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析劇作《日出》中“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社會”的主角地位塑造

曹禺曾表示，《日出》的主角并非戲中人物，而是“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社會”。基于人物在戲劇中擁有推進劇情的功能，在話劇中，如何讓這眾多出彩的人物形象既不爭奪“戲份”，又能凸顯主角的地位，體現了作家的深厚功底。本文將從環境、人物及作者思想趨向等方面簡要論述“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社會”主角的塑造。

一、著色：加深時代環境的暈染

（一）笙歌醉太平的假象

《日出》中的大旅館從表面上看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這里有優秀的博士、帥氣的明星、有錢的銀行經理、美貌的交際花……他們身份靚麗，相處融洽，可以互相恭維，也不反感揶揄戲謔。他們是一群高高在上的“上流人士”，許多如王福升之流的普通人認為從他們的窗口看世界必定滿眼的繁花似錦，幸福滿滿。然而朝歌夜弦不過是粉飾太平，等到午夜夢回，旅館里的人都清楚表面上是和諧融洽，實際上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陳白露喜于與“場面上的人物”周旋，但她也清楚這些人均是名譽與實質不符；李石清看清了地位懸殊的根源，但他將自己的遭遇歸咎于命運；張喬治一番“狗吃牛肉論”更是精準地點評了這個人人不得安生的社會，難怪方達生怨聲載道“這里的人都是鬼”。

（二）“大魚吃小魚”的生存斗爭

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畸形社會，無形的魔爪伸向了社會各個角落。各方勢力的互相牽制、互相融合使整個社會成了一個巨大的熔爐，形成了一套“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生存斗爭法則。潘月亭為了自己的利益，揮揮筆墨便有數十名職工的“性命”任其宰割。但潘月亭這樣一個掌握他人經濟命脈的人，也逃不過金八這個“閻羅王”的魔爪；金八利用自己的權勢，只手遮天，但也要維持與“地面上”的往來；顧八奶奶生活無憂，為了自己的小情人，可以無情地“裁了那么些個人才跟他擠出一個事”，但也逃不過潘月亭的算計，終究只是一枚棋子。他們這群上流人士既是“大魚”也是“小魚”，既為“刀俎”也為“魚肉”。

（三）“剝筍脫殼”的社會剖析

到底是怎樣的“幕后黑手”讓人們仿佛扯線娃娃，行尸走肉般無法自主自己的命運？大家可以將視線轉移到《日出》中的“案發”現場——大旅館的休息室。作者故意設置了一個陰暗的空間，使置身于此地的人們晝夜顛倒，時空錯亂，常常憑借雞鳴來判斷時間，天快黑前起床變成了正常現象，入夜是他們狂歡的高潮。這屋子的確有強大的魔力，能將人變成鬼，讓人們自愿步入它的“魔掌”。由古至今，人們對于“逝者如斯”的感慨數不勝數，有志之士大多“及時當勉勵”，但旅館里的人們時間觀念淡薄，消極度日，這恰恰說明了他們生活無望。如此看來，并不是旅館困住了人們，而是社會脅迫了人們。

此外，盡管市面蕭條、經濟恐慌，卻豺狼當道。“市面一恐慌，經濟一不鞏固，就應該賣房產”，在這種利己主義下，安分守己的職員黃省三也只能任人宰割，軟弱無力的陳白露與小東西等女性又怎么能脫離資本的操控，獨善其身呢？李石清和陳白露當然懂得這點“世故”，它是腐敗暴政、強調家族倫理、黨同伐異的封建制度與壓榨勞動力、冷血無情的資本主義制度結合后的產物，因此，不只是社會脅迫了人們，制度也挾持了人們。

二、豐滿：展覽式的人物展現

勞遜對亞里士多德“動作統一性”的觀點加以闡述：“常常有人認為，只要集中使用素材，便可以獲得統一性，例如把動作集中在某個人或某個集團身上，再不然就集中在某一個事件或某幾個范圍極狹小的事件上，但這類企圖必然是徒勞的。”因此，曹禺對《日出》中人物的處理與往時不同，主要利用人像展覽式的結構法，帶領讀者走進一座“社會展覽館”。但曹禺并不流于形式，而是用陳白露、方達生串聯劇情，通過不同身份、地位、職業、階層、品格等人物之間錯綜復雜關系的沖突與對比，拼湊出整座“展覽館”的靈魂，在有限的時空里將社會的劣根性最大化呈現。

