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fēng)吻過鷹巢山

故招

作者有話說：你是我無數(shù)次陷入泥沼之后，唯一能把我拉回真實的光。???

Chapter?1

金黃的夕陽照在冰面上，王牧往手里哈了口氣，大致丈量了下冰層厚度，緊接著拿起工具開始鑿冰，就這樣忙活了一陣，很快選好冰釣的釣位。

片刻后，他感覺冰洞晃動，收起釣竿，對準(zhǔn)冰眼，利落地將上鉤的魚拽起。

有個人在這時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打擾一下，請問你知不知道伊萬先生的家在哪里？”

程戀說到一半，意識到不對，很快從沖鋒衣里掏出便捷俄語字典，磕磕絆絆地說道：“你好，我要找畫壁畫的那位伊萬先生?！?/p>

王牧揚了揚眉，正準(zhǔn)備回答，就聽程戀驚呼一聲，只見她弄倒了放在一旁的水桶，里面的魚全部掉回冰坑里。

“對、對不起?！背虘倌贸鋈龔埫嬷狄磺г谋R布遞給王牧，她語無倫次，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慌亂地解釋，“我絕對不是故意，真的，我保證！”

“沒關(guān)系?！蓖跄廖⑿α艘幌拢瑢⒚€帽子拉正，順便將高筒靴子的鞋帶系好，“你找伊萬有什么事？”

得知王牧也會說中文，程戀略顯驚訝，她的眼睛微微彎起，不好意思地說：“我來找他學(xué)油畫，前幾天我給他發(fā)過郵件，他讓我下午來找他?！?/p>

王牧抬頭看向漸暗的天：“現(xiàn)在都快到晚上了，你來得未免也太遲了吧？”

程戀愣了一下，才回答：“那是因為，我在路上發(fā)生了一起不可避免的突發(fā)狀況?！?/p>

王牧不再和她周旋，脫下防滑手套，指向前方：“那家伙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閣樓上睡覺，走吧，我?guī)闳ァ！?/p>

“喂，那你的魚怎么辦？”

王牧回頭，嘴角微翹，開玩笑道：“比起跟我走，看來它們今天還是比較想待在冰穴里?！?/p>

木梯發(fā)出嘎吱聲，程戀抓住扶手，步伐小心翼翼。

王牧高舉手電，朝程戀伸出一只手，猶豫了幾秒，程戀才回握住，他的手心滾燙，讓她莫名放下心來。

“小心?！?/p>

王牧話音剛落，程戀的頭就撞到過道的墻壁上，她站在原地茫然地揉著頭。王牧將手電往她的方向照，他撩起眼看她，口吻歉疚：“抱歉，應(yīng)該早點告訴你，這里有處‘機關(guān)’。”

王牧打開電燈，朝里面走去，沙發(fā)上正蜷縮著個人。他踢了踢對方的褲腳，用俄語說了幾句，他的語速過快，程戀聽不太懂，只能訕訕地站在一旁。

“他就是伊萬?！蓖跄林赶蛞慌缘娜耍耙彩俏业姆繓|。他讓你明天早上來找他。”

伊萬給了程戀一把鑰匙，又搬出一堆作畫工具，他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堆，怕程戀不理解，又比劃起來。程戀捂嘴笑起來，將伊萬的話簡單復(fù)述了一遍，他這才放下心，讓她走了。

程戀穿過幾個街區(qū)后，天空慢慢地飄起了雪花，王牧在這時舉著手電跑到她面前，他自然而然地將手里的鴨舌帽放到程戀頭上，又幫她拿起畫具，他問道：“你住哪？我送你回去?！?/p>

王牧眨了下褐色的眸子，專注地望著她，程戀用手背將額前的碎發(fā)拂開，指向前方：“就在斯韋特大街那里?！?/p>

溫度驟降，雪花簌簌下起，一路上他們都相顧無言。程戀偷瞄了他好幾回，王牧許是察覺到了，也打量了下程戀，而后撣去肩上的雪。

他只望了一眼，程戀卻覺得，自己仿佛要被他看穿。

Chapter?2

跟王牧道過謝后，程戀就匆匆地往樓上跑去。隔了半晌，她透過樓道的窗戶往下望，她看到王牧站在路燈底下，正在嚼一塊黑麥面包。

王牧很快吃完面包，將包裝袋放進(jìn)衣兜里，擦拭嘴角的食物殘渣時，剛好抬頭，程戀忙不迭地蹲下身。

過了幾分鐘，程戀才心虛地再次探出頭，那人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馬路上只有偶爾來往的汽車。

