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思潮、創作方法,在既往的文學歷史中,是舉足輕重、常談常新的文學“話題”。但近一二十年來,除了現實主義在被不斷強調外,其他文學“主義”如浪漫主義、現代主義、自然主義、古典主義等,都很少去談了。但不言說并不等于不存在。文學思潮作為文學的規范系統和整體走向,創作方法作為其中的創作原則,它們都支配和規范著文學的發展方向和創作樣態。文學思潮包含著創作方法,而創作方法又體現著文學思潮,它們既有模糊的區別,又有緊密的重疊。在文學歷史的長河中,文學思潮與創作方法,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操縱、改變著文學的沉浮興衰。短篇小說是一種最敏感、最活躍的文學文體,思潮與方法的變動,在它身上體現得尤為強烈、明顯,而短篇小說創作狀態的異動,又影響和促進著文學的調整和運演。從文學思潮和創作方法的角度,觀察2020年短篇小說創作,我們可以窺見這一文體的探索和成就,也可窺見小說以至整個文學的某種局限與問題。
現實主義的堅持和局限
當代文學始終是以現實主義為主潮,以其他文學“主義”為支流的。盡管各個時期的狀況不盡相同,但這個格局沒有改變。意識形態的持久倡導,作家們的自覺追求,使中國文學的現實性、本土化,不斷得到鞏固和強化,涌現出了數不勝數的優秀作品。但現在這種狀態已然有所改變,出現了文學生態的某種不平衡,現實主義顯現出衰弱跡象,其他文學“主義”也未得到應有的發展。2020年短篇小說中,現實主義作品在數量上依然占據優勢,其中有新變,但也有隱憂。
短篇小說的強項,是它能夠敏銳地、及時地表現當下社會的現象,并將某種變動、變革藝術地表達出來,引發社會和民眾的共鳴。2020年中國最重要的兩件大事,一是全民抗疫,二是扶貧攻堅。這兩件大事,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文體中,反映最為充分。短篇小說也有,但不多。梁曉聲的《可可、木木和老八》是一篇力作,小說在全國抗疫的宏大背景下,描述了北京一個普通家庭,爺孫倆的一段“非常”生活。那個叫可可的五年級小女生,因爸爸媽媽是醫生并赴武漢抗疫,她與爺爺相依為命。作為十幾歲的獨生女,開始顯得頗有些“自我中心”,但在爺爺做義工,爺孫倆決定捐口罩,女同學外婆因感染新冠去世的一系列事件中,可可逐漸認識了更廣大的世界和更多樣的人們,強烈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孩子了”,已然“早熟”了。前所未有的疫情,震撼了世界和人類,也波及了一個孩子的生活、精神和成長。小說角度新穎、構思嚴謹。南翔的《果蝠》是一篇精品,小說同樣是在全國抗疫的開闊背景下,書寫了大學教師劉傳鑫與小靜,前往粵西玉筍山的一處果園,與果園主人繆嘉欣,圍繞撲滅天坑溶洞中的十萬只蝙蝠所展開的故事。這個果園的水果之所以特別香甜可口,就是因為有大量的蝙蝠采花傳粉,但疫情的肆虐讓人們懷疑蝙蝠是病毒源頭,從上到下勒令撲殺蝙蝠。小說意在反思,人類與自然特別是與動物的關系,人打破了與自然萬物的和諧關系,導致了疫情的爆發,疫情的蔓延又促使人類更盲目地擾動自然,結果只能走向自然對人類進行更嚴厲的報復的結局。作品結尾描寫數萬只果蝠在靜夜的果園最后一次采花傳粉,然后悄然消失,不知所蹤,濃重的浪漫主義一筆,令人深思。扶貧攻堅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重要戰略,在近年的短篇小說中常有所見。劉鵬艷的《豬幸福》就是一篇優秀之作。小說寫大山深處的石佛村,在縣扶貧書記和扶貧企業家的努力下,實施了養黑毛豬的項目,但一些村民貪圖小利,違背合同,要把即將出欄的生豬賣給不法豬販子。在一些厚道農民和扶貧書記的勸說下,村民們知錯改錯,把黑毛豬賣給了扶貧企業。作品緊貼現實,刻畫人物細膩,語言情節生動,頗有喜劇色彩。需要指出的是,面對當下的重要事件、熱點問題,短篇小說已弱化了特有的敏銳性、深切性,不僅作品數量不多,質量也不高,力作精品更是少而又少。這與作家們缺乏深廣的社會生活體驗,沒有豐富的思想理論素養有密切關系。
