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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談論離婚時

2021-03-01 05:23:17伊歌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1年1期

1

她嫁給了一個難得的好男人。幾乎人人都這么認為。包括她自己。

我一直是這么想的,直到這天接到一個顯示為陌生號碼的來電。這年頭的騷擾電話實在太多,我本不想接,但它接二連三地響起,不依不饒的架勢,我只好放棄抵抗。

“孫元方,是我?!?/p>

輕盈而酥軟的感覺驟然在我體內升騰而起。我將近二十年沒有見到她,也從未與她有過任何方式的聯系。然而,她一張口,我便知道是她。她說話的腔調幾乎絲毫未變。當年,我和老大、牛二曾背著錘子點評過她的聲音,說她的吐字、發音和對氣息的掌控頗似鄧麗君,有一種足以使你心旌搖曳的性感風情。

“你幾時方便呢?我們見個面吧。我想跟你聊聊?!?/p>

我隱約覺察出一絲不對勁兒:“有什么事嗎?”

緊接著,聽到了一句極干脆的回答:“我打算跟金文武離婚?!?/p>

非比尋常的驚詫使我的腦子出現了短暫空白。

2

和她的初見,是二十多年前,在她的婚禮上。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我疾步走出法院大門,打了一輛車。

我對司機說:“趕時間,麻煩開快點?!彼緳C用懶洋洋的腔調回了一句貌似不起眼卻充滿哲理的話:“我也想啊,可我辦不到。”

他確實辦不到。時值下班高峰,他那輛同樣不起眼的“的士”只能匯入擁擠的車流被裹挾著前行。等我趕到市中心那家我們常聚的酒店,推開包間門時,發現人全齊了。八碟冷菜擺上了桌,五顏六色的酒和飲料也開了蓋。一張張再熟悉不過的臉龐轉向我,眼睛里全都跳躍著興奮的光芒。

“對不?。Σ蛔?!”我相當知趣,抓起一瓶白酒,做出痛心疾首狀,說:“來晚了來晚了,先自罰三杯?!?/p>

牛二把我手上的酒瓶搶下來,笑得有點詭異,說:“免了。今天特殊?!?/p>

我這才意識到,果然,空氣里的確有一些曖昧的因子在飛舞。

“你不是最后到的。”老大告訴我,“我們還要等一個人。”

“誰?”我頗有些詫異。

“錘子的老婆?!迸6覕D眉弄眼,說:“我們也是才知道,今天錘子請我們來,其實是參加他的婚禮。”

我第一反應是打開公文包,想從里面取出錢包——這個動作被錘子迅速攔截了。他誠懇地微笑,說:“之所以事先不告訴大家,就是怕你們封紅包。”我張張嘴,還想說什么,他又一次迅速攔截了我:“你們人到場就是給我面子,真的真的,紅包就算了?!?/p>

那時候,我們這個圈子的男人當中,錘子是最厚道的。而我最羨慕的男人,就是錘子。

所謂“我們這個圈子的男人”,其實就是經常和錘子在一起踢球的校友。讀大學時,我們雖然專業不同,但來自同一家鄉、外加對足球的癡迷把我們聯結成了一個共同體。整個大學時光,我們把閑暇時間幾乎都花在了踢球上面。當然,其實我們也愿意把時間花在漂亮女生身上,關鍵是她們不愿意。

命運的拐點出現在大學畢業之后。只是當時的我們對此并不具備足夠的意識。

一開始倒沒看出什么大不同,我們都一樣,分別與所學專業相對應,被學校分配進體制內單位吃皇糧。譬如,我們四個人組成的核心圈中,錘子去了省級報業集團。老大去了省委機關大院。牛二去了出版社。我去了區法院。初涉職場,大家似乎心理上尚未斷奶,仍要找機會聚在一起??窈却筻r一侃,發現彼此待遇差不多,于是心理極度平衡。

就這么回顧過往、立足當下卻從不展望未來地過了段時間,一天,我接到錘子電話,說晚上我們核心圈小范圍聚聚,有個重要的正經事情要跟我們商量。

“一件大事。真的真的。”除了酒喝高后有些瘋癲顯得儀態盡失之外,錘子的聲音總是這么溫和,聽起來彬彬有禮。他說:“集團想派我去下面一家市場化小報,我想聽聽,你們怎么看?”

我們又一次聚在母校門口那家小酒店里,趁喝得爛醉如泥之前,先七嘴八舌為錘子出謀劃策。

老大苦思冥想,卻吞吞吐吐、期期艾艾地只說了幾句話,像擠牙膏似的。他的意思大概是天下之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按理,錘子應該去。又似乎是,目前想看清真正的大勢比較困難,所以錘子恐怕還是留在原地不動穩妥一些。

我發現,老大昔日踢前鋒的銳氣差不多消失殆盡,言行舉止越來越四平八穩。省委基層公務員這個職務仿佛一把刻刀,逐漸將他塑造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沒法對錘子的未來負責,真不好說什么,只能模棱兩可。

唯獨牛二幾乎沒有變化,還是那么大大咧咧,口無遮攔:“這還用商量?去!干嗎不去?市場化怎么了?西方社會的新聞報道就是高度市場化運作的——我說錘子,你大學讀了四年新聞,該不會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新聞吧?況且,既是市場化,收入就要跟效益掛鉤,萬一效益好,收入比現在高也是可能的?!?/p>

錘子眉頭擰起來了,說:“這正是我擔心的地方?!?/p>

原來,在敲定小報管理班子時,集團領導很是費了一番周折。舞文弄墨的文化人身上總有一股清高勁兒,尤其大型報業集團的記者編輯,被吹捧為所謂的“無冕之王”,骨子里更是有優越感,怎么好意思讓他們去推銷報紙?雖說報紙不同于大白菜,它畢竟是精神產品,可歸根到底,賣精神產品也是賣呀。試問,賣精神產品跟賣大白菜有什么本質的不同呢?一片喧囂混亂之中,幾個臨近退休的老報人,外加一個一向跟集團一把手不對付的刺頭自愿站了出來,表示同意去新生小報開疆拓土。老報人因為快要退休,覺得不如趁此機會快意一下人生,反正,小報能不能搞好,絲毫不影響他們將來拿退休工資。刺頭則正處年富力強的人生階段,深知得罪過集團一把手,在大報不可能有什么好前程等著自己,索性借機另立山頭,或許時來運轉也未可知。

錘子把眉頭擰得更緊了些,嘆氣道:“你們想想,一幫老人加刺頭能干成事嗎?”

老大、牛二和我迅速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選擇了沉默。

錘子無奈地一笑,說:“其實,去不去也由不得我,上面已經定下來了,我還能抗命?找你們,不是跟你們商量,只是心里發慌——來來來!喝!”

歸根到底,錘子的正事不是我們能幫助解決的,而是它原本就“被”解決了。

誰能料得到,就是那幫當初誰都不看好的老人加刺頭,居然創下了江南報業史上的一個奇跡。短短幾年內,小報以黑馬之勢在市場推廣上所向披靡,發行量一路高歌猛進,最終雄霸冠軍寶座。

錘子竟由此發達了。先是得償所愿,分到小報體育新聞部,主要跑國內外的重大比賽,興趣與職業高度統一結合——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理想!繼而被小報提拔,升為副科,一下子成了我們這個圈子行政級別最高的青年干部;至于他的收入,自然隨著小報銷量的蒸蒸日上也節節上漲了。后來,我們在眼紅之余達成了共識:錘子總算對得起他爹給他取的“金文武”這個大名了,不僅文武雙全,更是年少多金。

那個階段的錘子在我們眼里,完全就是一副少年得志的形象和做派。尤其不久之后,當他身邊的漂亮女人開始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時,我們不得不認為,他和我們的差距已經大到了讓我們望洋興嘆的地步。

“男人有了錢,女人就會主動往他身上撲,這是千百年來顛撲不破的真理?!迸6跉饫锏乃嵛端奶帍浡?。老大和我與牛二差不多,幾乎一貧如洗,又都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同病相憐之下極其理解牛二的失落,于是他暗地里對錘子的妒忌似乎是可以被我們原諒的。

有錢,有事業,有前途,有一副魁梧、上半身呈“倒三角”形的好身板,錘子堪稱“完美”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臉上還有幾粒麻子,但這有什么關系?他終究還是一個少見的大好人,天性溫順隨和,為人極其敦厚,花錢又大方,簡直讓你沒辦法不喜歡他。

沾他的光,我們聚餐地點升級換代轉戰到了市中心的豪華大酒店,而原本輪流做東也變成了由他搶著埋單——其實他根本不必搶,我們樂得吃大戶,只是做一個假動作罷了。唯一遺憾的是,重大體育賽事那么多,錘子滿世界亂跑,我們平日里多是在小報上看看他從全國各地發回來的新聞報道,順便瞻仰一下他的大名而已。

然而他的婚禮實在讓我感到突兀。不過幾個月沒見,一點風聲都沒有——哪個女人這么有本事?在飯桌上等待錘子老婆到來時,我的好奇心一如春天的雜草開始瘋狂地生長。而且,我可以確定,其他人和我一樣。

很快,她來了——是一個我們從未見過的年輕姑娘,明顯大學女生的氣質,穿一件綠色旗袍,步履款款似從江南水鄉而來。她應該注意到了我們的眼睛都齊刷刷地望向她,于是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樣子。

牛二離門最近,此時慌不迭地站起來跟她握了個手。此舉完全多余且莫名其妙,但我理解他,他完全是下意識的。在那個充滿歐式情調的豪華大酒店里,每一件讓你覺得好看的東西都是假的——腳下鋪著的所謂土耳其地毯,墻上仿名作而制的油畫,盛開在轉角落地瓶中的塑料花,搖曳在餐桌上方的“水晶”燈……唯獨她是例外。

她談不上驚艷,卻清新動人。尤其是她的笑容,很容易讓你聯想到雪后初晴的早晨。皮膚應是涂了一層淡淡的脂粉,看上去相當的好,滋潤光滑,彈力十足,把人襯得光彩煥發,給人深刻的青春感。不過,最打動我的,是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既潔凈又溫暖的氣息,我甚至迷迷糊糊覺得,男人只要伸出手去觸碰她,便會感到無比的舒適。

“我知道,你們是文武的鐵哥們兒,都不是外人……”她有點害羞,眼神避開我們對她的注視——果然不是見過大場面的姑娘。聲音卻很動人,像一根輕盈的羽毛在你的心尖上撓。然而,我懷疑我們這些收入不高又找不到老婆的男人在她眼里不過是一堆灰不溜秋的土豆,乏善可陳。她和錘子才登對,他們倆站在一起,真的就像傳說中的“金童玉女”。

把喝得雙眼迷離昏昏欲睡的她送進酒店安排好的洞房之后,錘子和我們吞云吐霧。無須我們多加盤問,他已經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她的底細抖摟出來了:是他的嫡系師妹,大學畢業前原本在一家市級機關報實習,某次活動中邂逅了他,被他迷住,從機關報轉到小報實習,后來,就成了他的女人……

“就這么倉促草率地結束了逍遙快活的單身生活,你舍得?”牛二的問話分明有些言不由衷。錘子面有得意色,說:“哪里,沒辦證,法律意義上我還是單身。目前租了套小房子先同居,搞個結婚儀式也算給她一個交代。”

“我×!”牛二的感慨似有一絲憤憤不平。

老大笑道:“這么急著要跟你?!?/p>

錘子瞇縫著眼,吐出一個漂亮的煙圈,說:“她哭著喊著要嫁給我,你們懂的!她剛畢業,在一家行業報上班,工資少得可憐。而我在女人身上花錢,從沒小氣過。還有,這個女人在床上,你們根本想不到,急得就像——”他適時打住了,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還有什么好說的?我心想,在我們這堆土豆和錘子身上,無外乎印證了地道的“馬太效應”:如果他擁有,就給予他更多。如果他沒有,就連同他原有的也一起剝奪。

婚禮過后,有那么幾次,我在馬路上與她偶遇過。她騎一輛“捷安特”最新款的淑女自行車,穿著時尚的品牌服裝,行頭一望而知價格不菲——無疑是錘子送給她的。在滿大街騎車而行討生活的男男女女當中,她顯得過于體面優雅了??粗湍切┗翌^土臉的普通人擠在一起等紅燈變綠,再匆匆忙忙騙腿兒跨上車穿越馬路,我多少覺得有些可笑,因那幅畫面確實非?;?。

至于錘子,和她在一起后幾乎毫無變化,仍是喜歡借著工作的由頭到處瘋玩,有空便約我們胡吃海喝,徹夜狂歡。間或踢場球,踢完后便將我們所有人的臟球衣卷回去,說讓她用洗衣機洗,并不費事。有一回聚餐時,錘子把她帶來了,但顯然她不習慣夜生活,才過十點便開始打哈欠。我注意到她三番五次用眼光示意錘子一道回去,但錘子堅持讓她先走。自此錘子再沒帶她出來交際過。