次日一早，程戀就到了伊萬家。

伊萬端出土豆餡和紅菜湯，他讓程戀先坐下。王牧在這時從房里走出來，他的肩上背了一個大大的登山包，手里還抱了個儀器，伊萬拿勺子指向他的背影：“這個人，昨天晚上破天荒地去吃了頓大餐，真是稀奇。”

程戀想到那塊黑麥面包，疑惑地問伊萬：“為什么這么說？”

“在我的幾個租客里，他最節(jié)約，特別是在吃食上?！币寥f聳了聳肩，“他改善伙食的辦法，也不過是偶爾去釣釣魚?！?/p>

這一天，程戀畫畫時都不太專心，伊萬逐漸有了意見。在程戀的腦海里，全是那雙難以捉摸的眼睛，休息時，她放下畫筆，看向四周，問伊萬：“我能參觀一下這間房子嗎？”

“當(dāng)然，請隨意。”

程戀走了幾圈，一路繞過客廳，拐角的那間房門半敞，她正要推開，就被人遏住了手腕。

是王牧。

“誰準(zhǔn)你擅自闖入的？”王牧眼睛也不抬一下，語調(diào)有些刻薄，“未經(jīng)允許隨意進(jìn)入別人的房間，是小偷行為，我可以控告你?！?/p>

程戀被他喜怒無常的態(tài)度弄得害怕，她蜷起手指，支吾地說道：“我剛剛跟伊萬打過招呼了……”

王牧放下背包，不由分說地將她拉到伊萬面前，嘰里咕嚕地跟伊萬爭執(zhí)了半晌。聽著那些俄文夾雜英文的句子，程戀費力地拼湊出他們的談話中心：王牧要求伊萬，在他退租和不教程戀油畫之間二選一。

“你要知道，在這里，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能免費幫你修理家電?！蓖跄恋孛榱顺虘僖谎?，聲音輕微，“我的房租是每月五萬盧布，而她交給你的學(xué)費也不過才八千元。伊萬，我想你不會做虧本買賣?！?/p>

程戀被趕出去了。

她咬緊雙唇，抱著畫具，王牧在這時走出來，他往程戀口袋里塞了幾張鈔票，“這是我找伊萬退給你的學(xué)費?！?/p>

“那我是不是應(yīng)該跟你說聲‘謝謝’？”程戀語氣不善。

“這倒不用?！蓖跄翍?yīng)付自如，“你簽個單就好。簽中文。記得簽工整點?！?/p>

程戀聽王牧沒完沒了地補充要求，愈發(fā)惱怒，她瞪視他，嗆聲道：“我不就是昨天弄倒了你的水桶，導(dǎo)致你釣魚釣了一場空，害得你晚上需要靠面包充饑，你至于這么冷酷無情嗎？”

“當(dāng)然至于啊?！蓖跄翑[弄了兩下額前的碎發(fā)，抬手看向單子上的簽名，嗤笑出聲，“程亦心，是吧？你可以走了。”

程戀走了幾步，越想越氣，回過頭，對準(zhǔn)王牧后腦勺的方向丟了支畫筆，他卻像料到了一般，及時地躲開了。

王牧一吐舌頭，朝咬牙站在原地的程戀扮了個鬼臉，笑嘻嘻地說：“真遺憾，你偷襲失敗了?！?/p>

程戀手捏成拳，回去的路上，極力平復(fù)情緒，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要跟那種不可理喻的人計較。

