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人生

莫文師

1

“上蒼關上一扇門，同時也會打開一扇窗。”上蒼就是這樣對待爺爺的。

爺爺出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那時的中國社會很復雜，經濟很落后，農村更是蕭條。爺爺三歲的時候，曾祖父就去當兵了，到底是在哪個部隊服役，一直到現在也無法考證。曾祖父走后，像是從地球上消失似的，再也沒有回來過。曾祖母從小就帶著爺爺上山摘野果，挖野菜，挖觀音土，把野菜煎熬成稀飯，用來填飽肚子度過艱難的歲月，孤兒寡母在窘境和饑餓中堅強地活了下來。

在那個年代能填飽肚子都是一種奢侈，讀書更加不敢奢望。爺爺這輩子沒上過學，這是他一輩子最苦惱的事情。爺爺六歲的時候，厄運降落到了他的身上，爺爺生了一場大病，病懨懨的差點就斷了氣。那時鄉鎮里沒有醫院，家里沒有錢請郎中給爺爺看病，曾祖母就自己上山挖草藥，回來便用煤砂罐給爺爺煎熬草藥吃。爺爺從閻王殿那里撿回了一條命，但是病魔卻奪走了他的左腿，注定爺爺這輩子的人生是在顛簸、坎坷中度過的了。

爺爺漸漸長大，他的左腿卻在漸漸地萎縮，他內心開始自卑了起來，不敢抬頭看人。因為他的左腿是殘疾的，根本使不上勁兒，挑擔東西，甚至是走路，那只殘疾的左腿總要用力伸長用腳尖踮到地面上，配合著右腳，才能勉強地向前挪一步。受到伙伴們的欺辱，爺爺可以忍受。對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家庭來說，做不了地里的農活，是一種羞恥。爺爺哭了，哭得很傷心。曾祖母便安慰爺爺說：“除了那條左腿，你和別人一樣，也是個完美的人。”曾祖母又說：“一朵漂亮的玫瑰花，它的根莖還有刺呢，更何況是人！”

2

爺爺不僅腿殘，而且腦子也“殘”，村子里的人這樣評價爺爺。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沒有父親的爺爺更是過早地當起了家，爺爺成了曾祖母的好幫手。有一次，曾祖母叫爺爺拿家里的雞蛋去集市上賣，臨別時，曾祖母再三囑咐爺爺說：“一個雞蛋賣一塊錢，少了不賣！”幼小的爺爺嗯嗯地點頭應是。于是，爺爺拿著用竹籃裝著的20多個雞蛋一路跛著腳顛簸地來到集市上。爺爺在集市的角落找了一個空閑的地方，然后把雞蛋擺放出來，這時他才發現竹籃里有幾個雞蛋碎了，蛋黃液粘著其他的雞蛋，黏黏的。爺爺到路邊扯來黃金樹的葉子，把雞蛋上黏著的蛋黃液擦干凈。集市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在街角擺賣雞蛋的爺爺。一直等到下午，太陽曬得爺爺滿頭大汗，仍然沒有人來問津，幼小的爺爺有些沮喪了。爺爺的那條殘疾的左腿引起了一個有錢人的注意。那個有錢人走向了爺爺，同情地問：“雞蛋怎么賣？”爺爺吞咽了一口干渴的口水，小手擦著臉上骯臟的汗漬，噘著小嘴說：“一個雞蛋一塊錢！”那個有錢人瞥了一眼爺爺殘疾的左腿，一只手輕柔地撫摸著爺爺的頭，說：“兩個雞蛋三塊錢，你的雞蛋我全部買了！”爺爺第一次來集市上賣東西，沒讀過書，也不會算數，爺爺就照著曾祖母的囑咐說：“一個雞蛋一個銅板，少了不賣！”那個有錢人咯咯地笑：“兩個雞蛋三個銅板，你的雞蛋我全部買了！”爺爺害怕人家使詭計，怕自己吃虧，雙手護著竹籃里的雞蛋固執地說：“一個雞蛋一塊錢，少了不賣！”那個有錢人是有心想幫助爺爺的，爺爺沒領情，最后，那個有錢人嘆氣地搖了搖頭，按照爺爺說的一個雞蛋一塊錢的價格全部買走了雞蛋。爺爺高興地攥著錢小跑著回家，他學會討價還價做生意了。回家后，爺爺就把今天在集市上賣雞蛋的事情告訴了曾祖母，當時家里有其他婦女，爺爺一說完，家里的婦女便咯咯地嘲笑了起來。一下子，爺爺賣雞蛋的“傻事”便在村里傳開了。一直到我出生懂事后，伙伴們仍然以爺爺賣雞蛋的“傻事”傳聞來諷刺我，村子里也有人以此事來教育他們的子孫后代，說一個人可以缺心眼，但不能缺腦子。