后來聽說錘子終于跟她領了證,又聽說他們的關系不無摩擦,但是,再后來發生了兩件于我們這個圈子來說簡直比天還大的事情。當這兩件事情最終化于無形時,我私下認為他們的婚姻已經變得堅不可摧了。畢竟,錘子的崇高人格得到了兩次確鑿無疑的證明,和這樣一個近乎“完人”的男人白頭到老,于她那樣一種女人而言,真是福分。

3

幾無例外,中年女人痛訴男人不堪、淚水漣漣的樣子總會讓我在心生厭煩的同時,忍不住去推想她們悲劇命運背后的東西。

在我長達二十多年的司法生涯中,前面將近一半的時間都在審理形形色色的離婚案件,我見過太多婚姻失敗的女人,直至感到了徹骨的倦怠。經過一番人事上的運作,我終于被領導調去處理刑事案件。事成之后,我對牛二說,不離開民事法庭,我遲早會被那些女人的眼淚淹沒。我相信,假如不是她和錘子,這世上絕不會再有其他人的離婚能引起我的任何興趣。

時隔多年重新見到她之前,我設想過歲月在她身上究竟會留下什么樣的痕跡。不出意外的話,她應和我在法庭上見到的那些中年女人差不多,被愛情的遠逝和一地雞毛的家常生活折磨得近乎歇斯底里。

按約定的時間,我準時抵達茶社。

她已經到了,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朝她走近的片刻工夫,我用長年訓練出來的專業眼神迅速而犀利地觀察了她。她看上去雖然非常沉郁,卻并不顯老,甚至可以說,外表變化并不大——照此判斷,光陰遠比愛情對她仁慈。

“找我的訴求是什么?”短暫的寒暄過后,我直奔主題。

“公平與公正。”她脫口而出。臉上的神情非常堅毅,雙眼則毫無顧忌地直視我,里面閃爍著不妥協的鋒芒。

我感到了陌生??磥須q月流逝帶給她的變化深藏于她的內心。

“如果你們私底下確實談不攏,不得不走上法庭,那么,法律會公道地解決你們的問題,在孩子撫養和財產分割方面給你們一個合理的判決?!蔽抑斏鞯靥魭志?。

“我已經了解過了——十歲以上的孩子跟爸還是跟媽征求其本人意見,婚后夫妻財產均分……可那些只是法理邏輯上的公平公正,至于情理邏輯上的——”

我打斷了她:“生活和人性如此復雜,我有什么資格來裁定?”

她臉上終于露出了明顯的痛楚:“你對我有成見,我沒說錯吧?”

“這么多年來,我和錘子難得見面,見著了也聊不到你身上去。但我了解他的為人和你們的過往。所以,即便我有成見,恐怕這種成見也不無道理?!?/p>

“你聽過這句話嗎?每一個真相都會蒙以表相,當你只看到表相,真相正對著你冷笑?!?/p>

4

你是什么樣的女人,你就接受什么樣的命運。

有一天晚上,她指間夾一支女士煙,坐在梳妝臺前,望向對面的大鏡子,玩味著自己頹靡卻充滿誘惑的抽煙姿勢。就這樣,一支接一支,直到把剩下的煙全部抽完,她才起身走到陽臺上。這句話毫無征兆地就從她的腦子里跳了出來。深夜的涼風颯颯撲面,驟然吹醒了她。第二天,她便把煙戒了。

她想,其實一切都源于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交織了太多復雜的成分。

細說起來,她的“與眾不同”在高考失利那年就初露端倪了。那年,她將手上一份當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撕碎扔進垃圾箱,向目瞪口呆的母親宣布,她要復讀,她要遠離這個讓她感到羞恥的家庭。

第二年,她如愿考上數千里之外的大學。仿佛一顆水滴匯入一片汪洋大海,她無足輕重得連小小的漣漪都激蕩不起。

多年根植于內心的自卑賦予她惹人側目的敏感和孤僻。上課之外的時間,除了睡覺,她幾乎全花在圖書館里。她為自己劃了一塊小小的領地,不去招惹別人,也僵硬地躲著別人善意、非善意的關注。她書讀得雜,讀得多,漸漸有了自己的主見和想法,不容易輕易附和別人,這就越發顯得她個性,難以融入集體。

升入大四后,按慣例新聞系學生要先去媒體單位實習。這時,她就像一直生活在封閉世界里的蝸牛覺察到了某種動蕩,不得不伸出觸角來過問一下世事。

她環顧四周,吃驚地發現,在學校各方面表現拔尖的同學,被班主任安排去了北京那些牛氣沖天的央媒。自己有門路的,去了本地或外省的各大電視臺、電臺、大型報業集團……其中最成功也最引人議論的是一個女同學,原本和計算機系的男朋友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實習前,竟以閃電般的速度攀上省電視臺某頻道的節目總監,同時把之前的準丈夫甩了。結果,女同學被新男友安排進省電視臺實習。據說,實習結束后,留在省電視臺工作已是鐵板釘釘的事情。

她像一座孤島似的巋然不動,班主任只好找她談話,問她打算去哪兒實習?

她沮喪地垂著頭,沒有任何主張和辦法。

班主任說:蝦有蝦道,蟹有蟹路。你成績不錯,專業素質強,不如回老家吧——名牌大學新聞系畢業生,在你老家能吃香的。挑一家單位實習,畢業后留下來,小菜一碟。

她慌亂得直搖頭。心底想,班主任如何能明白,她當初遠道而來就是為了終極逃離。

你呀,看上去柔弱,頗有幾分溫柔之態,其實骨子里很是有一把勁兒。班主任也搖頭。

她并不傻,知道班主任全方位主持學生工作,不得不追求四平八穩,對于她這種融入性差的另類學生,他一直不甚喜歡。

班主任還算負責,盤了盤手上的資源,將她安排進了市級機關報。班主任叮囑她接下來務必在機關報好好表現,實習結束順勢留下來工作也不無可能。在她這頭,卻是覺著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照搬大學課堂上的知識,以為新聞采訪和報道是抽絲剝繭,是剝洋蔥,需要偵探式的敏銳,還需要法拉奇式的尖銳和強悍。結果,在那家機關報里,一切相反。理論在實踐面前被粉碎性解構,她的失望和落寞可想而知。

她一如既往地不合群。偌大一個報社,幾乎只有她的實習老師私底下能跟她說上幾句掏心窩的體己話。實習老師部隊轉業,沒受過多少正規的科班教育,是她的老鄉,于是在她的心里,更愿意把他當老鄉。

老鄉有次帶她去采訪“菜籃子工程”,到相關部門轉轉聊聊,回來寫了篇應景之作,接下來沒事做,就跟她閑聊,因為喝了一些酒,話題扯得有些遠,說:“姑娘,你書本是讀了不少,但識字不如識事。我看你呀,就是人情世故懂得少,在社會上吃不開,你這脾性要不改,將來還得吃大虧?!?/p>

她悶聲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打小就這樣,怕是不好改?!?/p>

老鄉寬容地一笑,說:“你的腦瓜子蠻大,就怕里面裝滿了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p>

她不服老鄉的批評,賭氣道:“假如沒有理想主義,我們只怕還在舊社會。”

老鄉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笑出了聲:“哈哈哈,你這姑娘,確實有點迂——不扯這些了。說點別的。你告訴我,從小到大,哪件事情是你印象最深刻的?”

她在腦子里以倒敘的方式漫無邊際地回憶了從小到大的生活。最后,她告訴老鄉,小學郊游時,在老家山區馬路上,學校大巴車不小心碾死了一條蛇。車上的孩子們興奮得很,全部跑下來圍觀。那是一幅血腥而殘忍的畫面,也是她記憶深處的一個噩夢。

老鄉認真看了看她,說:“姑娘,我看人一向準——你骨子里就是一個小女人,很傳統,有強烈的母性。在你心底,其實把家庭看得遠比事業重。”

她不辯駁,心底卻覺得好笑,假如老鄉知道她的原生家庭給她留下過什么樣的創傷,那么,他斷然不會輕易下此結論。

在她沉默之際,他點燃一支煙,問她:“你的理想為什么不能是組建家庭呢?照我看,對女人來講,家庭永遠是第一位的。有位女作家說得多好,女人的美滿命運,撇開時代因素不談,無非是賢妻良母,百年好合。”

她照實說出心里話:“假如僅僅以成家為理想,女人何必千辛萬苦念大學?”

他認真地說:“女人念大學才能接觸得到更多優秀的男人,才有更多選擇的機會。假如我是女人,我就把物色男人和經營家庭當作唯一事業,這才是女人最明智的生存之道?!?/p>

他的論調顛覆著她的信念和夢想,她心里面極其抵觸,又受“事業”兩個字刺激,未免感到沮喪。心想,在機關報繼續這么耗下去,只怕前程渺茫。

頭一個多月的實習生活倏忽而逝。某個上午,老鄉泡了杯茶,點了支煙,架腿坐在扶手椅上翻看報紙,以此打發一天的工作時間。她則悶頭編發通訊員來稿。突然,電話鈴聲尖厲地響起。機關報辦公室向來沉寂,鮮有電話打進來,她一時有些愣怔,反應和動作慢了些。結果她剛把話筒拎起,對方威嚴的聲音竟直沖耳膜:“怎么這么久才接電話?”不待她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對方已經開始了批判:“機關報當天的一篇報道居然有錯別字!明明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刊發出來的居然是‘一道亮麗的風景錢!”

“線成了錢,何其荒唐!”對方怒斥道,“誰的責任?記者?編輯?還是校對?值班領導呢?有沒有責任?”她受了驚嚇,反應倒快了。趕緊向認真閱覽報紙的讀者道歉,說不管誰的責任,總歸就是錯了。既是錯了,就要承認,就要改正,下不為例。對方這才把口氣放緩和了一些,用詩歌朗誦一般抑揚頓挫的聲調說:“按理,錯個字也不是什么大事。可為什么我總是這么挑剔?那是因為,我對這份報紙、對這份工作——愛得深沉!”

擱下話筒后,她發現老鄉的眼睛正越過報紙上方看著她,便把對方的話復述給老鄉聽。老鄉“哦”了一聲,輕描淡寫地說:“老周又較真了?!彼龁柪现苁钦l?又較真是什么意思?老鄉告訴她,老周是機關報總編辦前任領導,退休后堅持每天研讀機關報,只要發現任何問題,便馬上給報社打電話。

“老周那雙眼睛就像精密的排雷器,哪怕再小的異常也逃不過他的掃視。”老鄉搖搖頭,笑道:“其實,何必呢?又不是原則性錯誤,無所謂嘛。再說了,咱們這張報紙,哪有多少人看嘛,也就老周這種離退休干部,還把機關報當圣經?!?/p>

就是從老周和老鄉的兩段話里,她聽出了荒誕的意味。她暗忖:假如大學畢業后她果真能留在這家十足滑稽可笑的機關報,那么,遲早有一天,她會加入老鄉或老周的行列……這么一想,荒誕之外,又多了驚悚。

故而,假如追根溯源的話,那么,她和金文武走到一起的源頭只不過是逃離的念頭在她腦海再度泛起罷了。

在這座富庶的江南城市,林林總總的商業活動總是此起彼伏。本來,她和金文武歸屬不同的新聞條口,在活動中交集的可能性幾乎為零。然而那次活動的主辦方是一家名頭響當當的民企,近些年通過資本運作快速擴張,攫取財富的手像章魚的觸角,靈活而妖嬈地伸向四面八方:拍下了大量土地搞房地產、收購了一家足球俱樂部、兼并了一家影視公司……這么大體量的集團搞起大型慶典活動來,自然必須遍邀各界人士。于是,前來捧場的政府官員、負責吆喝的媒體記者、體育明星、娛樂明星,三教九流濟濟一堂,一派雞鴨同籠的沸騰喧囂。

老鄉帶她出席活動,向她介紹在場的熟人,好幾番暈頭轉向的敷衍之后,輪到一個身穿藏青色西裝的高個子男人。老鄉指著這個男人,告訴她:金文武!你的師兄!他那份小報的發行量,可是在全省穩坐頭一把交椅。老鄉嘖嘖感嘆,小報大銷量,文武老弟的日子,過得真是太滋潤了!

她自然沒少研究過那份小報,愛屋及烏,此刻看金文武打扮體面,笑起來頗有一股溫純敦厚之風,頓時心生幾分好感。又見他對她的態度,似乎天然有些親近似的。晚宴時,主辦方給媒體記者安排了一張大圓桌,她便挨著他坐下來。

吃到中途,酒至半酣,有人開始講官場段子,被老鄉打斷,說不得妄議國事。過一會兒,有人挑起黃色的話題,又被老鄉打斷,說有姑娘在,不得禍害她們。大家哄笑起來。笑聲中有人問老鄉,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那酒還有什么喝頭?老鄉答,可以說一些相對安全的段子嘛。旁人起哄,那你說!說不好罰酒!