Chapter?3

程戀的油畫學(xué)習(xí)之路才剛開始便鎩羽而歸，心情郁郁了好些天。沒等她想好接下來該怎么辦時，壞消息卻接踵而至——她收到了房東要漲租的短信。

程戀翻找書包，又在房間里摸索了半天，也沒找到錢包。程戀沮喪地坐在床邊，想了想，才意識到，估計是昨天在面包店遇到扒手了。

在這當(dāng)口，馬上就找到廉租公寓顯然不太實際。程戀找房東寬限了幾天，就在她對當(dāng)月要交的租金一籌莫展時，注意到鄰居有一批滯銷的皮具。

鄰居將貨品隨意地堆在樓道的雜物間里，她和德林太太說明了情況，信誓旦旦地說道：“請給我?guī)滋斓臅r間，我很快就能幫你把這些東西清空?！?/p>

德林太太狐疑地打量著程戀，再了解到她的難處后，這才勉強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

程戀很快行動起來，她在學(xué)校附近找了個推銷點，她性格好，態(tài)度也誠懇，只用了幾天，就攬下了數(shù)筆生意。

除去要結(jié)算給鄰居的錢，程戀很快攢夠了房租。

程戀收攤回學(xué)校，剛走到教室里，就感受到周圍人復(fù)雜的目光，其中不乏明顯的指點。當(dāng)天課程結(jié)束后，程戀得知，自己沒有拿到這學(xué)期獎學(xué)金，原因是，有人控告她是個偷盜皮具的騙子。

德林太太也給自己看過了售賣許可證，她明明也驗證過了，程戀不懂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學(xué)校的訓(xùn)導(dǎo)室，冷不防地撞到一個人的胸膛上。

王牧雙手插著褲袋，剛想說些什么，就看到程戀眼底漸漸浮起的淚光，似是不經(jīng)意地問她：“你怎么了？”

程戀老實交代起前因后果，本以為他會冷嘲熱諷自己一番，沒想到，王牧卻說：“沒關(guān)系，這事就交給我來解決吧?！?/p>

他的話像是天大的保證，程戀如釋重負(fù)地松了口氣。

他打了箱包銘牌上皮具商的聯(lián)系電話，說明了一番后，他們才了解到，程戀賣的那批貨因為賣得不好，只在商場里草草地出售了一段時間就撤柜了，也難怪她被人誤解。

王牧又找對方開具了電子版的發(fā)售證明，打印出來，以證明人的身份為程戀寫了份澄清信，并讓她轉(zhuǎn)交給學(xué)生處。

程戀寫完證明，王牧察覺到不對：“你不叫‘程亦心’？”

“‘戀’這個字，拆開來就是‘亦心’，有什么不對嗎？”程戀面不改色地回答。

Chapter?4

事情很快得到解決。作為感謝，程戀本想請王牧吃頓飯，考慮到自己拮據(jù)的經(jīng)濟，她找鄰居借了廚房，自己做了幾道菜。

清一色的烤箱美食，程戀發(fā)揮出自己廚藝的最高水平。

但王牧儼然有些心不在焉，他抱著臺看著用了好些年的舊電腦，不知道在記錄些什么，頁面上的數(shù)據(jù)被他刪刪減減。

德林太太看不下去了，斥責(zé)王牧不把程戀放在心上，她顯然誤會了他們的關(guān)系。程戀正要解釋，王牧就笑吟吟地和夫妻倆攀談起來，程戀掐了下他的胳膊，怪他不把話說明白。

一頓飯下來，王牧倒是收獲了許多，頗為愉悅地同程戀打趣：“原來你唱歌跑調(diào)這事，整層樓的人都知道?！?/p>

王牧繼續(xù)逗她：“哦，算上我，這下知情人又多了一個?！?/p>

吃完飯，王牧跟老先生又在房里交流了一會兒才正式告別。

程戀好奇地問他：“你們剛剛躲在屋里‘密謀’什么？”

王牧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假裝說：“我在跟他商量，怎么才能抓住你的軟肋。”

她信以為真，眼睛瞪得又大又圓，當(dāng)即搶過他拿在手里的套娃：“我反悔了，不想把它們送給你了，還給我。”