（一）利益沖突下的潘月亭與金八

金八在話劇中扮演著恐怖氛圍“制造器”的角色。曹禺刻意讓金八“無影無蹤”，營造了一種金八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氛圍。金八養了一群為自己賣命的“亡命之徒”，將魔爪伸向了社會各個角落，既從事明面上的生意，又經營著黑暗的買賣，勢力不容小覷。潘月亭作為話劇中唯一一個可以和金八抗衡的人，利用著手上的經濟大權，與金八上演了一段“相愛相殺”的戲碼。他們本是利益共同體，卻為了各自膨脹的野心，互相算計。潘月亭欺騙金八，讓其對房產進行投資，金八“將計就計”使得潘月亭家破人亡，這兩位同處于“食物鏈頂端”的權勢人物之間的互相制衡為讀者呈現了社會爾虞我詐的一面。

（二）愛情欺詐里的顧八奶奶與胡四

顧八奶奶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雖是“滿臉擦著胭脂粉的老東西”，但“人老心不老”，找了一位年紀與其女兒相仿的“面首”胡四，并美其名曰“愛情”。顧八奶奶整天沉浸在自己幻想的美好、快樂里，胡四表面倒也“忠心”。然而揭開“愛情”的外衣，謊言便顯露真容。顧八奶奶中年喪夫，在她眼里，胡四就像個電影明星。她“裝瘋賣傻”，借助胡四填補自己生活的空虛。胡四也仿佛遇到了一棵搖錢樹，不介意通過諂媚女性而獲得名譽和金錢，因此在他心里也沒有什么所謂的“愛情”，對他而言，和顧八奶奶在一起不過是個營生手段。這兩位看似在愛情里你追我趕，實則這“偉大的愛情”背后不過是社會中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的利益糾葛。

（三）觀念背馳的李石清與黃省三

李石清與黃省三有著相似的命運，他們都是一家溫飽都掌握在資本家手中的可憐蟲。對待比自己有錢有勢的人，李石清低頭哈腰、溜須拍馬；黃省三在失業后也能放下自尊，低三下四地苛求工作。但他們有著不一樣的處世之道。李石清為人狡詐，當手握潘月亭的把柄時，立刻換了一副面孔，用威脅利用換來了職務升遷。李石清對黃省三既同情又厭惡：“你這個傻子，這時候你還講良心！怪不得你現在這么可憐了。”黃省三在生計不保的情況下，依然安分守己，講道德不逾矩。可以說他們選擇的是背道而馳的生存方式，但兩人都沒能逃脫家破子亡的悲慘結局，為我們詮釋了一個勞動者無法安身立命的扭曲社會。

（四）命運輪回的小東西與翠喜

曹禺給了翠喜極高的評價：“在這堆‘人類的渣滓里，我懷著無限的驚異，發現了一顆金子似的心，那就是叫做翠喜的婦人。”翠喜有一副好心腸，她對初入“地獄”的小東西關愛有加，是小東西在絕望時遇到的一位“知己”。小東西年紀尚小，還沒脫下孩子的稚氣，卻被無情地推進了地獄，然而她“一心要守著黃花閨女”，最后決心以死來維護自己的尊嚴。她們一個小，一個老；一個偷偷走上死的路，一個如大多數的這類女人，不得已必須活下去。死了的死了，活著的多半要遭翠喜一樣的命運。小東西和翠喜代表了社會中的底層人物，展現了悲劇輪回的社會。