現場鬧作一團。

突然,金文武將臉湊近她,悄聲說,你知道你臉上最美的部位是哪兒嗎?他這話有些突兀且不老實,卻并不令她生厭。她搖搖頭。金文武微微一笑,說,是你的鼻子。他告訴她,她的鼻梁大概是他見過的姑娘當中最直、最動人的,完美得簡直叫他懷疑,它是經人工捏造而成。她下意識地趕緊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力證它是自然生成。他贊嘆道:姑娘天生長了這么直的鼻子,將來準保財運好,還旺夫——哎呀,沒想到我今天跟這么優秀的姑娘坐在一起。她樂了,忍不住跟他打趣,小報就是有活力,連培養出來的記者都這么有幽默感。他憨厚地笑道,平時也沒有,見到你就有了。她撇去他話里的調情意味,只問,平日里工作忙吧?他答,忙得就像空中飛人,都沒時間談戀愛。她艷羨道,這多好!這才像真正的記者。他吃驚地看著她,說,女孩子就應該待在清閑的單位,工作上隨便應付應付,將來把時間和精力留給家庭,這多好。她把臉微微一沉,反問道,這就叫好嗎?

這時,坐在對面的老鄉正拿著手機一本正經地念起一個短信段子:單位就像一棵爬滿了猴子的樹,往上看全是屁股,往下看全是笑臉,左右看全是耳目——祝大家多爬兩根枝杈,多看幾張笑臉,少看幾個屁股!

她盯著搖頭晃腦讀短信的老鄉,在肚子里嘆了一口氣,低聲說,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金文武沒聽清,問她說什么?她不肯重復,只搖搖頭。金文武用胳膊捅捅她,說,你不屬于冷美人類型,你還是笑起來好看,一旦不笑了,你的臉就一點生氣都沒有了。

老鄉賣力的表演收獲了又一片哄笑聲。在旁人攛掇下,他仰脖喝光杯中酒——動作太過干脆利落,以至于腦門上僅存的幾綹頭發也跟著瀟灑地舞動起來。

她繼續盯著已經喝得臉紅脖子粗的老鄉——他歲數并不算大,可頭發幾乎全掉光了,看起來老相得很。她的心情于是越發低落,暗自感慨機關報里面老人真多啊,有白頭發的老人,他們是生理意義上的老,這也就罷了。還有黑頭發的年輕老人,他們是心理意義上的老。至于老鄉這種基本上禿頂的中年老人,這是生理兼心理意義上的老。她有些恍惚,仿佛看到自己在并不足夠老的年紀,就已然變成了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

金文武又捅捅她,說,喂,你笑啊。這樣吧,假如你笑,我就去跟你的實習老師打招呼,讓他把你讓給我。她一愣,讓給你?金文武說,哦,讓給我們小報。她半信半疑,真的?金文武點頭,當然。不過,我怎么去交涉你不用管,反正,你不就是想實現你的新聞夢想嗎?

她看著金文武故作正經的樣子,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5

“錘子是一個非常簡單、隨遇而安的人,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有著十足腳踏實地的人生觀?,F在看來,你的確比他復雜得多?!蔽绎w快地掠了她一眼,她的內心和外表反差如此之大,著實讓我吃驚。

“我跟他氣息不合——可惜,年輕時不懂?!?/p>

“當時你是個漂亮的姑娘,容易吸引男人,他跟你開玩笑,做一些舉手之勞的事情去幫你,只是出于一個男人對漂亮姑娘本能的喜歡,這無可厚非?!?/p>

她苦笑道:“你說得對——喜歡和愛之間還有很長的距離,不是嗎?”

她告訴我,確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證明金文武對她一見鐘情。事實上,金文武把她引薦到小報社會部實習之后,除了偶爾幾次在電梯里碰到了會主動向她微笑致意之外,其余時間就再沒對她有任何過問了,甚至,平日里她連他的影子都很難看到。

她說的是實情。我知道,在她之前,錘子曾狂熱追求過一個極漂亮的中文系女生,一次在上海出差,碰到有人推銷一只會講“我愛你”三個字的鸚鵡,他二話沒說,當場高價買下了它。好不容易把它帶回來,送到那女生的宿舍時,女生以違反學校規定為由堅決不肯收下那只一個勁兒向她表白心跡的鳥兒,還笑他竟有唐明皇式的荒唐。唐明皇為討好楊貴妃,一騎紅塵妃子笑,他呢,不辭辛勞送鸚鵡!我默默推算了一下,錘子深陷于那場一廂情愿愛戀的時間正好與他認識她并把她帶進小報的時間相吻合。既然如此,那么錘子對她的冷落合情合理,而且恰恰說明,錘子雖然風流卻并不浮浪。

她仿佛陷入了某種沉思,臉上的苦笑逐漸隱去,表情開始變得異樣。

“那張小報,也就是我滿懷憧憬趕著去投奔的地方,其實,它根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烏托邦?!?/p>

她說的是事實。當年,錘子在一次喝高之后告訴我們,小報自誕生之日起,管理層迫于績效壓力急于搞創收,故而提出“不拘一格降人才”,真實意思就是,只要招聘進來的人掌握人脈和資源,能夠把報紙推銷出去,或者能夠把廣告拉攬進來,就是人才。在這種用人思路下,一些長年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的江湖中人爭相擁進小報,而那幫老江湖幾乎全是各個行業的人精,飽經世事且善于鉆營,做人做事各有一套,打起個人利益的小算盤來,也是精明得令人齒寒。

“不管你的新聞理想是否實現,你總歸收獲了愛情。盡管愛情后來變質了,可畢竟,它曾經到來過?!蔽夷X海里閃現出婚禮上她頗顯幸福的模樣,暗想,中文系女生以“不可能”三個字明確終結了錘子的幻夢之后,頭一回遭遇情場滑鐵盧的錘子將愛情轉移到她身上倒也順理成章。

“愛情?”她打了一個愣怔,眼神霎時凝滯了。

6

她愛過金文武嗎?

她不知道。

她曾經被金文武愛過嗎?

她不知道。

可是,就在這一片混沌之中,她和金文武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

她必將和金文武走到一起——當時,老鄉是滿懷成人之美的愉悅心情送別她的。他展露出了然于心的微笑,對她說:“姑娘,去小報后,好好抓住機會。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張紙。紙嘛,輕輕一捅就破了?!?/p>

老鄉猜中了結局,卻沒猜到原因。

這么多年來,思緒每每行進到這里,她的心便有些痛,像是被性情粗暴之人發狠揪了一把。假如時間真是最好的解藥,真能使人遺忘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該有多好??墒?,明明二十多年的光陰流走了,她依然能夠清晰地記得當年所發生的一切,其間的每一個細節,都以一種不容回避的強勢之態,活潑潑地朝她撲面而來。

轉到小報實習最初那一個月,是她職業生涯中最難挨的一段時光。她就像一條被所有人遺棄在荒島上的可憐蟲,四顧茫然,根本摸不清工作門道。擔心被淘汰的思想包袱壓迫著她,奪去了她一貫良好的睡眠。她成天頭重腳輕,精神委頓??墒?,憑借骨子里那股不肯服輸的倔強勁兒,她終究獨自熬過了那些孤立無援的日日夜夜。有一天,靈感如閃電一般擊中了她,她疾筆如飛地寫出了在小報的第一篇新聞稿。

也許是繃得太緊的神經終于有所松弛,連日失眠的她在這天總算找回了困倦。正值午休時間,她想到過道的最東頭有一間小會議室,里面擱了一張三人座的棉布軟沙發,非常適合她躺下來小睡一會兒。她實在太缺覺了,以至于頭一挨到沙發,人就進入了沉睡狀態。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覺那天的午覺像一個無比綿長的美夢,將她溫柔地包裹起來了。她深陷在這個夢里,直到隱隱覺得身上有哪里不對勁兒。

哪里不對勁兒呢?似乎是她的身體在動。似乎是有人在動她的身體,有人將手放在她的白襯衫上,輕輕揉搓著她的乳房……這是一個夢吧?她無法確定。她的頭腦依然昏沉,意識是模糊的、蒙眬的,像在夢境的邊緣徘徊。她想睜開眼,可是,眼皮沉重極了。于是,她掙扎著與沉沉的睡意做著搏斗??蛇@番掙扎還未結束,那只手便離開了。再過一會兒,她總算能夠把眼睛睜開了。她四下張望,并無旁人,一切靜默如謎。

那天下午,她滿腹的疑團如此巨大,以至于部主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審閱完她的稿件,判斷它能被評為月度好稿時,她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欣喜。次日,她在小報采寫的處女作刊登于新聞版的頭條位置。正如部主任所料,它接下來贏得了月度好稿的榮譽。

這一里程碑式的突破,之于她最大的意義在于:她,開竅了。部主任甚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她說,起初她來小報唯一的作用,似乎就是成功塑造了一個反面典型,以供其他人在背后對她指指點點,悄聲議論:看,就算名牌大學新聞系科班畢業的,又怎么樣?連篇新聞稿都寫不出!——現在,她用事實證明了:鷹,可能有時比雞飛得還低,但是,雞,永遠也飛不到鷹的高度。

接下來,作為實習生的她陸續采寫了一批頗有分量的稿件。那段日子,她仿佛躲進了一個可以讓她自得其樂的空間,固執地用一種她以為近乎藝術創作的方式,表達著她對很多事情的思考、批判,甚至挑戰。這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直接指向她的內心,無關乎利益,也無關乎榮譽。她一度深感慶幸,以為自己苦心筑就了固若金湯的巢穴,可以妥妥安放她那顆異于常人的心靈。

然而,命運之手并不打算輕易放過她。

班主任又來找她談話了。這回是正式通知她,馬上放暑假,像她這種仍未找到接收單位的,到時學校只能照章辦事,將她的檔案退回原籍。另外,宿舍也要收回,她只能把所有東西都搬出去。

但,還有比這更糟糕的。那段時間,在她身上發生了一些難以啟齒的事情。也正是這些讓她感到無法招架的經歷使她確信,她睡在小會議室沙發上那個中午,她模模糊糊意識到那只揉搓過她乳房的手,是真實存在過的,它并不是一個夢。

齷齪起始于某個下午,她走在回辦公室的過道上,看見小報總編黃劍飛的專職司機、綽號“總方向盤”的大塊頭男人正迎面走來。出于禮貌,她主動向他點頭致意。他也笑著跟她打招呼。就在兩人擦身而過時,“總方向盤”突然伸手在她屁股上抓了一把。她差點要叫出聲來,可到底還是忍住了,只奇怪地望向他。卻見這個身形魁梧的男人一臉若無其事,看都不看她一眼,就那么目不斜視、云淡風輕般地慢慢走遠了。

形勢如此逼人,她不得不擱置所有的清高和孤絕,冷靜而理性地做一番現實的盤算。

她想,當務之急是她必須成為小報正式工作人員,分到一間集體宿舍,如此才能在安放靈魂之前先安置好行李物件,外加肉身。所以,她有必要去找小報總編黃劍飛談一談。因為,最終能決定她去留的,只有他。

正值壯年的黃劍飛算得上報界的一個傳奇,也是報業集團公認的大才子之一。早年見過他的人,都對他贊譽有加,說此人胸懷大志,是個理想主義者,讀大學時就經常在校報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才情橫溢的人往往鋒芒畢露,黃劍飛個性強勢、喜歡特立獨行,集團一把手對他頗為反感,有意將他邊緣化。小報醞釀成立那會兒,一把手正為找不到合適的下派人選而犯愁,久不得志的黃劍飛索性跳將出來,主動請命,一把手樂得照準。后來,在黃劍飛帶領下,小報輝煌了。一時間,黃劍飛借小報這個平臺一飛沖天,風光無限。

這份在坊間口口相傳的簡歷讓她對黃劍飛心生好感。她私下以為,有抱負的男人總歸是愛才惜才的,而她科班畢業,實習成績有目共睹。有一次,部主任無意中告訴過她,黃劍飛認為她寫的東西有思想有主見。她也曾在小報副刊上拜讀過黃劍飛寫的散文和隨筆,那些文字既睿智又溫情,動人極了。何況,她還是他的校友……似乎無論從哪方面講,他都沒有理由拒絕她。種種主觀、非主觀的信息疊加在一起,竟讓她誤以為勝券在握。

結果,事實給她上了一堂生動的人事課。

那天上午,在黃劍飛辦公室,他客氣有加地招待她,跟她并排坐在沙發上隨意地閑聊。他們明明聊得投機,她看得出他明明對她抱有贊賞和激情,她甚至暗自得意,以為一切終將水到渠成。然而,當她說出想留在小報工作時,他極其自然地把手掌放到她的大腿上,誠懇地問她:“希望來我這里拿高薪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那么,我該怎么做?”她似懂非懂地看著他。于是他又問:“如果你是我,你會如何權衡?”

她詫異地看著他。他面無表情地掠了她一眼,起身從辦公桌上拿起筆和紙,寫下一個電話號碼給她,說:“這是我的私人電話,二十四小時開機——你放心,除了給不了女人華而不實的愛情,其他方面,我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你盡快考慮,想好之后告訴我?!?/p>

她接過紙條,茫然不語,將視線轉到掛在對面墻上的相框,那里面,是一家三口的笑靨。

在她離開之前,他送給她一句話,女人的青春和美,不過是些個白駒過隙般短暫的日子。假如她們自己抓不住機會,那么,誰會真正善待她們?