程戀生氣時會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徑自糾結(jié)郁悶，埋頭走路時會發(fā)出“哼哧哼哧”的聲音。王牧把程戀的這些小動作看在眼里，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他跟上她的步伐，不再瞞她：“德林先生從事凝聚態(tài)物理研究，我剛好開發(fā)了幾個項目，想問問他有沒有渠道幫我賣了?！?/p>

程戀抓住重點，問他：“你最近很缺錢？”

“是啊。”王牧作勢嘆了口氣，“交不起房租，都淪落到住實驗室的地步了?！?/p>

“原來你被伊萬趕出去了?！背虘侔胄虐胍桑D(zhuǎn)而又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想不到你也有今天?！?/p>

“他被警察抓走了。”

王牧口吻淡淡的，像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他被查到長期售賣高仿復(fù)刻畫，并且拿學(xué)畫當(dāng)幌子，在網(wǎng)上雇了不少臨時工，假借臨摹畫的名義，幫他一起完成臨摹那些盜版工作?！?/p>

程戀眉心一跳，這才意識到當(dāng)初上了當(dāng)：“這么說，你早就知道了，所以那時候才會把我趕走？”

王牧揉了下程戀的腦袋，傲嬌地說道：“是啊，當(dāng)初還被人冤枉，說我是個冷酷無情還錙銖必較的人呢。”

“那你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真相？”程戀刨根問底地問。

王牧挑眉，笑容擴大了些：“要是我在那時如實告訴你，你會相信嗎？”

答案自然是不會。

Chapter?5

王牧找到了新住所，就在程戀租的公寓附近，只隔了一條馬路。不過，房租卻便宜了一大半，環(huán)境自然也更簡陋。

程戀一進(jìn)屋，頭頂?shù)奶旎ò鍎偤玫袅藟K墻皮下來，她被灰塵嗆得冷不防地打了個噴嚏。

王牧正站在折疊梯上換燈泡，等安裝完，按了下開關(guān)，房間里還暗沉沉的：“應(yīng)該是線路老化，過會兒我去把電路修一下。”

海參崴的冬天，氣溫降到零下，但在王牧的屋里，顯然沒有準(zhǔn)備可以御寒的保暖設(shè)備，對此，王牧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我有厚毯子。況且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實驗室里待著。”

程戀幫王牧整理完剛喬遷的新居，餓得饑腸轆轆，打開冰箱，愣住了。

冰箱里只有一塊淡奶油，還是過期的。

他過得并不好，程戀在心里做出評價。

程戀想知道王牧這些天都靠什么充饑，找了一會兒，在他的書包里翻出幾包壓縮餅干。

當(dāng)天的晚餐一定是王牧這段時間吃過最豐盛的。

他餓極了，鼓起兩腮狼吞虎咽地吃面，模樣狼狽，不自在地說道：“我所有的家當(dāng)都拿去買實驗器材了……”

剩下的一部分生活費，被一個師兄騙走了。后半句話，王牧想了想，還是沒說。

王牧忙得抽不出身，電路圖一張又一張地放在桌上，在他的指導(dǎo)下，程戀索性幫他做起畫圖的工作，他說她畫，配合得還算默契。

時間倏地走向十二月，王牧的生活并沒有出現(xiàn)轉(zhuǎn)機，論文還是持續(xù)被退稿，研發(fā)的東西在技術(shù)組那兒吃了不少閉門羹，他和程戀的距離倒是拉近了不少，他們猝不及防地闖入了彼此的生活。

程戀的俄語進(jìn)步了很多，但她還是改不了不愛記單詞、胡亂拼寫的毛病，王牧坐在窗邊耐心地教她詞匯的變格，程戀聽了幾分鐘就走神了。

等王牧敲了敲桌子時，程戀心不在焉地把心里的話說出來：“我好想吃香草冰激凌?！?/p>

“程、亦、心?！?/p>

程戀見王牧露出不高興的表情，眨著亮晶晶的眼眸，擺弄他的眉毛，為自己找借口：“火氣這么大，我想你需要吃點冰激凌降降火。”

王牧攫住程戀的手腕，被她弄得一下子沒了脾氣。

那天他還是穿過幾個街區(qū)為她買了一桶香草冰激凌，程戀滿足地舔舔唇，她有些奇怪地問：“你跑回來的？”