（五）避涼附炎的張喬治與王福升

張喬治矯揉造作，擁有博士、科長的頭銜。與張喬治的高學歷不同，王福升作為一名旅館的茶房，是個人微言輕的小人物。兩人雖學歷不同、地位不同，但在為人處事上卻出奇一致。張喬治是陳白露的追求者，但被陳白露拒絕后馬上臣服于有錢人家劉小姐的石榴裙下，當聽到陳白露借錢時，卻又巧言令色地搪塞了過去；與方達生從未相識，卻在方達生幾句“寒暄”后心虛相認，虛情假意的本性暴露無遺。王福升世故圓滑，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旅館里的每一尊“財神爺”，他對陳白露畢恭畢敬但也不忘追賬，對金八、潘月亭等人極盡諂媚阿諛之本事，但對黃省三、小東西等落魄之人又露出了奸詐之嘴臉。兩人的同臺恰似“大人物”與“小人物”的兩個代表，為讀者展現出了這阿鼻地獄里人心的虛偽。

這些人物關系的沖突并非僅僅停留在單一的發展線上，而是呈現了多線發展的趨勢。金八算計了潘月亭，他實際算計的是劇中的每一個人物；潘月亭的對手不只是金八，老謀深算的他還要防著下屬李石清；顧八奶奶、張喬治看起來生活無憂，然而在潘月亭倒臺后，他們也勢必“樹倒猢猻散”。然而可悲的是，不管他們如何得勢或抗爭，太陽終究不是他們的。

三、定調：作者左翼思想的加持

劇本中“社會”的主角地位基本凸顯，但曹禺并非局限于此，還堅定地給予角色評價：“必須打倒這個吃人的社會”。在這個進步思想的驅動下，《日出》也帶有左翼的進步格調。

（一）左翼思想下的人物命運

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是對某種嚴肅、完美和宏大行為的摹仿”，具體來講，就是“以行動而不是以敘述的方式摹仿對象，通過引發痛苦和恐懼，以達到讓這類情感得以凈化的目的”。曹禺創作的劇中人物大都披上了“自欺欺人的外衣”游走于黑暗之中：潘月亭持著空殼財政，卻在“富貴險中求”的理念下夜夜笙歌；顧八奶奶明知胡四攀附她是圖財，卻心甘情愿將自己的金錢奉上；李石清厭惡自己對權勢搖頭擺尾，卻認為忍氣吞聲是生存之道；張喬治腹中無墨卻佯裝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明知前路黑暗，仍要墮落，這均是作者“把這群盤踞在地面上的魑魅魍魎擊個糜爛”目的的體現，頗具左翼思想。

（二）左翼思想下的故事結局

墮落之后的結局必定是走向毀滅。劇末，潘月亭被金八算計，只有等死的未來；陳白露無力自拔，選擇服藥自殺；李石清因無錢救治孩子而陷入了痛苦；黃省三求死不成，被逼成了瘋子；顧八奶奶、胡四、張喬治作為潘月亭的儲戶，隨著潘月亭的破產也終將踏上“不歸路”；早早沒了生活希望的小東西和翠喜，一個死了，一個行尸走肉般賴活著；被視為“異類”的方達生選擇追逐“理想”，但卻未被作者寄予希望。曹禺作為劇本的“造物者”，使所有人物面臨著日暮途窮的境地。這一切并不是他的突發奇想，仁慈的作者早已在劇中借助“詩人”之口暗示了劇情的走向：“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這里的“我們”指的是《日出》里所有的人物。但曹禺并沒有因此而覺得眼里的國家好像一艘即將沉沒的大船，他一方面揭露生活十分腐敗、社會極其黑暗，另一方面希望寫出富有強烈生命力的東西。因此，曹禺希望話劇的結尾出現一種“浩浩蕩蕩、氣勢無窮的雄壯聲音，震動我們的靈魂，告訴人們，舊的終于死去，新的必然來臨”。這樣一種信念不死的結局，反映了作者的左翼思想。

四、結語

曹禺曾說：“有崇高的理想，寧死不屈的精神的人，才能成為悲劇的主人。”為了將一個“損不足以奉有余的社會”呈現在觀眾面前，曹禺通過環境、人物以及思想趨向的組合，刻意抹去了劇中人物的“寧死不屈”，而凸顯了這個社會“置諸死地而后生”的活力，從而倡導人們要懂得憎惡黑暗和邪惡，追求光明和美好。

（廣州涉外經濟職業技術學院）

作者簡介：鐘超婷（1986-），女，廣東湛江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