驚駭在她全身悄無聲息地漫延。在她二十歲出點頭時,生活經驗如此貧乏,黃劍飛帶給她的震撼和驚悚超出了她對人情世理的理解能力。只有時隔多年,當她對光怪陸離的現實世界有了一定認知之后,每每看到媒體曝光各個行業的反腐成果,有的已經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時,她才相信,相形之下,黃劍飛不過芝麻一點大的小巫罷了,根本不足為奇。不過,她抑制不住納悶,大學時那個閃爍著理想主義光芒的黃劍飛去了哪里?

她將寫有黃劍飛電話的那張紙夾進了一本很少翻閱的現代主義小說,假裝遺忘了他對她說過的話。她心知肚明,她和小報的緣分到此為止了。

很難用什么精確的語言來形容她當時的真實感受。她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像踩在厚厚的流沙上面,人是漂的,虛的,暗地里往下陷的,而且,根本落不到實處的。一味飄浮的懸空感讓她心悸,類似在半空中走鋼絲,根本不知下一步是禍還是福。

何去何從?那陣子,對于她來說,這個問題簡直成了一個不亞于“生存,還是毀滅”的大問題?;乩霞业哪铑^早就被她固執地扼殺,可現在看來,其他方向的路似乎也走到了盡頭。她不無悲哀地暗忖,女人要想實現精神理想就好比撞大運,努力只是0,運氣,則是0前面的1,沒有1,后面有再多0也是白搭;又猶如博彩,只有中獎的號碼才被公布,至于其他數不勝數的彩票,不過灰飛煙滅罷了。而她,顯然運氣不夠好,又欠缺跟命運一決高下的勇氣——她不由得一陣心酸,想自己何等高的心氣,處處上進,處處要強,怎么竟走到了這步田地?她究竟錯在了哪里?

之后的一個傍晚,她坐在辦公室趕寫一篇采訪稿,寫完發到部主任郵箱后,她抬頭四顧,發現屋子里靜悄悄的,只剩她一個人了。她頭一回真真切切感到了深刻的孤獨。所有的遭際和心事都無從訴說——她沒想到自己努力了這么久,終究還是一個局外人。

她用指尖揉著脹痛的太陽穴,看向窗外。臨近黃昏,殘陽和晚霞掛在遙遠的天邊揮灑出絢爛的色彩,仿佛在拼盡最后一絲能量向即將到來的黑夜獻祭。想到在小報的實習生涯即將結束,而自己尚不知道哪里才是容身之地,倏然,一股悲壯的情緒涌上了她的心頭。

嘿,到晚飯時間了,怎么還在用功?

寂寥突然被打破,是多日未見的金文武。她不由得一愣。

金文武笑道:“到底貴人多忘事啊。連我都不記得了嗎?”

那天,金文武請她吃了晚飯。吃完后,他送她回宿舍。

此后的一個月里,他以一個星期請吃一頓晚餐的節奏,開展著對她身體的追求。

他們的性,發生在第五頓晚餐之后。

至于他們的愛情,難道,它真的來過嗎?

7

“這么說,錘子是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將感情的橄欖枝拋向了你——我不認為這種感情就不是愛情。愛情本來就是非物質的存在,好感、友誼、性……也許都是愛情的偽裝,或者說,愛情常常隱身于這些東西的背面。尤其性欲,愛情里面不可能不包含它。”

她張口正想說話,她的手機響了。

“是鬧鐘?!彼蛭医忉專芭畠号d趣班快下課了,我要去接她——本來以為今天能說完的,沒想到控制不住,東拉西扯地說了這么多?!?/p>

“無論對誰而言,離婚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想要傾訴很正常?!?/p>

她沖我笑了笑。笑容試圖遮掩的痛苦和她眼角的表情紋一樣顯而易見。

“聽別人說,但凡審理過離婚案件的法官內心都討厭聽這些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家事,你能耐住性子聽我絮叨,我真的很感激。”

“在任何一個行業干久了,恐怕都會厭倦。”

她說:“把你的郵箱告訴我,接下來的事情,我干脆寫下來發郵件給你吧——我覺得,有時候書寫反而讓我更為放松,就好像在跟自己說話一樣,可以無所顧忌、暢快淋漓地表達?!?/p>

我們在茶社門口作別。

目送她駕車而去后,我打了一輛車,隨即撥通了牛二的電話,問他是否有空?我想跟他聊聊,說點事。他那邊的背景聲音聽起來極為嘈雜,亂哄哄的。

他壓低聲音告訴我,社里跟民營書商合作出版的一部穿越小說要拍成電視劇,他正和影視公司老板、香港導演,外加幾個當紅小鮮肉吃晚飯,走不開,不過,宴會已經到了尾聲。

我說:“我馬上到學校大操場,你結束后就過來吧?!?/p>

上大學時,在我們這個圈子的男人眼里,大操場就是根據地。每次踢完球,我們就坐在操場邊上那棵挺拔的大樹下,吹風、神侃、看來來往往的漂亮女生。畢業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仍時不時地回母校踢球,直到老大和牛二先后不體面地退出。于是,我們這個圈子迅速解體——這個結局有些蒼涼,仿佛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已被埋葬。只有這個大操場和這棵大樹自始至終在這里,儼然是默默無言的見證者。

它們應該目睹了錘子錢包被偷的那一幕。

自打去了小報,每回踢球前,錘子總把他的阿迪達斯雙肩包撂在大樹下,那天也不例外。踢完后我們打算抽根煙消消汗再去吃飯,錘子從雙肩包里掏煙時發現錢包不見了。他臉露驚慌之色,說,錢包里面有一萬元現金,是小報前天發的工資和獎金,他從銀行把這筆錢全部取出來了。

我們面面相覷,心情復雜。那年月,這個數字相當于我們半年的收入。

但我們迅即表現出群情激憤,同仇敵愾地支持錘子趕緊報案。在得到警方抓緊破案的回復后,我們作鳥獸散——畢竟,那天錘子既沒心情也沒鈔票請我們吃喝了。

幾天后,錘子給我打電話,說警方通知他,已經查獲偷錢包的人。

“我敢打賭,你怎么都想不到會是老大?!彼嬖V我,老大瞞著我們談了個女朋友,打算近期結婚,手頭缺錢,于是鋌而走險。還告訴我,警方說這事可大可小,大的話就是把老大送進看守所等檢察院批捕再起訴判刑,公職肯定是保不住了;小的話就不了了之,私下協商解決。至于究竟怎么處理,先征求報案人的意見。

錘子嘆口氣說:“關鍵是老大咬死那筆錢花掉了,退不了贓?!蔽覇枺骸澳悄愦蛩阍趺崔k?”他沉默了好一會兒,而后說:“我準備撤案。算了??偛恢劣跉Я死洗蟆!苯又终f:“這個事我就告訴了你,你別再跟別人講,就此打住,就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自此,老大和我們再無交集。幾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了他,他老得厲害,一臉滄桑,頭發全白了。他躲著我的眼神,自嘲成了一個白毛老頭。還說,他的工作壓力實在太大,我小心翼翼地問他:“老婆和孩子還好吧?”他苦笑道:“好個啥?當初老家爹媽那邊催我趕緊結婚,就是一心指望抱孫子,沒想到生下來是個丫頭?,F在政策放開允許生二胎了,可我行,老太婆不行了呀!”他將嘴巴湊近我耳朵,悄聲說:“你在法院肯定清楚,現在有些男人為了生兒子把老婆換了!我也想啊,要不是黨政機關管得嚴。唉!”我拍拍他的手,說:“理解理解。我們老家那邊,一向重男輕女,不搞個兒子出來簡直愧對祖宗和爹娘。”

事實上,老大離去對我們這個圈子并沒有實質性的影響,圈子徹底分崩離析是因為牛二。一旦身為精神領袖和靈魂人物的牛二離開,我就知道,過去的一切都畫上了句號。

曾經蠻長一段時間,有個問題執著地盤旋在我的腦際:假如不是她將牛二與她的私情寫在日記本上,假如不是她將日記本鎖在辦公桌抽屜里,假如不是行業報同事撬開她的抽屜將日記本寄給錘子,假如……那么,牛二和她的關系將走向何處?

背信棄義的行徑暴露后,牛二與圈子其他人斷絕了往來,唯獨一直跟我保持著聯系。我們還像從前那樣基本上無話不談,但有關他們仨的話題是禁區——牛二將這道心門關得密不透風,絕不允許我涉足。

我坐在大樹下,遠遠看著牛二挺著肥大的肚子朝這邊走來。從前的牛二瘦瘦長長的個子,戴一副黑框眼鏡,是一介書生的模樣,可并不顯得文弱,相反,倒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力量,像是一棵在野外自由生長的樹,吸收過自然的營養,也承受過自然的風雨,原始而質樸。這些年,隨著地位不斷往上升,他也越來越腰圓膀闊了——外形完全變成了大學時的反面,唯一不變的,是他一如既往把“人性”兩個字掛在嘴邊,似乎人性是個筐,可以將他層出不窮的風流韻事通通往里面裝。

“我×!這棵樹都這么繁茂蒼勁了!”牛二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樹干,笑說,“和我們一樣,長成老家伙啦?!?/p>

我等他坐下,遞一根煙給他,幫他打著火。

“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啦,非要到這兒來懷舊?”牛二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酒氣。

“能有什么大事?隨便聊聊?!蔽铱粗f,“你好像又胖了一圈,油膩得很。”

他若有所思,忽然問我:“元方,你說,是不是幾乎所有的男人到了一定年紀,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會朝著同一個方向發生變化呢?無論他們年輕時是否骨骼清奇,是否富有理想,是否眼神帶光,是否儀表堂堂,他們中的大多數,終將變得腦滿腸肥,庸碌無為,甚至,面目可憎,卑鄙齷齪?”

“何出此言?”我笑道,“我好像就沒你說得這么不堪吧?”

“你是男人當中為數不多的另類,這么多年,我覺得你身上一直有一種緊繃感,這特別不容易,真的,我佩服你?!彼?,“可你看周圍的大多數男人,年輕時還自有面目各異其趣,現在呢?說起來都成了各個行業的精英分子,可一個個無趣得很,連去的飯店,點的酒菜,感興趣的話題,跟女人說的話……都那么的相像,堪稱幾無二致。我總在想,我們之所以言行舉止高度趨同,原因恐怕歸之于我們是同一環境下的產物。大家在同樣現實功利的地方待久了,都沾染了一身的臟氣,都是一幫俗物?!?/p>

“相比于其他領域,文學界算干凈的?!?/p>

“五十步與百步之別罷了,其實都是一潭渾水?!彼L吁一口氣,“上個月請一位作者吃飯,我跟他講,他那首詩,真的太?!亮恕D昙o越大,越知道它?!??!?/p>

“哪首?”

“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p>

我們默默盯著煙頭的一明一滅。

然后我開口了:“她來找我,說打算和錘子離婚?!?/p>

他勾著頭一動不動,想著什么心思似的,過半晌,他說:“在我的意料之中,遲早的事情。你沒看出來嗎?他們的精神氣質完全不搭調——她是一個內心極豐盈、情感也很充沛的女人,有她的思想和主見,可錘子呢,說起來什么都有,偏偏沒有腦子和靈魂。你看他工作之后的所見所聞并不算少,但他的經歷僅僅是肉體的,從沒有達到心靈的高度。不瞞你講,當年我從未發現有哪一個人、哪一件事、哪一段見聞曾經深深打動過他。沒錯兒,對于美貌的女人、不斷更新換代的電子產品、新鮮離奇的事物,他始終保有一顆少年般的好奇心??墒?,他的這種好奇永遠停留在淺表,絲毫不抵達思想、情感、精神、靈魂、人性的深處。話說回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一般女人嫁給錘子,根本不會覺得靈魂空空蕩蕩是個缺點,但她不行,她覺得痛苦。”

我彈掉一截煙灰,說:“那時候,我還真沒看出這一點。說實話,我恰恰以為她是貪圖簡單快活的物質女人,長得不錯可能就是她最大的優點和資本,跟她比起來,錘子接近完美,按理她應該珍惜——至于她跟你好上,不過因為她那種女人骨子里的水性楊花在作怪。”

他搖搖頭,說:“你太過想當然了——我知道她很多事情,我比你了解她?!?/p>

“她是你的第一個女人吧?”

他點點頭。

“這么說,你是愛過她的。為什么不繼續往下走呢?”

他不假思索道:“人性?!?/p>

“這個回答太過虛無縹緲了?!?/p>

“虛歸虛,卻是地地道道的大實話?!彼檬峙牧伺乃拇蠖请?,即便隔著衣服,也能看到長年堆積出來的脂肪顫悠悠地晃動起來。

“如果你們在一起,或許她會幸福?!?/p>

他突然奇怪地一笑,說:“你看現在的我,跟錘子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嗎?”