他擺擺手，不作聲。

天氣冷，回來時已至夜幕，很多司機不載客，好不容易攔到一輛車，卻要加價，他口袋里所剩的零錢，早已不支持他支付那昂貴的車費。

晚間程戀回家，肚子一陣陣地疼，德林太太送她到醫(yī)院的緊急門診部，經(jīng)過醫(yī)生一番診治后，才確定程戀患了急性腸胃炎。

不知道消息是怎么傳到王牧那兒去的，他從實驗室趕來，亂糟糟的頭發(fā)上還沾了不干膠貼紙，程戀的樣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你怎么來了？”

王牧面色冷淡，伸出冰冷的手貼了貼程戀的額頭，不置一詞。

生病的那幾天，程戀一起來就能看到掛在房門的保溫桶。有時是熬得濃稠的小米粥和蔬菜包，有時是煮得恰到好處的細(xì)掛面和中式便當(dāng)。

她猜測，這些應(yīng)該是鄰居德林太太的杰作。

溫?zé)岬氖澄镯樦嗉饬鬟M(jìn)胃里，程戀一下子想到了遠(yuǎn)在中國的家鄉(xiāng)，眼淚忽地掉了下來。

程戀買了些禮物同德林太太道謝，她卻擺擺手，告訴程戀：“我不過提供了廚房，那些都是王先生的杰作?！?/p>

“他提前買好蔬菜，暫存在我這兒，做好飯后他就匆匆地走了。程，你很幸運。”德林太太眨眨眼，“他交代我別告訴你，所以，我可什么都沒有說。”

Chapter?6

兩年的時間過得不快不慢，王牧順利地拿到博士錄取名額。他還是獨來獨往，和實驗室的伙伴劃清界限，身邊親近的人只有程戀。

程戀畢業(yè)后找了畫廊實習(xí)和博物館解說的工作，過著每天早出晚歸的忙碌生活。

難得一個休息日，程戀去找王牧，他正在綁魚線，忽然說：“我們?nèi)メ烎~吧。”

他們乘公交到終點站，沿著冰面往走前，蔚藍(lán)的海浪此起彼伏，程戀手握袖珍望遠(yuǎn)鏡，只顧著望正中央的托卡內(nèi)夫燈塔，一不留神，撞到王牧的后背上，他沒反應(yīng)過來，抱在手上的釣魚工具掉了一地。

程戀心虛，惡人先告狀地說：“你就不能往左邊走嗎？非要跟我走一邊，擋住了路，這下好了吧，東西都弄臟了。”

王牧把東西撿起來，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他俯身靠近她，也不說話，他們之間的距離逐漸縮小，程戀幾乎能感受到，王牧鼻尖呼出的灼熱氣息。

漸漸地，程戀的心越跳越快，微風(fēng)拂過她發(fā)燙的臉龐，她底氣不足地問：“你要做什么？”

王牧銳利的目光掃過程戀身后的某一處，很快恢復(fù)往日的淡然，促狹一笑道：“我想說……你用傘柄按住我的腳了?！?/p>

程戀聽罷，“哼”了一聲，倏地收回傘，氣惱地拍了下王牧的肩。

彼時的氣溫還是一如既往得低，海面上還涌現(xiàn)著大塊浮冰，程戀提議要比賽釣魚，她打了個響指：“比魚的重量顯然不太公平，要不咱們就比誰釣的數(shù)量多吧？”

按往常，王牧肯定會說些什么玩笑話，只是這日，他卻異常寡言，眼神更是黯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程戀平時性格大大咧咧，卻有一顆敏感的心。她察覺到，這一天，王牧的心情并不太好。

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們沒有交流，兩個人各懷心事，彼此安靜地坐在礁石上，感受著遠(yuǎn)處潮水翻涌的喧囂聲。