爺爺被村里的伙伴和村民們嘲笑，爺爺又傷心地哭泣了起來。曾祖母用粗糙的手擦拭著爺爺的淚眼，安慰地說：“嘴是長在別人臉上的，隨他們怎么說，做事對得起良心就行了。”從那以后，爺爺發奮圖強，上山放牛的時候，便跟同他一起放牛的老人請教學習，漸漸地學會了算數，認識了秤桿上斑斑點點的斤兩或數額，爺爺再次到集市上賣東西或買東西時，沒有做過“傻事”，再也沒有受到欺負。曾祖母人前人后總夸爺爺能干，說爺爺是一個會精打細算的“精靈鬼”。

3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上蒼奪走了爺爺的一條腿，卻送給了爺爺一雙巧手。

爺爺在生活中找到了自信和尊嚴。爺爺說，他15歲的時候，便扛著犁耙下地犁田耙地，拔秧種田，打谷子收玉米，是個干農活的能手，成了家里的勞動主力。農閑時，爺爺便到村后砍竹子回來破篾，編織竹籃、撮箕、籮筐、竹席、竹椅等，等到集市日時，爺爺便挑著生活用品的竹編到集市上賣，換回柴鹽油米。爺爺還是個石匠，村子里做房子用的石門檻、石墩，生產生活使用的石磨、水碾等，好多村民都請爺爺去做，特別是給他們的祖宗靈位刻碑立傳，村子里及附近村屯好多墓碑都出自爺爺的手藝，這是大家公認的。爺爺用他健全、精巧的雙手，創造了奇跡，也贏回了失去的自尊。爺爺學會了賺錢養家，不再沮喪，慢慢地適應了“獨腿”的人生。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奶奶走進爺爺的生活，爺爺的人生才變得更加完美和精彩。

那時，婚姻幾乎都是媒人牽線撮合而成的，媒人“量身裁衣”地給爺爺介紹了奶奶。奶奶剛開始不愿意嫁給爺爺，她并非是因為嫌棄爺爺是個殘疾人，她更恨自己也是一個殘疾人。兩個殘疾人組合成的家庭，村民們會瞪白眼看不起他們不說，往后的生活怎么辦？沒有健康的身體，在農村怎么耕田種地，怎么養兒育女？奶奶不得不考慮到這些事情。奶奶來到爺爺家看家之后，傷心地哭著回去了，爺爺也不再勉強奶奶，因為他知道自己身體的缺陷。

姻緣冥冥之中好像自有天意安排似的，媒人再次到奶奶家說媒，分析了村子里的實情之后，憑三寸不爛之舌，說爺爺能編織會雕琢，是村里的工藝能手，最關鍵的是爺爺會掙錢養家，村里再也找不到像爺爺這么好的男人了。奶奶動心了，覺得爺爺比媒人說的還要好。爺爺和奶奶兩個同病相憐的殘疾人在媒人的牽線撮合下便走到了一起。

正常、健康的家庭，生活都困難，更何況兩個都是殘疾的爺爺、奶奶組成的家庭，他們的人生除了坎坷之外，是不會有平坦的。愛情的力量可以戰勝一切困難，相親相愛的爺爺和奶奶卻對生活充滿了信心。不久，爺爺的大女兒出生了，給爺爺和奶奶的生活帶來了無限的生機和希望。