我試著繼續往下深入,他卻迅即轉移了話題。

“今天上午接到通知,說一位老作家快不行了,我趕去醫院看望他,其實,幾年前他就得了老年癡呆,早就認不出我是誰了??粗〈采纤歉笔菪「砂T的身體,我悲從中來。想當年,我還是一個普通編輯時去拜訪他,他年近七十歲,可還是那么帥氣,生機勃勃得不遜于一個小伙子——元方,你說人為什么會老呢?為什么會死呢?還是莎士比亞看得透,生活充滿了喧嘩與騷動,到頭來卻毫無意義。”

我黯然道:“這段時間,我也接到不少親人和朋友死亡的短信,感覺自己認識的人正一個個地死去?!?/p>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元方,兄弟,哪天我走在你前面,你就在我的墓志銘上刻這么一行字:他活得如此盡興,以至于死了這么長時間,我們都以為他還活著?!?/p>

幾天后的周末下午,我剛簽收了一箱新書——近些年,應我強烈要求,牛二會時不時地把一些他認為不錯的書寄給我——正準備拆開包裝紙,手機忽地一響,屏幕跳出條信息,提示我收到了一封新郵件,是她發過來的。

8

即使再缺乏經驗,她也能看出金文武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意味著什么。

事后回憶起來,大約從第一頓晚餐開始,他就把她列為攻克目標,并且制訂了周全的計劃。他帶她去不同風味的餐廳,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地向沒見過世面的她介紹他所了解的美食。在這個過程當中,他向她傳遞出最關鍵也最重要的信息:他有實力消費得起。

她不反感他獻殷勤,甚至,聞到琳瑯滿目、精致無比的菜肴散發出誘人的氣息時,她心里涌動著的是久違的暖意和感動。行至山窮水盡的人怕是經不住別人給予的哪怕一丁半點的恩惠或誘惑,更何況,在她所能接觸到的男人當中,金文武是最順眼、最理想的。毫不夸張地說,她覺得他簡直像受了上帝的眷顧一般,一個男人該有的,他幾乎全擁有了,唯一的缺憾就是寡言少語,除了介紹吃喝和說些插科打諢的玩笑話,他的腦子里好像就沒有其他東西可以拿出來跟她交流了。原本,這幾個月來,她經歷了多少事情啊,心境有過多少次的起起伏伏啊,她多想把一切都告訴他,可是,在他面前,她不敢冒險。說起來,她并不真正了解他。她也無從深入了解他。于是,約會時,她只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題。他則沉默地傾聽。假如別人的戀愛是談出來的,那么,他們的戀愛是吃出來的。

他們的交往進行到第五周時,他請她吃全城最地道的西餐,還點了一瓶法國紅酒。高檔的酒店宛如高明的攝影師,總是很懂得用光來營造氛圍。她趁金文武埋頭認真研究菜單時偷眼看向他——曼妙的光線充滿魅惑地打在他臉上,為他那張輪廓模糊的臉平添了幾分柔和單純的氣息。漸漸地,她心底升上來一股滿足,另外還有憧憬:假如他愿意給她一個具有現實意義的結果,那么,她就愿意為他奉獻她所有的蜜意柔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酒足飯飽,出了酒店門,發現外面原來一直下著小雨,無聲無息地。按慣例,他送她回宿舍。學校大門通往她的宿舍還有一段小路,路邊有一個不算小的林子,里面長滿了松樹,既挺拔又密集。他把她帶進這個小松林,走至半途,他停下來,突襲了她。他輕輕把她推向一棵松樹,她的身子便倒在了已經被雨打濕的樹干上。隨即,他的嘴巴撲了下來。那是她的初吻,她卻沒嘗出任何滋味,不知是不是因為酒后微醺的緣故,她只覺渾身輕飄飄的,后背則一片冰涼,似乎有一條蛇爬上了她,棲息在她的背部。

之后,他拉著她的手,一起走進了她的宿舍。同宿舍的女生早將行李搬空,人也離校,只留下她的行李箱和其他一些雜物。她站在自己的地盤上,手足無措,心里惴惴的卻不無期待——該來的總歸要來。于是,當他將她抱起來放倒在房間中央由八張書桌拼成的大臺面上時,她溫柔卻毫不猶豫地抵擋著他。他奇怪地問:“為什么?”她答:“在我老家,只有打算結婚的人才這樣?!彼槤q得通紅,笑得很輕很急,說:“放心,我會跟你結婚的?!?/p>

她悄悄松了一口氣,同時松開拒絕他的手,閉上眼睛忍住疼痛,聽任他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緩緩地、堅定地刺進了她。

公允地說,在他們發生肉體關系的最初階段,戀愛的天平取得了極為美妙的平衡。

他迷戀她的身體。他把她當作荒田一般,用富有經驗的前戲澆灌她,用持久的耐力開墾她……他們幾乎每天晚上在一起,就連白天在單位,他還經常忍不住跑來找她,不為別的,就是讓她跟他躲進某個角落,讓他摟抱她,再撫摸她一會兒。下班后,即使晚上要值夜班,他也會先把她帶去不同的餐廳吃晚飯,接著送她回學校宿舍。有幾次,他因知道小報分給他的集體宿舍沒有其他人在,就把她帶到他的宿舍。其實,不管到誰的宿舍,他的訴求只有一個:迅速將她脫光,換著不同姿勢進入她。

她呢,則由衷覺得,他好似照進她生命當中的一束光,悄無聲息地替孤立無援的她驅散了從前那些纏繞在她身邊的魅影,她由此獲得了莫大的精神慰藉。不僅如此,他還帶著她到處吃喝玩樂,慷慨地買禮物送給她。她并不拜金,卻固執地以為,愛意需要表達,而物質便是表達愛意的載體之一。他既然舍得在她身上花錢,那么,他必定是愛她的??上粺o所有,只有她自己,她就只好將自己毫無保留地獻給他,作為對他愛她的回報。所以,盡管她并未在上床這件事上感受到多大的興味,她也愿意迎合他,愿意讓他滿足。每次當他氣喘吁吁地問,到高潮了嗎?她總是假裝喜不自禁地呼應他,到了,到了。

在某一次他的欲望得到了痛快淋漓的宣泄之后,她把學校即將收回宿舍的通知拿給他看。他承諾盡快在小報附近的小區租一間房,以便兩個人正式同居。懸之已久的心得以放下,她空出時間和精力到處找工作。有一家行業報接納了她。雖說按規范寫出來的東西,連她自己都不愿意看,且工資微薄,獎金區區,幾乎沒有任何福利待遇,但她認為不錯,好歹專業對口,又是事業編制。不多久,他宴請圈子里的朋友,算是和她舉行了“婚禮”。

如此這般,一攬子焦頭爛額的問題總算迎刃而解,她終于如愿以償地往這座城市打進了第一根楔子——因此之故,她感謝他。

畢業生離校最后期限的前一晚,金文武剛剛拿到出租屋鑰匙。他帶她吃過日式簡餐,跟她一道回學校宿舍。她所有物件已經打包歸攏通通堆在地板上。他等不及似的脫光了她……宿舍空間有限,她只能緊挨衣箱躺著,有好幾次,因他的沖撞太用力,她的額角碰到了箱子的金屬鎖扣,堅硬而冰涼。她賭氣一般心想,也許,在他眼里,她和這個箱子并沒有太大區別吧?都是“物”一般的存在。

事后,他要回小報值夜班,但他答應明日過來幫她把行李先運送到他的宿舍,等把出租屋收拾妥當,再從他的宿舍搬過去。

第二天她一早起來,聽見雷聲轟鳴,豆大的雨點迅即在窗玻璃上敲出狂亂的節拍。她把昨晚用過的東西整理好,開始等金文武,結果他始終沒出現,雨卻越下越大。她冒雨跑到校園公共電話亭撥打他的號碼,傳來機械的提示音,說已關機——彼時彼地,她和他失聯了。

忠于職守的樓管阿姨趕過來提醒她,整幢樓只剩她一個女學生了,按學校規定,當天中午之前所有畢業生無論如何必須離開這里。阿姨忽然想起了什么,問她:“咦,這陣子你不是交了一個男朋友嗎?就是晚上老來你宿舍的那個,他今天怎么不來接你?”她的臉像被人打了一巴掌,唰的一下紅了。

阿姨也不多問,和她一起把行李搬下樓,又陪她去學校大門口張羅打車??捎晗碌镁透咸鞝斣诒瘋^地痛哭一般,她們總也等不來一輛空車。無可奈何之際,聽說她還有一輛自行車停在宿舍樓下,阿姨便和她折回去,從樓管室找出捆扎帶,將箱子和包裹全部綁在自行車上,對她說,一只手打傘,另外一只手推車,走吧!

她便打著傘推著車上路了,方向是金文武的集體宿舍。平時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那天,她走了將近一個小時。不僅因為大雨傾盆使得她的每一步都邁得艱難,更因為她的眼淚和打在她臉上的雨水混作一團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像一個半盲的瞎子,蹚著積水,深一腳淺一腳,機械地往前挪著步子。這一路,她哀哀地哭,心想,在她離開學校奔赴新生活這一天,老天爺狠心降下了這場大雨,難道是在暗示她的命運嗎?

當她拖著濕透的行李箱和包裹一步一步挨上金文武位于七樓的集體宿舍時,她甚至希望開門的是他同事,然后她被告知,金文武臨時接到任務,趕赴外地采訪去了。然而,門開了,是金文武,帶著一臉的起床氣??吹綕翊鸫鹜碌嗡乃耠y民一樣出現在面前,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一副大夢初醒狀,向她解釋,他昨晚值班太辛苦,睡過頭了——可分明有一股濃重的酒酸氣從他嘴里噴涌而出。

宿舍里沒有其他人,他把她脫光,用毛巾幫她從頭到腳地擦。擦好后將她抱上床,開始進入她。她經歷了這一上午的失望和嚴酷,身心倦怠,便由他去擺弄。然而,當他吻向她時,她做出了本能反應:趕緊將頭偏向一旁,躲開了他的嘴。自此往后,她再沒和他接過吻。

也就是從這天起,她覺察出,除了貪圖她的身體,金文武對她其余的一切都是漠視和忽略的。似乎只有性交時,他對她才抱有熱情。

同居生活愈加印證了她的判斷。她看出來了,于金文武而言,出租屋幾乎等同于旅館,僅供他間歇性回來落個腳睡個覺而已。他總以工作繁忙為由,像無牽無掛的野風從她眼前瀟灑地流走。但每隔一段時間從遼闊的外界天空轉回來,重新面對她的身體時,他又總會煥發出新的熱情。仿佛他每次離去都是為了采集熊熊燃燒的火把,再將火把帶回來重新點燃自己的欲念。

他不過是要她的身體,她的判斷一天天地被鞏固,她疑慮他對她是否出于真心,但又害怕疑慮成真。懷著憂懼的心情,她試探著問過一次他愛不愛她?他的回答極爽利:“愛。”她問他怎么這么確信?他說:“因為我的身體對你有感覺,男人是不是愛女人,嘴巴能說謊,身體卻不能?!彼舨怀鏊@句話的邏輯毛病,心里面卻更迷茫:僅僅發生在下半身的肉體聯結是真正意義上的愛情嗎?

她的困惑和糾結在他們結為夫妻后沒多久就達到了頂點。

去民政局領結婚證時,她本以為,這將會是他們開啟人生新階段的里程碑。事實上,婚后最初一陣子,她曾頗為歡欣鼓舞。不光因為一紙證書從法律層面維系了她和金文武的關系,更因為他們搬進了小報分給已婚員工的福利房,她終于獲得了身心一并落到了實處的安全感。有一天她即將沉入夢鄉時,驀然回想起機關報老鄉對她的定位和評價,發現他是對的。姜到底還是老的辣,他看透了她。她,骨子里無非就是一個普通的小女人,她無非渴望和一個普通的異性相愛,建立一個普通的家庭,再普通地走完這一生。

只是,這么普通的愿景居然成了奢望。她做夢也想不到,她的婚姻生活竟會是這樣:幾乎沒有一丁半點過日子的痕跡,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家庭瑣事,因金文武的做派婚后與婚前一個樣,唯一的區別是對她身體的熱情開始急劇下降。

她開始擔心他在外面有女人,她試圖抓緊他,然而毫無辦法——抓住男人的心,先通過他的胃;孩子是聯結夫妻的橋梁……這類經驗之談在他身上通通失去了效力。他對在家吃飯毫無興趣,對她要孩子的提議更是堅決反對。他們向來缺乏交流,但也無從發生爭吵,和他大吵一架堪稱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他一旦發現苗頭不對,便會迅速悶頭摔門而去。在她看來,他像一座嚴絲合縫的鋼鐵堡壘般堅不可摧,任她轉來轉去也難以找到突破口。

匪夷所思地,新婚不久的她竟像棄婦一般,被寂寞這張無邊無際的網團團罩住了。晚上,她經常孤身一人坐在房間里看書,日光燈蒼白冰涼的光色瀉在她身上,襯得她那張臉也是毫無血色的了。有時,她像個輕飄飄的幽靈,在福利房里晃來晃去,目光所及,到處寫滿了寥落空蕩,恨不得有什么人來注入一點生氣才好似的。而她的心,幾乎也是空的——閱讀可以滿足她的精神所需,卻對感情的缺口無能為力。

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學會了抽煙,煙霧繚繞中,她流下了痛徹心扉的眼淚。她開始明白,盡管金文武一次又一次挺進她的身體,兩個人一次又一次合二為一,可實際上,他們從未真正水乳交融過。甚至,隨著他們對彼此身體日益熟悉,她反倒越來越覺得他們形同陌路了。往后,在他們長達二十余年的夫妻生活中,這種如蛇爬過一般悲涼而怪異的感覺始終縈繞在她的心頭。

假如性經過足夠的量變就能質變成愛,該有多好啊。曾經,她苦苦思索過,金文武第一次進入她的身體時,到底有沒有一點是因為愛呢?如果半點也無,那么,后來呢?在他們那么頻繁的做愛中,難道就不能生成一點點愛嗎?