Chapter?7

夜幕低垂，裝了冰水的兩個桶里還是空空如也，王牧伸了個懶腰：“一個一無所獲的下午，看來我們得空手而歸了?！?/p>

程戀和王牧置氣，白天沒吃什么東西，又陪他吹了一下午冷風(fēng)，肚子餓得饑腸轆轆，他倒好，還在這用無所謂的口吻，說出他們的境況。

程戀丟下魚竿，負(fù)氣地走遠(yuǎn)。

王牧忙著收拾釣具，還未抬頭看她那頭的動靜，就聽程戀驚呼了一聲，接著一個趔趄，栽到了地上。

王牧跑過去時，程戀癟著嘴，雙手撐地，屈著一只腿，模樣看上去有些滑稽。

他不掩飾地笑了出來。

程戀氣得嚷他的名字：“你還不快扶我起來！”

王牧沒理會，先放平了她的腿，揉了揉她的膝蓋，問她：“疼不疼？”

程戀搖搖頭，他這才松了口氣：“還好沒有扭到腳?！?/p>

天色越來越暗，程戀步伐邁得還是有些踉蹌，她控訴著對王牧的不滿，說著說著，還委屈上了：“王牧，我餓了?！?/p>

周圍只有一間亮著燈的鐵匠鋪，看他要往那兒走去，程戀緊攥王牧的衣角：“其實我也不是那么餓，這附近看樣子也沒有什么吃的，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她的話換來王牧的又一次輕笑，他率先走進(jìn)鋪子里，感受到腳步聲，門前的聲控?zé)糍康亓疗穑虘俨蛔匀坏夭[起眼。

一個老頭在這時走出來和王牧握手擁抱，和他們打過招呼后，他先端出兩杯黑麥汁，接著就又躲到屋里不知忙些什么。

“老鐵匠是我在冰釣時認(rèn)識的朋友，那時我剛讀大一，在這異國他鄉(xiāng)，對很多事都一竅不通?！蓖跄潦謸沃~，眺望外面的夜景，“有一次，我被人騙光了所有的生活費。他知道后，給我做了一個月的飯。我才知道，他曾經(jīng)是米其林三星廚師，只不過現(xiàn)在退休了。”

借著這個機會，程戀順勢問他：“你為什么會想著研究物理學(xué)？就像我，因為受了謝洛夫的啟發(fā)，所以學(xué)了油畫……”

“熱力學(xué)的研究導(dǎo)致蒸汽機的出現(xiàn)，人類從而創(chuàng)造了輪船和汽車。摩擦力、閃電還有磁鐵，正是這些本不相關(guān)的東西，促進(jìn)了電磁學(xué)的研究?！蓖跄料肓讼?，露出少有的一本正經(jīng)，“物理教會我，哪怕是尋常的一切，都有著特別的吸引力?！?/p>

回程時，程戀行走時身體有些不穩(wěn)，王牧脫掉她腳上的長筒雨靴，紅腫的腳裸在路燈下盡顯無遺。

王牧屈下身，背著程戀走到車站，她環(huán)住他的脖頸，不時調(diào)皮地扯幾下他的頭發(fā)，她喊他：“王牧——”

他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好脾氣地應(yīng)聲：“嗯。”

得到回話，程戀又喊了幾次：“王牧。”

“嗯？”他不解地問，“怎么了？”

這次，她用輕淺的呼嚕聲回應(yīng)他。

夜色朦朧，王牧的眼中溢滿柔和的光。

Chapter?8

他們過著平淡且溫馨的日子，王牧的生活仍然被趕實驗報告、寫論文堆滿，程戀的生活則被許多新事物填滿。

只是偶爾閑暇時，他們會約好，天晴時，一起帶些玉米粒到廣場上喂鴿子。要是遇到雪天，程戀就會躲在屋里畫畫，有時王牧來找她，她就把不滿意的畫，連著畫框通通塞到他的懷里。

有時王牧也會嫌棄她畫的半成品太丑了，程戀聽后，就會揪住他的耳朵，蠻橫地說道：“我可是未來的大藝術(shù)家，你還不想好好保管，這些畫在以后可是能賣很多錢的?！?/p>

程戀在陽臺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帆布包，斜陽照遍四處，王牧有一瞬的晃神，再轉(zhuǎn)過頭，正好對上站在沙發(fā)上的她，臉上露出的古靈精怪的表情。