深刻揭示社會問題與矛盾、人生命運與內心世界,并起到改良社會與人生的作用,是現實主義短篇小說的優秀傳統。2020年的短篇小說,在這方面涌現了許多佳作。在揭示社會現實上,曉蘇的《泰斗》描寫了因商界與學界的勾連而形成的學術生態亂象。其中刻畫了一個清高耿直、不畏權貴、學術為上,但又有性格“軟肋”的歷史學泰斗章涵的形象。而附庸風雅的企業家、蠅營狗茍的大學官員與假學者等人物則蘊含著諷刺意味。尤鳳偉的《晚霞》,展現了一些農村的貧困,青年人前途的迷茫,子女上大學遇到的種種困難。作品中的莊姓人家,之所以要把學習優秀的養子,送還原來的親生人家,就是因為莊家難以解決養子上大學后會引來的一系列嚴峻問題,作品的結尾是光明的,但面臨的困難確實是難以克服的。楊少衡是寫官場的高手,《漏網記》寫縣委副書記“我”在給縣委書記馬維送禮過程中的心理活動,撩開的是官場的人際關系和政治生態的一角。
在揭示人生命運和精神情感上,馬金蓮的《聽眾》,是一篇深切、厚重之作。小說講述碩士研究生蘇序老師,離異后找對象的辛酸經歷。她溫婉、聰慧、堅韌,但歷經公務員、企業家、小白臉、研究生、教師等各種相親對象,均未成功。最后決定下嫁人稱“精神病”的中年同事馮老師。人與人之間已沒有了真誠、愛情、理解,更多的是貪色、功利、算計。這種扭曲的婚戀觀,導致了大量高知“剩女”的出現,這已成為一個尖銳的社會問題。作者把描寫、敘述、心理刻畫,以及敘述者的分析、評論、抒情等手法融為一體,形成一種樸素、深切、細膩、溫厚的敘事格調和語言。秦嶺的《第二十九個半》,是一篇新穎、深邃之作,小說用第一人稱視角,書寫地震災難后,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的悲傷故事。一個男人以為在震中救出了自己的妻子,想不到救出的卻是另外一個男人的妻子,被救的女人選擇不再接受未去尋找她的丈夫,并在悲痛中意欲自殺,而最后嫁給了救她的這個男人。巨大的地震災難造成的不僅是人的肉體的損傷、毀滅,更是精神情感的崩潰、扭曲,人類不僅要反思自己的行為,更要救贖自己的靈魂。此外,唐穎的《鷺鷥小姐》,寫一位“小資”女性,出國—回國、結婚—離婚的坎坷經歷,揭示了人的命運在社會變遷中無從把握;葉兆言的《走向冬天》,寫“我”當年的一個學生,成為公務員后貪權貪色,最終導致的人生悲劇,表現的是權力對人的腐蝕和膨脹。這些篇目在思想和藝術特色方面都可圈可點。
底層生活和底層人物,本是文學取材的一種,但中國特殊的國情和文學傳統,使它成為一種文學潮流,被稱為“底層敘事”。在2020年的短篇小說中,依然有很多底層敘事的優秀作品。畀愚的《春暖花開》,寫兩位城市里的農民工,邊德豐和龐雪梅,他們破碎的愛情婚姻,他們沉重的家庭負擔,他們組成“臨時夫妻”的相濡以沫,他們始終恪守著的勤勞、善良、仁愛的道德品格,讀來令人動容。艾偉的《最后一天和另外的某一天》,寫的則是灰暗刻板的監獄生活和一位沉默、堅毅的女犯人余佩華的故事,從劇作家根據真人真事創作的話劇中,我們看到了底層人物人性中的真與假、美與丑、善與惡這兩種力量的共存與沖突。讀來不僅讓人動容,更讓人震撼。還有周如鋼的《孤島》,凡一平的《賞金》等。這些作品都顯示了底層敘事在當下文學中所達到的思想藝術高度。