結果,事實往往殘酷得令人不忍直面。

某天,金文武在離家多日之后又一次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做派突然回來了??蛇@次他點燃了自己,卻始終點燃不了她。她麻木地配合著他,暗想,這算怎么回事呢?平日里獨守空房,跟面前這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感聯系。可是,只要他來了興致,就能堂而皇之地進入她的身體……她心灰意懶,情不自禁脫口而出,你把我當成了妓女。

金文武一頭大汗,追問她剛才說了什么?她懷著一肚子氣,不無惡意地將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他望向她,發現她正用挑釁的眼神看著他。他霎時委頓下來,翻身躺在一邊大口喘著氣。她不再理睬他,只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看到的,不過灰撲撲的一片虛無。

如今,當一切激烈澎湃的情緒平復下來,她清醒而冷靜地審視過往,只能無奈地承認,倘若把性比作河流的話,那么,愛就是船舶。有些男女相處下來,船舶能夠通過河流駛入他們的生命。而她和金文武,似乎非常不幸地不在此列,因此,他們的性之河勢必隨著時間推移日漸萎縮直至徹底干涸。至于愛情這條船舶,既然一開始未曾駛入過,日后再要指望它來,就是一種奢望了。

他搖搖頭,說,農村罷了,哪有你想的那么浪漫?不過一個愚昧無知的封閉圈子,假如不是自己努力考上大學,這輩子也就像一只螞蟻那樣,在那個卑微的圈子里生老病死。她禁不住撲哧一笑,說,在這世上,哪有會出版小說和詩集的螞蟻?他忍住了笑,說,好吧,那我現在就是一只見了些許世面的螞蟻。

他們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終于,她鼓起勇氣試探地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的表情有些窘,說,沒有。她吃了一驚,說,現在的女孩都瞎了眼嗎?這么好的男人竟然看不見?他說,倒是談過幾個長得蠻好看的,但都處不長。她問為什么?他自嘲地一笑,說,一沒錢,二沒臉唄。估計在漂亮女人眼里,錢,就是男人的臉吧。

等她病好,他們已經成了朋友。

他們經常相約晚飯后去母校對面的民營書店碰頭,先是坐在同一張沙發上各自看書,書店打烊后他們便并肩步行到操場,坐在大樹下閑聊。

她發現,她和牛二很是聊得來。每每談到對同一本書或同一件事的看法,他們的觀點都極其接近,經常一個人說了一句話,下一句正要說出口,另一個就直接把前一個原本想說出口的下一句說了出來。尤為稀奇的是,有時居然精準得一字不差,默契得好像是后一個鉆進了前一個的腦子,直接把這句話摘了出來一樣。這種唱和呼應的快感使得兩個人都非常適意,有一種比朋友還要更進一層的親密氣息在他們之間洋溢。

有個周末傍晚,一位著名詩人的新書發布會在書店召開,作為責編,牛二邀請到了詩人與讀者進行面對面的交流。她聽過那位詩人的大名,也讀過幾首他的大作,出于好奇,她跟在牛二后面去了發布會現場。

在文學尚處于半巔峰期的年代,那種純粹、散發著圣徒氣息的場面可以想見還是比較熱烈的。身為主持人的牛二有點輕微的緊張,偶爾會打個磕巴,說的普通話還夾有一絲鄉音,可話里的誠懇意味卻頗為動人,而且他充分調動了詩人和讀者的情緒,把現場的氛圍攪動得風生水起。她坐在第一排的嘉賓席上,激動得心潮澎湃,一邊仰視著臺上的牛二,一邊暗想:牛二雖然精瘦得像根竹竿,可整個人看上去自帶一股強而有力的氣場。

發布會結束后,牛二要送大詩人回酒店,跟她道別時,笑著對她說,你今天穿了一部名著,真是非常有品位。她很是詫異,不禁抬眼望向牛二,臉上寫滿了問號。牛二便補了一句,你自己不知道嗎?你今天把司湯達的不朽名著穿在了身上。她恍然大悟。這晚,她穿了“紅與黑”:上身是一件紅色的短大衣,下身是一條黑色的長褲。

牛二短短幾句話似一道鉤子鉤住了她,她的興奮心情頓時沖上了云天。因神經一時半會根本松弛不下來,她這晚遲遲無法入睡,干脆在黑暗中將牛二好生琢磨了一番,私下得出結論,他是她平日里極少接觸到的一類人,有點像生長在自然界的生物,本真得近于天然了。

她意識到自己已經迷戀上牛二是某個午夜,他不期然闖入了她的夢境。那個夢的內容她居然一直記得,只是實在讓她羞于提及。當她從夢中醒來,這才不得不承認,她對牛二的感情并不像她原本以為的那樣:僅僅是精神層面上的,很純粹,散發出草木被大雨滌蕩過后那般潔凈的氣息——不,根本不是那樣的,那只是她自欺欺人的謊言。而且,物理學上說,力是相互作用的,既然她心生如此波瀾,那么,想必牛二的感受與她相同。

不出她所料,他們的愛戀終于毫無懸念地發生了。就在那棵大樹下,她倒在他的懷里,他吻了她。說不上到底誰主動,似乎就是四目交接的瞬間,她仿佛聽到了兩個人意志力同時土崩瓦解的聲音。

她隱約覺得,牛二和她一樣,對對方的渴望并不主要是肉欲,而是一種更接近精神層面的東西。故此,他們的吻并不熱烈,她并未感覺到緊張和興奮,但心里面卻充溢著久旱逢甘霖的陶醉,又如長途跋涉的旅人在風雪夜歸家時的溫暖和滿足。這樣的吻,雖不能讓她激情澎湃,卻富于極大的安慰力量,讓她身心寧靜。

出版社在牛二大學畢業第三年那會兒,給他分了一間房,從母校騎車過去不到一刻鐘。牛二把她帶進那間只有15個平方米,兼做臥室、客廳、餐廳還帶有一個衛生間的一居室時,自嘲地說,這大概是上帝對他像狗一樣睡了兩年地板的補償,讓他終于有了重新做人的感覺。在那個清貧簡陋的小房間里,他們踏上了一段曼妙的性愛之旅。當愛已成往事,那種如臨仙境般的驚喜和震顫仍一度在她的心頭百般激蕩,令她不能自已。

牛二的悟性很高,最初的生疏過去后,他學會了不疾不徐、游刃有余地掌控局面。于是,她就像一條小船被拋進了溫柔的欲望之波,時而被卷上波峰,時而被送至波谷。這一上一下間,她并不感到刺激和驚懼,只覺無比的舒適和愉悅,好像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張開了嘴,都歡喜得想尖聲大叫。

她終于實打實地體會到了什么是高潮。當那一刻即將來臨時,她發現自己除了變得不可思議的輕盈之外,還變得不可思議的柔軟,柔軟得就像大海里的水草,跟隨著牛二的沖擊歡快地舞動搖擺。終于,一股美妙得無以復加的痙攣席卷了她,她不知不覺發出一種奇異的呻吟。大腦一片空白之際,卻有一個念頭清晰地凸現:這會兒就是死,她也愿意啊。當痙攣平息、吟叫聲低下去的時候,她的眼角淌下了淚水。

她趴在牛二懷里,問他,一起達到高潮很稀奇嗎?他點頭說,當然。按D.H.勞倫斯的說法,很多男女一輩子都沒嘗過這種滋味呢。

經歷過兩個男人之后,她有些明白了,情欲果然是愛情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是相當重要的一部分。不妨誠實一點說,在戀人之間,肉體和精神的分量往往一樣重。不過,照字面拆解,性,一半是心理,一半是生理。故而,通常女人的身體是跟著感情走的。這就解釋了,為何金文武給她的性只讓她在皮肉上有感覺,完全進不到她心里去;而牛二給她的性,是徑直往她心里鉆的。并且,就像楔子打進木樁,越鉆越深,越鉆越難以拔出來。

也真是奇怪,相愛的日子里,他們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在他們嘴里,話題是能夠再生、繁衍的,就像那棵見證了他們愛情的大樹,充滿了趣味橫生的分叉。在他們之間,除了極其默契地避免提到金文武之外幾乎什么都談。尤其是她,完全對他敞開了心扉,就連她父親如何拈花惹草四處留情在外面搞出了私生子,而她母親只知一味忍氣吞聲還孜孜不倦用“三從四德”來教育她的荒唐家事,她也對他毫無保留。

他們的關系一天比一天親密。周末,假如兩個人都有空的話,她就早早地去他那里,和他手拉手一起逛附近的菜場??粗宅槤M目的瓜果蔬菜和魚肉禽蛋,她感到無比的踏實。這么久以來,她所渴望的,不就是充滿煙火氣的家常日子嗎?不就是一個知冷知熱、知情識趣的親密愛人嗎?

那陣子,她既快樂又煎熬。在她想來,她和牛二的關系堪稱身心交融,無論在肉體還是在精神層面都達到了高度的投契與和諧,所以,事情是明擺著的,她和牛二彼此相愛,他們還將繼續愛下去。至于什么時候他們能過上正常的夫妻生活取決于她什么時候跟金文武攤牌——這個事情,則需要合適的時機——雜亂的思緒集結在腦海里糾纏,她有些承受不住似的開始寫日記。那個記錄了她和牛二所有往來以及她秘密心思的本子一直被她鎖在辦公室抽屜里,直到心懷叵測的同事趁她出差之際撬開她的抽屜,將它偷出來寄到金文武手中。

金文武面無表情地向她展示她的隱私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惡心迅速襲擊了她——時機竟以如此恥辱的方式出現,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根本不擔心這件事的后果,只是痛心她和牛二之間一切美好的東西,已經被玷污了。

她順勢提出離婚。

他坐在客廳沙發上,用手抱住頭,沉默了良久。等他抬眼望著她時,他的臉色陰沉得像窗外的暗夜。他說:“離婚?我為什么要跟你離婚?”在她那么年輕的時候,她并沒有聽懂他話里面的意思,所以,她是這么回答他的:“因為我和你在一起不幸福。”一絲不屑的哂笑逐漸掛上了他的嘴角。他說:“和我不幸福?你以為你和牛二在一起就能幸福?”她說:“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試。”空氣靜止了一般,所有的聲響都消失了。過了一會兒,他把眉頭皺出了一個“川”字,說:“如果有哪個男人能夠像你以為的那樣愛你,給你想要的婚姻和幸福,那么,我們再來談離婚也不遲。不過,我敢肯定,你會失望的?!?/p>

金文武說完便摔門而去,但他這段話如火雷一般在她心里面炸響。隱隱地,她覺得他的話里蘊藏了某些不祥的信息,這種純粹基于男性思維的結論說不定更為接近兩性關系的本質和真相。

她擔著天大的心事,幾乎徹夜未眠。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她把自己收拾齊整打算去找牛二商議。下到一樓時,她莫名被臺階絆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在人沒受傷,她爬起來撣撣褲子上的灰塵就繼續頂著晨露往前走。可是,一種不妙的感覺如一群黑漆漆的烏鴉從她意識的天空呼嘯著一閃而過。

她敲門,牛二不在房間里。按他們的約定,這種情況下她應該掀起房門口的地墊,取出壓在下面的紙條。在那天的紙條上,牛二告訴她,上午他在社里開會,下午要去拜訪一位老作家,晚上有空。她從包里掏出筆給他留言,說晚飯后在母校樹下見。她把紙條重新壓回地墊下,忽然想起,和牛二待在一起時,她從未問過他是否愛她,也從未跟他提及過結婚一事。會不會是她潛意識里早就知道,她將永遠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所以她才恐懼,才本能地延遲這一刻的到來呢?

然而那一刻終究還是來了。那天的她就像一個被愛情蠱惑得近乎迷亂的瘋子,試圖說服牛二接受她描繪出來的美好畫卷。在那幅畫卷上,他們的未來如此和諧、美滿、幸福……可是,牛二就像一個慌不擇路的逃兵,只求她放過他。他臉上的神情失去了往日的柔和,像是起了一層薄霧,變得模模糊糊,讓她看得不甚分明——這種神情,是她從未在他那里見過的,也是她無法了解、難以分析的。有點像她小時候學畫畫,不小心將顏料盤打翻了,頃刻間,那么多不相干的色彩混在了一起,合成了一種相當怪異且讓她感到不舒服的顏色。

她內心深處極為擔心的一幕果不其然地上演了??伤桓市?,將自己的小手塞進牛二那雙大手里,可憐巴巴地問他:“我和金文武在一起不幸福,你難道一點都不同情我?”

