到骨子里去了。愛人懂我，幾次回故鄉把母親接來過年。母親在身邊的年才是真正的快樂年啊！我們變著法子哄她高興，按她的老規矩祭灶辦年貨忙年......濃濃的年味，沖淡了歲月的苦寒。后來母親年邁，經不起旅途勞頓，只能在電話里拜年，年過得越來越沒有滋味。

流年似水，盼年的孩子轉眼成為忙碌的中年人。時間的腳底仿佛穿上了旱冰鞋，一滑半年過去了;再一滑，年又來了。這匹透明的小獸，扯著時間的絲綢，在我們滑冰抽陀螺的時候，在我們踢毽子跳房子的時候，在我們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時候......扯走一匹又一匹銀色的時光。“相邀守歲阿戎家，蠟炬傳紅向碧紗;三十六旬都浪過，偏從此夜惜年華。”除夕夜半，鐘聲敲過已是來年。渾渾噩噩如我，定睛一看，人生已過去大半，有了緊迫感，才會不須揚鞭自奮蹄。

不是所有的游子，都能葉落歸根。回老家過年，享受慢時光，也是一種上佳的選擇。故鄉的年，踏著軟軟的衰草，踩著五顏六色的糖塊向我們走來。它是公正和仁慈的，快中有慢，丈量著生命的長度和愛的深度。讓我們慢下來吧，將詩歌和遠方融入人間煙火，在故鄉的村莊里慢成一縷淡淡的炊煙。

作者簡介

秋也，真實姓名：呂秀珍，山東人，現居青島萊西，作品刊發于《詩刊》《青年文學》《散文選刊》《星星》《山東文學》《散文百家》《鴨綠江》《當代人》等，曾被多種選刊選本選載，獲獎多次，現為山東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