這一刻，他的心涌起從未有過的柔軟。

再過一個星期便是農(nóng)歷新年，程戀在超市采購火鍋料時，有個戴眼鏡的青年叫住她。對方率先自我介紹，自己叫“達(dá)夫”，是王牧同組實驗室的同學(xué)。

他求程戀施以援手，幫他一個“小忙”。

達(dá)夫說得情真意切：“我知道，你幫他畫過圖，正巧我最近也遇到了些棘手的事，有些圖需要你幫忙繪制。如果你不太會，可以參照王牧的實驗圖畫。完成后，我會支付你相應(yīng)的報酬?！?/p>

達(dá)夫說了個數(shù)字，只聽他繼續(xù)引誘道：“我想這筆錢，應(yīng)該足夠支撐你去莫斯科進(jìn)修了吧？甚至綽綽有余。”

“你怎么知道我打算去莫斯科？”程戀睜大眼問。

“這不難了解?！边_(dá)夫聳肩，“網(wǎng)上的公示單允許任何人查閱。”

如他所言，程戀獲得了去莫斯科學(xué)油畫的機會，那筆學(xué)費對她來說還是太過高昂，她努力攢下來的錢，還是不足以支撐她完成全部學(xué)業(yè)，但她不想放棄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

程戀猶豫了片刻，答應(yīng)了達(dá)夫的請求。

“對了，請你別把這事告訴王牧?！边_(dá)夫忸怩地說道，“畢竟，這次的作業(yè)，只能獨立完成?！?/p>

程戀表示理解。

Chapter?9

為了迎接中國新年，王牧的實驗室放了幾天假。

他放下堆積如山的事情，一大早便收拾好背囊，敲響了程戀家的門。

他要帶她去爬鷹巢山，那里是海參崴的最高點，可以將這座城市的每一處建筑盡收眼底。

程戀對這座海拔過萬的山峰早有耳聞，但一直沒有去過。他們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地爬到了山頂。

程戀順著王牧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把又一把的同心鎖掛在圍欄上，有對金發(fā)碧眼的年輕情侶遞給他們一把鎖，程戀正準(zhǔn)備拒絕，王牧就接過來，他背對著她，認(rèn)真地寫下彼此的名字。

王牧沒有效仿別人丟掉那把鑰匙，他把鑰匙放到口袋里。

通往制高點的路旁，王牧指向一處拱形木框：“我從前聽人說，兩個人在這個叫‘幸福門’的地方轉(zhuǎn)三圈，就能永遠(yuǎn)不分開?！?/p>

“一聽就知道是騙人的浪漫說法?！背虘俨⒉幌嘈胚@些說辭。

王牧還是拉過她的手轉(zhuǎn)了三圈，說道：“試試看，說不定我們就成了這個謊言的例外呢？”

夜晚的金海灣大橋亮起了燈光，程戀靠在汽車椅背上睡著了，凝望著她的側(cè)顏，王牧修長的手指輕輕地?fù)徇^她的臉，過了一會兒，他摘掉她的耳機，幫她理好纏繞的耳機線。

王牧的實驗研發(fā)進(jìn)入了最后的階段，在某個午后，他興奮地對程戀說：“等這個項目完成后，我有話想對你說。”

“一些需要老實交代的話?！蓖跄劣终f。

程戀幾乎能想到他在電話那頭的樣子，她也笑著說：“我也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p>

早上程戀剛把繪完的圖掃描給達(dá)夫，他確認(rèn)后，又找她要了王牧的實驗數(shù)據(jù)，說是為了更好的校對。

程戀傳給他后，他很快回復(fù)：“下午就把錢都匯到你的銀行卡里。”

程戀覺得他們的生活在朝著更好的方向發(fā)展，但她不知道，有些事情早在冥冥之中便埋下了伏筆。

盡管是收尾工作，王牧對待工作仍然沒有松懈，但他發(fā)現(xiàn)，許多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無端的紕漏。