他看著她,眼神分明流露出對她的悲憫。但他說:“想開些,這就是生活。”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他安慰著她:“錘子并不是壞人,如果他這樣叫壞,那么,他也只能壞到這個程度,而且,大部分男人差不多也都是這個樣子,包括我在內。你要知道,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下來,傳統文化當中確實有一大堆糟粕,很多東西對女人是殘酷的。”她拼命搖著頭,說:“不,你不一樣,和你在一起,我感覺到了幸福。”

他沉思了那么長時間,長得讓她以為這一晚就是她的一輩子似的。然后,他輕輕地,同時也是決絕地將她的手撥開,放到了她自己的腿上,說:“我還有很多側面是你從來沒有看到的——人性當中所有的缺點和弱點,我身上都有。”

她慢慢止住眼淚,卻感到了徹骨的茫然。記得以前她與牛二說話,從來都是默契得令人難以置信,可是,今天的談話怎么竟讓她覺得,他們是兩個星球的人,各自說著各自的語言呢?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呢?她腦子里突然閃現昨晚金文武對她說過的話——那些話恰如一道讖語,預言了今天這一幕??墒牵瑸槭裁垂粫沁@個結果呢?

那是他們的最后一面。他對她說:“到此為止吧,我們不要再聯系了?!边@就是牛二身上具有的力量,它是一錘定音的,由不得她討價還價的。

直到今天,她想到她和牛二逐漸走到一起,然后又迅速分離的那段日子,仍堅持認為,它們總體而言是平和的,溫柔的,就像一條寧靜的小河,緩緩地向前流淌,順著自然而然的方向。即便分離時有痛楚,但那種難過的情緒和心碎的感覺也從未劍拔弩張過,只是像一個美夢還沒來得及做完便如鋼化玻璃般呈顆粒狀破碎。那些零亂且不規則的碎片,其實一點都不尖銳。

但這段情傷給她造成的最深刻變化,是摧毀了她對愛情的信心和期待?;脡羝扑槟峭恚床灰?,像一個企圖摘下月亮卻終于知道那是妄想的孩子。她用被子蒙住臉哭個不停,心想,牛二放棄她其實是痛及了她的生命的——這一點,他永遠不會明白。

在床上賴了幾天后,她強打精神去單位遞交辭職報告。一如她所料,她的洋相早就傳遍了單位每個角落。她一走進去,立時聞到了空氣里面各種情緒在激蕩,興味盎然蠢蠢欲動的,似乎很多人都在幸災樂禍地巴望著一場好戲。死水一潭之處幾乎要因此而沸騰了!

從單位出來她走到了一個岔路口,等紅燈時,她看見一只鳥兒扇動著翅膀掠過她的頭頂。她盯著越飛越遠的鳥兒,發了一會兒呆。她感到自己的情感全部被掏空了,心也跟死了一般,留下來的,只是一副皮囊。她想,她的青春恐怕就此終結了。

她骨子里的倔強勁兒便在此時逼迫她下了一個天大的決心:從今往后,她必須要把所謂的愛情遺忘了。在這個變動不居的世界里,她渺小如塵埃,不得不像卑微的螞蟻那樣,兢兢業業地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毛遂自薦或請新朋舊友引薦,她接廣告文案,接影視劇本,不停地碼字,天花亂墜地鼓吹,為迎合市場媚俗,抑制住肚子里的惡心反胃、梳頭時彎腰拾起大把大把掉落的頭發……在她的心底,她比誰都清楚,自打辭職從事自由職業這么多年,她的人生之船是如何駛入繁忙的航道,而她,又是怎么度過那些個日日夜夜的。

在那段為生計奔忙的歲月里,她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夫,守著一臺電腦絞盡腦汁地辛勤耕耘。工作耗費了她太多腦力和精力,她變得很消瘦,每天清晨照鏡子,總是發現眼睛下面有厚重的陰影。好在陷于具體事務的操勞和焦心幫她從無邊無際的傷感之中解脫出來了,無愛一身輕,她獲得了內心的寧靜。后來,隨著轉進銀行卡的金額有了一定規模,她養成了一個讓她感到非常愉悅的習慣:每晚入睡前非要登錄網上銀行查看一下存款不可,那個日益膨脹的數字幾乎是她全部的安慰。

生活就這么既浮華又冷清地往前推進。至于她和金文武,大概因為他們在對“貌合神離”這個成語的理解上達成了高度共識,所以,偶爾一起出現在公眾場合時,他們總是默契地扮演恩愛夫妻的角色。實際上呢?一如從前,他們的聯結幾乎僅限于床上那點事。他一旦心血來潮,就會來到她身邊,像木偶那樣一言不發,只默默地動作;她則像另一具木偶,也一言不發,只默默地配合。隨著時間推移,他們同房的頻率不斷下降。每隔一陣子,便會有一些風聲隱隱傳到她的耳朵里:金文武跟一個體院來的女實習生打得火熱啦,金文武在高檔消費場所和一個女孩子摟摟抱抱啦,金文武在某四星級酒店有長包房啦……她抱怨過他,他便問她,想一想,你曾經做過什么?她提出離婚,他又說,不。他的邏輯讓她無法理解,他的態度則讓她羞慚。她這么一個傷風敗俗的女人,有什么資格來指責他控制他呢?

她曾反思自己為何將一段名存實亡的婚姻延續了如此長的時間?這二十年來,出于萬念俱灰之下的悲觀,她強行把愛情推離了生活。不是沒有機會,相反,機會很多,只是她不敢再試一次罷了。與其結果又是失望,那么,還不如不開始——這就是一個在感情上缺乏勇氣的女人所具有的可悲邏輯。

她也曾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一味逃避和無所作為找借口:從小到大,那些在她生命當中出現過的男人,哪一個在她心理上投下的不是陰影?他們對女人的定位和訴求哪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既然如此,那么不如就和金文武這么過下去吧,雖然了無生趣,卻也并非不可將就。就這么繼續和他糊弄完這輩子吧,這也許就是命運的安排。于是,她選擇當一只鴕鳥,把頭深深地埋進沙子里。

她以為自己心如止水了,可是,有好幾個夜晚,她寫著寫著,眼睛疲倦了,便抬頭望向窗外。城市里的萬家燈火有一種深深打動她的力量,她看著看著就想到了牛二。她知道,遠處,某個亮著暖光的小格子間,他就在那里。至于他在忙什么想什么,她卻無從知曉。她突然就感到了迷惑:她與牛二之間,到底有沒有發生過愛情呢?如果沒有,他們在一起的日子算什么?如果有,既然愛情的力量是巨大的,所向披靡的,甚至帶有破壞性的,那么,他們怎么會這么輕易地將其割舍?愛情又怎么可能像自來水那樣,把龍頭一關,說停就停了呢?她不由得想起兩個人要好時的一幕一幕,清晰如昨,猶在眼前,難道它們果真是一場幻夢嗎?

牛二被她從腦際徹底刪除是因為她再一次懷孕了。這個結果并非出于金文武主觀上的意愿,只是印證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道理同樣適用于家庭生活罷了。彼時,金文武正走下坡路,而她在走上坡路。說到底,假如婚姻真是一場博弈,那么,經濟實力更強、掌握資源更多的一方勝算概率總歸要大得多。

由于種種原因,金文武供職的小報被關停了。樹倒猢猻散,小報原班人馬有能耐的就各顯神通,反之就坐等集團重新安排崗位。金文武就屬于被集團召回,重返后勤部門拿死工資的一員。這個結果并不讓他感到特別難過,他的的確確是一個容易滿足的男人,喜歡簡單的東西,也喜歡簡單的生活。他的人生座右銘是:擁有的,就是最好的。這勺富于哲理、讓人珍惜眼前的“雞湯”一直激勵著他。這么多年來,他也確實做到了順其自然,隨遇而安。但他向來花錢大手大腳,視金錢如糞土,現在形勢變化,他就轉而視金錢如珍寶了。

他開始問她要錢始于他發現自己的收入明顯不夠維持原來的消費水平,而她空空如也的心正急需別樣的情感來填充。于是她問他要孩子。他經過一番權衡終于默許。沒錯,人生最為要緊的幾步,他們似乎都是通過交易完成的。各取所需,非常公平。

那年,痛得死去活來的她躺在產房里,聽助產護士對她說,她的骨盆太小,孩子頭又太大,只能使用產鉗將孩子夾出來,但負面后果是有可能造成孩子顱內出血,所以必須家屬簽字同意。她急忙搖頭否決了護士的建議。奇跡般地,就在這時,孩子突然從她體內呱呱墜地。她再也撐不住,眼睛一閉昏睡過去。醒來時,護士將孩子抱來給她看,說:“是一個女兒,從娘胎里一出來眼睛就骨碌碌轉,機靈得很呢!”她看那孩子有著軟軟的毛發,眉清目秀,正定定地朝她看。頓時,一股波瀾壯闊的情感在她心底深處悠然升騰而起。她禁不住淚流滿面。

女兒的降生是一道鮮明的分水嶺,將她的生活干脆利落地切成了兩段。

她壓根兒就沒想過要把女兒交給老一輩人照管,何況雙方的父母都視男孩為寶、視女孩為草,根本指望不上。金文武則恨不得一覺醒來發現女兒已經長大成人,種種嫌煩之下,干脆做個甩手掌柜,成天躲在外邊很少回來。她達到了目的,便對金文武無欲無求了,也不去管他的行蹤,她覺得這個家實際上只有她和女兒兩個人,至于金文武,之于她的意義就是貢獻了他的精子,從而給了她一個女兒。

孩子見風長,日子也隨風而逝。幾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走到了人生的中年。現在回想起來,生下女兒最難過的關,是頭幾個月的晚上每兩個小時要給孩子喂一次奶,她總是剛喂好才睡一會兒,就被雇來的住家保姆喊醒,說又要奶孩子了。那段時間,因為嚴重缺覺,她成天頭腦昏沉,但心里面是歡喜的。尤其女兒三個月大時,每每經她一逗,便咧開沒有牙齒的小嘴沖她咯咯地笑,她的心,便如夏天的牛奶巧克力一般,甜蜜地軟下來。

日復一日,女兒帶給她的歡喜就多了起來。五個月時會翻身了,六個月時會發出“媽媽”的音節了,七個月時會站立了,一歲不到會說邏輯通順的句子了,剛滿一歲,會走路了,三歲時能背《唐詩三百首》了……

有一回,她把不到五歲的女兒帶去參加一個晚宴,在座有幾位文藝界的大佬,喝得面紅耳赤后順便逗女兒玩,最后領教了小丫頭的厲害,連連稱奇。其中一位半帶夸張地對她說:“估計一萬個孩子里面能出一個天才,你這孩子算得上天才了,恭喜恭喜,你算生著了。”本來話說到這里,皆大歡喜了??纱罄袑嵲谔锌盅a了一句:“可惜啊,是個丫頭,要是個男孩,那你老公家的祖墳肯定是要冒青煙的?!?/p>

她登時變了臉色?;丶液蟊汩_始規劃女兒的未來。既然在世俗的眼光里,女性處處不如男性,那么,索性讓女兒在學習琴棋書畫之余,和男孩一樣,去學跆拳道,既可防身,又能擁有一身的英氣。而她,則要始終和女兒在一起,陪伴和見證女兒的成長。她要讓女兒得到滿滿的、足夠的愛,她怕將來的女兒跟她一樣,在感情世界里吃了太多的苦,禁不住其他男人對她稍微的好。

于是,不顧圈內朋友的極力反對,她選擇了淡出職場。她將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錢仔細盤算清楚了,也井井有條地規劃清楚了。簡而言之,大到為女兒購置學區房,裝修,將買房后的余錢按科學比例做合理的配置,小到帶女兒上興趣班,開家長會,統籌家務……有了女兒之后家里一切的一切,幾乎都由她一個人扛下來了。

她變成了一個老練而果敢的女人,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不停探詢、求證理想和愛情的“小姑娘”。她的思想越來越實際,言談舉止越來越強勢。當年一籌莫展的時候,她總喜歡在腦子里問自己怎么辦?現在,大事小事都由她一個人做主,所有“怎么辦”的答案都在她的腦子里。除了依靠自己,她別無所靠。她知道自己肩負的是怎樣一副重擔——在這樣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時代,這樣一個爭先恐后的野蠻世界里,她必須像男人那樣思考、解決問題,必須具備堅定的意志和吃苦的決心,才能踉踉蹌蹌趕上趟。

她慶幸老天爺待她不薄,讓她把小日子捯飭得風生水起。如今,她房子有了,車子有了,孩子有了,票子有了,她也差不多達到凡人定義的“五子登科”標準了。至關重要的,是女兒蓬蓬勃勃地成長起來了。如她所愿,她豐盈的情感和飽滿的母性都落到了實處,她由衷地感到了欣慰。

11

她在郵件里寫道:

這次幫我拿定主意的,是女兒。

那天晚上,我和女兒回到家,發現客廳燈火通明,金文武躺在沙發上玩手機游戲,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悠然自得。掛在墻上的液晶電視也開著,正在播放一場球賽,啦啦隊的吶喊助威聲震耳欲聾。