4

爺爺和奶奶兩口子琴瑟和諧，感情很好。在磕磕碰碰的現實和生活中，爺爺和奶奶總能找到默契。爺爺說，他有殘疾，奶奶也有殘疾，門當戶對，一家人在一起很和諧。

家長里短，爺爺和奶奶也有不和諧的時候。爺爺說，最不和諧的是和奶奶一起使勁搭配同做一件活路。母親三歲時，爺爺一家人就準備建新房子。那時候村子里沒有車、也不通公路，很多活路都是靠肩挑人扛的。爺爺拿著斧頭到坡嶺上砍木頭做泥坯房的橫梁，奶奶便拿著柴刀修割成材木頭的枝杈，兩人配合得很默契。輕的木頭，爺爺便用肩膀扛著往家里搬運。爺爺扛不動的木頭，奶奶就得過來幫忙。爺爺抬一頭木頭，奶奶抬另一頭木頭，在坡嶺的山路上一起顛簸著回家。爺爺和奶奶一起抬著一根木頭時，爺爺才發現奶奶的右腿是殘疾的，本以為奶奶和他一樣都是左腿殘疾。爺爺和奶奶一左一右的殘腿同一方向一起合作抬木頭的時候會發生什么境況，誰都能想象得出來。爺爺的左腿一顛簸，木頭的重量便往爺爺的肩膀上重壓，奶奶的右腿一趔趄，木頭的重量便往奶奶的肩膀上重壓，永遠沒有找到平衡的支撐點。爺爺、奶奶在顛簸地向前邁步，肩膀上的木頭也在顛簸，甚至是在翻滾。有幾次，爺爺和奶奶連同他們肩膀上的木頭一起跌落進坡嶺邊的水溝里。吃一塹長一智，爺爺在顛簸、摔跌中變得聰明了起來。抬木頭時，爺爺和奶奶面朝面，一人倒著身子行走抬木頭，這樣爺爺殘疾的左腿和奶奶殘疾的右腿就找到了平衡的支點了，一起顛簸，一起搖擺。到了寬闊的平地，爺爺和奶奶就會斜著身子，像螃蟹一樣橫著行走抬木頭……一座嶄新的泥瓦房，就是在爺爺和奶奶的顛簸、趔趄、搖擺行走中建成了，永遠地屹立在村莊里，為爺爺和奶奶一家人遮風擋雨。

5

生命的誕生和愛的力量在支撐著爺爺和奶奶的家庭，使它在風雨飄搖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爺爺和奶奶連續生了六個女孩，美中不足的是沒有一個男孩。父親入贅過來后，直到我的出生，爺爺和奶奶激動得哭泣了起來，因為我是個男孩，為爺爺和奶奶在村子里爭得了“面子”。現在，爺爺子孫滿堂，兒女孝順，四世同堂。爺爺喜滋滋地笑著說，女兒好啊，女兒是他前世的情人，是他驅寒保暖的小棉襖。爺爺說，他這輩子知足了。

爺爺的一生就是在坎坷的道路上顛簸度過的，爺爺和所有普通的人一樣，在平凡的人生道路上，沒有輝煌，沒有鮮花，也沒有掌聲……這其中的辛酸苦澀，只有爺爺自己懂。爺爺的人生經歷，是一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爺爺經常對我們說，生而為人，他就做了人該做的事兒。勤儉持家，養兒育女，孝敬長輩，遵紀守法，每件事他都會盡力盡責、盡善盡美地去完成，他活得很精彩。爺爺說，他這輩子沒有做過虧心事，沒有害過人，對得起社會和良知。爺爺還經常教導我們說，做人做事不能有傲氣，但絕不能沒有傲骨！爺爺還跟我們說了很多很多……

爺爺臨終前，從木床底下拿出三個長長的竹筒，對母親和幾個姑姑說，這是他一輩子的積蓄，他就要走了，這些積蓄要留給奶奶，人生苦短，叫奶奶好好活著。竹筒里塞滿了爺爺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零碎的鈔票和硬幣。爺爺淡然一笑，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是奶奶，從來沒有讓奶奶享受過清福……白發蒼蒼的奶奶緊緊地握著爺爺慘白冰涼的手，哭成了個淚人。奶奶噙著淚說：上天很公平，拿走了你的左腿和我的右腿，然后再把我們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如果有來生的話，還愿意陪伴你一起顛簸……

6

2019年6月17日，爺爺的生命之鐘永遠定格在這一天。爺爺駕鶴西去了，爺爺的人生在這一天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完美的句號。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回顧爺爺的人生經歷，爺爺的一生就是一部傳奇的電影，這部電影的名字叫作《美麗人生》。

漫漫人生路，悠悠歲月情。社會地位有高低之距，財富有多少之別，但生命沒有尊卑之分，即使是再普通平凡的生命，也能綻放出生命的彩虹。

（責任編輯 蔡慧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