起初王牧只當(dāng)是自己的操作失誤，隨之?dāng)?shù)據(jù)流失和外泄到其他同門那里，他逐漸意識到不對。

王牧這才后知后覺，有人要故意破壞他的實驗項目。

王牧回到住所，看到存放數(shù)據(jù)的文檔有被人打開和篡改過的痕跡。

達(dá)夫的電話來得過于及時，他有恃無恐地說出前因后果：“是我讓程這么做的。她也得到了一筆豐富的報酬，此刻，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登上了前往莫斯科的航班?！?/p>

是的，程戀臨時收到現(xiàn)場信息確認(rèn)通知，她想著，等從莫斯科回來再告訴王牧，順道給他一個驚喜。

“告訴我，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王牧質(zhì)問達(dá)夫。

“你的家人，想讓你回國。”達(dá)夫躊躇地說道，“請理解我，我也有我的苦衷。”

這簡短的一句話，讓王牧在這些年來，小心擺好的多米諾骨牌，頃刻倒地。

“程戀知道這些事嗎？”

“知道，我都告訴她了。在她心中，比起你，儼然有更重要的事。”達(dá)夫面不改色地回答。

王牧張了張嘴，似是要說什么，想了想，還是作罷。

他的人生并不能交由自己選擇，要去的學(xué)校、讀的專業(yè)，所走的每一步，早在最初就被規(guī)劃好了。也許十八歲的王牧，可以靠自己的小聰明逃離那個大家族，但二十七歲的王牧，儼然要如期履行肩上拋之不去的責(zé)任。

所有的一切像是掠影的浮光，在不經(jīng)意間，便一閃而過了。

Chapter?10

時間轉(zhuǎn)到五年后。

程戀從薩馬拉回海參崴開畫展，后來還是沒有去莫斯科學(xué)畫。達(dá)夫轉(zhuǎn)給她的那筆錢，被她原封不動地退回去了。

程戀得知自己間接導(dǎo)致王牧的實驗失敗，造成他的成果全部功虧一簣。她始終于心有愧，但她再也沒有見過王牧，他和她，早已成了各不相干的兩條平行線。

而往后漫長的歲月，他們大概再也不會有那樣窮困潦倒、落魄失意的時候了。

在王牧三十二歲時，他接管的光纖電子公司，在納斯達(dá)克順利上市，商業(yè)價值隨之一路飆升。公司的人說他是上天的寵兒，有著優(yōu)渥的家世，但也是塊不近人情的石頭。

只是這塊石頭，也會在有一天說：“一心一意地做一件事，一心一意地愛一個人。兩鬢斑白，永不分離，是多么奢侈的愿望?！?/p>

你會快速地遺忘一些事，但你也會深刻地記住某些片段。王牧將那張畫有他輪廓的紙張收進(jìn)抽屜里，他想，過去的事，還是塵封著好。

一個月后，程戀的畫展順利閉幕。

搬運工挪動一幅畫時，偶然掏出一張已經(jīng)泛黃的紙條，對方叫住程戀，并把紙條遞給她。

——Я?буду?охранять?тебя，?пока?звезды?не?перестанут?светить.

我會守護(hù)你，直到星星不再閃耀。

程戀看到上面的內(nèi)容，眼圈泛紅，肩膀抖動，倉皇的淚流了兩頰。

程戀仰頭，恰好有海鷗飛過，腦海里響起一道聲音。

“程亦心?！蓖跄两凶∷?。

程戀朝他跑來，踮起腳撲到他的懷里。

王牧張開雙手接住她，用他一貫輕柔的聲音，在她耳邊低喃：“程亦心，怎么辦？我好像不小心，掉到你的心里去了。”

她被許多人叫過名字，口吻是和顏悅色得也好、凌厲嚴(yán)肅得也罷，但在這十人、百人中，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會那樣喊她。

程亦心，程亦心。

Chapter?11

那年的海風(fēng)沒有吹過鷹巢山，但在冰雪消融前，她得到了一個吻。

而這一年，海風(fēng)已至，雪花漸融，地平線歸于一致，他們都遺失了屬于彼此的季候風(fēng)。

海風(fēng)至，海風(fēng)止。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