對這一幕,我們已經熟視無睹。

小報關停后,金文武一天比一天喪失了志氣,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似的。雖說近些年他回家的次數多了起來,也上交一部分生活費以示對女兒和家庭負責,但,我總覺得,從自由世界回歸家庭生活的他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他沉溺于電子游戲,對我、對家事漠不關心,對女兒,也只是偶爾居高臨下地跟她說幾句空洞蒼白的大道理而已。孩子是有靈性的,似乎本能地就知道很多事情,故而,女兒經常和我有說有笑,在他面前卻寡言少語。有時我們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晚飯,他既不主動挑起話題,也不介入我們母女倆的談笑,只一味悶頭飛快地把飯扒拉完,接著趕緊去客廳,打開電視,肉身沉入沙發里,兩條腿蹺在沙發靠背上。將自己安頓得松懈舒適了,再從褲袋里摸出手機,進入到游戲頁面。

坦白地說,看他變成這副樣子,我鄙薄他,全方位反感他,但更憐憫他。他年輕時明明抓了一手好牌,卻……

懷著復雜的心情,我看了看女兒,沒想到,女兒迅速和我對視了一眼,神情里面有對一切了然于心的平靜和淡定。這個發現讓我無比吃驚,我一時難以適應。

后來,就在女兒書房里,我和她有了一席長談。往事猶如電影在我的腦海中回放。我有選擇地講著,小心翼翼繞過敏感地帶。女兒才14歲,到底還是一個孩子,有很多話,還不到說出來的時候,姑且留待以后慢慢道給她聽吧。只是,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像我的母親那樣,用過時的價值觀去教育和影響女兒。

女兒圓睜著雙眼,語調鏗鏘,說,媽,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和爸,根本就是兩類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同類的人在一起會很痛苦。

她還說,媽,你和他離婚吧。不破,則無以立。

女兒侃侃而談,盡顯班級學習委員的風范,對我說,假如父母不為孩子樹立好的榜樣,那將來孩子怎么可能相信,結婚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就是這句話,狠狠擊中了我。我想,我用青春和韶華換來的最好結果就是這個女兒?,F在看來,女兒遠比我要堅毅果敢。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膳畠邯q如春風,喚醒了我。一切水到渠成,是時候終結這段夢魘一般的婚姻了。

我承認,嚴格意義上說,我不算一個好女人,所以,在后來的日子里,我試圖通過為家庭加倍付出來將功贖過,可惜,我的努力失敗了。畢竟,我和金文武的思想、觀念、情趣朝相反的方向跑了太久,已經完全沒有交集的可能了——人的一生不過這么短短的一段旅程,終究逃不過認真面對自己的內心。

就當我人到中年執意叛逆吧。盡管在我心底,對下一段愛情和婚姻其實深感迷茫。

我尚未想好怎么回復她,突然就接到了錘子的來電。

他請我在一家四星級酒店吃晚飯。

自打我們這個圈子解體,錘子和我的交集其實就相當有限了,僅有的幾回也只是因為工作。記得最后一次跟他打交道是因為小報刊發了一封讀者來信,舉報我所在的區法院搞違章搭建。我的領導一開始并未太在意,但幾天后,發現單位那幢臨街的違建照片上了小報的頭條,還配發了請讀者關注后續報道的說明。領導這才重視起來,派我去小報交涉。

不得已之下,我只好請錘子幫忙牽線,引見小報相關負責人。老實講,在牛二和她那種事造成的別扭尚未完全消化之前去找錘子,我多少感到有些尷尬。沒想到錘子仍像從前那般厚道,暗地里一五一十地向我透露背后緣由。

這件棘手之事塵埃落定后,我打算請錘子一聚聊表感謝,被他婉拒。后來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既沒有機會,也沒有創造機會。

又過了一些時日,某天我剛到單位,領導就用一種幸災樂禍的語調告訴我,跟我們結過梁子的小報終于關停了!我第一時間聯系錘子問他分流后的去向,得知他回報業集團搞后勤去了,我替他松了一口氣,心想,坐機關雖說乏味,但總歸要保險得多。

我一踏進酒店大廳就發現了錘子。

他挑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正悶頭對著手機,我以為他在看信息,但很快發現不對。他眼睛片刻不離屏幕,手指左右騰挪,臉上的表情很投入,像一個沉浸在游戲當中的孩子。

一直到我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眼看了看我,這才像個驚嘆號似的猛然立起身來。我們親熱地握了握手,頗有政府官員會晤的儀式感。

我臉上掛著微笑,心底里則吃驚不小,因近距離觀察,發現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錘子了——眼前這個男人,臉上的肉松了,破布條那樣向下耷拉著,鬢角的白發清晰可見,腰竟像水桶那般粗,當他坐回座椅,身子便像攤開的面團一般恣意地鋪陳開來。

看到一個曾經非常親密的兄弟不經過渡地老了,那種滋味并不好受。

“怎么,喜歡上了玩電子游戲?”

“打發時間就搞幾把。閑得無聊時玩玩還蠻有意思的?!彼Φ眠€像從前那般實誠。

“可惜,我沒你這么走運——”我苦笑道,“家事,國事,再翻點雜書,哪里閑得下來?”

“生活就是這樣,無趣得很?!彼麚u頭,嘆了一口氣。

我沒開口。不知道說什么、怎么說才好。其實有很多話在腦海里回旋,但似乎被什么東西擋住了,就是吐不出去。

幸虧服務員開始上菜了。我們便低頭默默吃起來。他在擅長享受方面倒是一如從前,點的酒菜極上檔次,尤其那幾道菜,不光口味不錯,擺盤的品相也相當好。

就這么悶聲吃了一會兒,是他先開的口:“前陣子,她說如果我不好好跟她協議分手,她就去法院起訴離婚,我以為她又在瞎胡鬧,就沒理她。你不知道,她太幼稚,滿腦子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女人嘛,用我們老家的話怎么說來著?一生下來身上就比男人缺個把,所以腦子也缺一竅——沒想到,昨天,她告訴我,她居然真跑去法院了,讓我做好查收法院傳票的心理準備?!?/p>

“她來找過我了?!?/p>

“她跟你說了什么?”他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看著我。

“沒什么,就說她打算離婚,咨詢了一些法律層面的問題。這陣子手頭事情多,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就給我打電話了?!?/p>

“你說她怎么好意思?她畢業時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是我收容了她,安頓了她的生活。她呢?我問過她愛不愛我,她根本回答不出來,你看,這說明她從一開始就是在利用我!還有她跟牛二,這么丟人現眼的事情我都放過了她,可她至今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跟我說過。”他很是憤慨,但我理解他。

我說:“女人是奇怪的感情動物。估計她覺得沒必要為愛情道歉?!?/p>

“愛情?她是在做白日夢!牛二不過玩玩罷了,她那么沒腦子,怎么可能辨別得出來?所以才滿腔激情不管不顧地投入進去。”

“既然你心里面的芥蒂這么深,為什么不早點放手呢?”

他垂著頭,沉默了好半晌。我也不吭聲,等著他開口。

“我這個人,不適合結婚,我自己也知道。”他的聲音聽上去無精打采,“不瞞你說,跟她在一起,我的生活質量不算差,離婚或換一個老婆,我未必更舒坦。所以,何必折騰呢?就這么過一輩子,不挺好嗎?你看我們周圍,尋常夫妻有多少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相安無事過日子的?有多少女人像她那么有想法?好像離開我,她就能過得跟白雪公主一樣,簡直太愚蠢!”

“你可能一直就沒考慮過她的感受。”

“我才懶得考慮!元方,我跟你說,女人多愁善感真不是什么好事。她就是因為內心戲太豐富,才他媽的這么不安分?!?/p>

“那你打算怎么辦?”

“昨晚我通宵沒睡,就在想這事。我是這么考慮的:首先,雇個偵探跟蹤她,我懷疑她在外面有男人——”

“目前有什么證據,或蛛絲馬跡?”我打斷了他。

“那倒沒有。不過,她有前科。有一必有二,有二必有三,所以——”

我再次打斷他,笑說:“她好像也懷疑你在外面有女人。”

他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但很快恢復了正常,說:“男女有別。兄弟,你懂的,像我們這種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怎么可能一輩子只守著一個女人?”

我體內忽然泛起一股荒誕感,可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生活就是這樣,在很多層面不斷刷新你的認知和體驗,使你的心境再也回不到從前。

他一臉嚴肅,接著說:“我跟那些女人都是隨便玩玩的,也沒證據,但她的事,你是知道的,證據確鑿——對了,她那個日記本還在我手上。”

“站在法官的角度看,她從前出軌的事情也只能說明你們感情基礎不牢靠,那么,她提出離婚倒也順理成章——”

“不!”這回是他急切地打斷了我,“說明她這個人道德敗壞!”

不等我開口,他認真地告訴我:“法官不能把女兒判給一個道德品質惡劣的女人。我要爭得撫養女兒的權利?!?/p>

“你希望撫養女兒?”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避開我的注視,摸起桌上的煙盒。

我接過他遞來的香煙,問:“除了請偵探,你還有什么打算?我能幫上什么忙?”

“官司在你們區法院審理,回頭拜托兄弟幫我牽個線,我請民庭的庭長吃個飯,有必要的話,院領導也一并請上吧?!彼鹕頊惤鼛臀尹c火。

“芝麻大的離婚案,院領導才沒閑心理這茬兒,庭長也沒必要找,直接找主審法官就行。但吃飯就免了,誰能隨便吃當事人的飯?我跟法官打個招呼,你直接去辦公室談——但你找法官的訴求是什么?給日記本,說她是壞女人,爭著撫養女兒?可女兒判給誰,得聽女兒本人的意見,其他人說了都不算,何況,我沒搞明白,你干嗎這么想爭女兒呢?”

他有些心煩意亂,皺著眉頭猛抽了幾口煙,很快又把它摁進煙灰缸里捻滅。手朝空氣一通亂揮,仿佛這樣就能揮開頭疼之事。

他簡單說了幾句,我當即反應過來了。他們現住房的產權掛在女兒名下,撫養女兒的一方自然可以跟女兒同住,另一方則要搬離。而現住房堪稱豪宅,搬出去則要重返原先那套福利房,生活質量簡直云泥之別——我完全了解他的感受。

“除了女兒歸我,到時候我還要請求法官調查她所有的銀行賬戶,她所有的錢都必須拿出來跟我平分!想當年,她似乎是發達過的,可她究竟賺了多少,誰搞得清?”他臉色蠟黃,嘴唇顫抖,恨恨地說:“不能便宜了她!在我們老家,從古到今,我只聽過男人休老婆。反過來的,我還沒見識過!”

我感覺他像一只受到傷害的豪豬,渾身的硬刺全部豎起來,一副全身心投入戰斗中的模樣。我猜他一旦明白離婚無法避免之后,就開始把分手當作一筆生意,認真算計起如何運作才能確保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了。

12

在網絡上,我問她:“我能幫你什么忙?”

她沒有直接回答我,只說:“知道我為什么在上法院遞交訴狀之前去找你嗎?是因為我猜想金文武一定會請你幫他,我知道,在你們這些鐵哥們兒眼里,他是難得的好男人,而我……”

我發給她一張笑臉。

“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告訴我,這世上,見不得光的交易充斥著每個角落。我愿意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但很難相信執行法律的人都有一顆真正的良善之心。我的意思,相信你懂得。”

我并沒有馬上回復她,而是拿起辦公桌上的內部電話,撥進了這個案子主審法官的辦公室,說有個朋友準備打離婚官司,希望找法官談一談。

“領導你有啥特別的交代?”

我說:“如果我想特別交代什么,就不會打電話給你了?!?/p>

擱下話筒后,我在對話框里敲出這么一段話:

“假如某段婚姻果真是一個錯誤,那么,就去糾正這個錯誤。

“說到叛逆,我想,在沒有更好的選擇的時候,對于一個知性的女人來說,或許,叛逆不失為一種高貴的姿態。何況,你身上本來就有叛逆的因子,相信這么多年來,你也早就學會了如何駕馭叛逆。

“關于愛情,我記得毛姆好像說過,愛情就是你靈魂當中有一塊缺口,而另一半,恰恰能夠填補你的這個缺口。這當然不容易,所以,哥倫比亞大作家馬爾克斯才認為,在這世上,沒有什么比愛更艱難的了??蔀槭裁催€是要去尋覓愛情?因羅曼·羅蘭說,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

“我想,生活是荒誕的,而希望,正是破解荒誕的。而愛情,就是一種希望。

“至于法官,其實也就是一群普通人,沒你想的那么好,但也沒你想的那么壞。所以,請放心。

“祝你好運!”

我點擊了發送鍵。

艷陽高照。路上有一些行人,三三兩兩地走著。

我站在辦公室窗戶邊往外看,發現其中一對男女,像是戀人——那種特殊的親昵樣子是其他關系不可能有的——臉曬得通紅,卻有說有笑地并肩前行,好像能在一起這么往前走,就已經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一樣。

我從高處遠遠看著他們,就這么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

責任編輯 張爍 周航達

【作者簡介】伊歌,女,1974年出生,畢業于南京大學。1993年發表短篇小說處女作《弟弟》,2012年出版長篇小說《報社》,并獲得第八屆金陵文學獎?,F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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