現實主義文學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已經形成了一套獨有的文學規律與表現方法。恩格斯曾指出,“現實主義的意思是,除細節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個關于現實主義創作的經典論述,在今天并不過時。這段論述的核心要素是:細節、環境、人物、典型化。較年長的幾代作家,如“40后”“50后”“60后”中的部分作家,仍舊堅守著這一創作規則,寫出了高質量的作品。如蔣子龍的《桃花水》,寫一位工藝美大的老教授祝冰與同行在陜西黃土高原下鄉采風,邂逅鄉村“俏女子”孫秀禾,他給她照相、塑像,漸漸熟悉、了解,走近了這位少婦,他深感這是一位“既年輕漂亮,又有歷史感、有深摯沉靜的母親風韻”的“女神”形象,二人以藝術為媒,走向愛情。教授雕塑的“大地之母”雕像獲得巨大成功,被擺放在新建的北方博物館大廳。這是一篇精雕細刻的寫實小說,但洋溢著濃烈的浪漫主義精神。美術教授的瀟灑、風雅、獨立的性格,少婦的俊俏、質樸、高潔的個性,都寫得鮮活、傳神。小說表現了那種自然、純凈的美在鄉村世界的殘存,精英知識分子在底層社會的尋覓、發現。從中我們發現蔣子龍承襲的依然是“五四”時代的啟蒙思想,這油然讓人想到張賢亮20世紀80年代創作的《綠化樹》等一系列小說。裘山山的《江邊》,講述的是“我”——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轉學小城鎮讀書,遇到船工兒子劉大船的有趣故事。年代是“文革”時期,環境是又窮又舊的江邊小城。這位船工的兒子是個窮臟、邋遢、粗野、不愛學習的差等生。“我”從內心瞧不起他、厭惡他。但他勤勞、誠實、守信,特別是在同學失足落水時,表現了一種勇敢、無私、機智的精神品格。這使“我”突然認識了他,并敬佩他。小說的高潮是,劉大船的救人事跡,在那個時代被無限拔高,捧為英雄,上臺“講用”,而劉大船說不好那些漂亮話,應付不了那種隆重的場面,丟下一句口頭禪“煩 得很”,落荒而逃。小說把那個時代的真實、荒誕,那個時代小學生的性格、內心,寫得歷歷在目。葛水平的《黃河春漲》寫戰爭年代黃河岸邊的潼關城,發生的一起國軍士兵與落魄文人引起的殺人案件,寫信人韓瓜葛、郵政局長韓志良、“兵油子”郭海旺等,均寫得真實而有力,故事波瀾跌宕,頗有戲劇性。但是,現實主義經典小說的寫法,在今天大有淡化之勢。有些作家特別是年輕作家,不再遵循現實主義的經典規律。把“細節的真實”演變成了“非虛構”寫法,導致了瑣碎的自然主義傾向。不再重視環境和性格的刻畫,也不懂得“典型化”方法,致使環境描寫松散、模糊,人物性格平面、虛幻,失去了現實主義文學的品格與魅力。
2020年,莫言的《一斗閣筆記》系列小說和馮驥才的《俗世奇人之三》系列小說,引人注目。前者大抵寫的是鄉村風俗、農村能人、底層故事和民間傳奇,后者寫的是老天津的市井百態、奇事奇人和種種風俗。兩位作家都運用了古典筆記小說的寫法,但思想立場又是現代的、俯視的,可稱為現代筆記小說,標志著古典小說寫法的逐漸回歸。但這些創作,都是作家對過去創作的延續、重復,很難說有什么新意。
美國著名文學理論家韋勒克指出:“我并不認為現實主義是藝術唯一的和最終的方法,我要強調,它只是一種方法,一股巨大的潮流,它也有自己明顯的局限、缺點和慣例。”當下現實主義文學創作有哪些成就與問題?現實主義文學理論應當如何繼承和發展?是擺在文學界面前的一個緊要課題。
浪漫主義的悄然生長
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是兩種基本的創作方法,二者又有著緊密關系。現實主義要憑借一點浪漫主義,才能實現藝術的升華;浪漫主義須扎根現實的土地,才能根深而葉茂。而二者的界限又是分明的,現實主義重在對客觀現實的描摹,浪漫主義重在對主觀世界的發掘。它們構成了文學思潮中兩股重要潮流。二者能不能完美結合呢?其實很難。
童慶炳主編的《文學概論》這樣闡釋浪漫主義的內涵:“在藝術形象的構思上,浪漫主義作家往往按照生活應有的樣式,按照自己主觀的情感邏輯去想象和創造形象與理想境界,描寫生活中可能出現和事實上不存在的事物。有的作家甚至主張直抒胸臆。”從“客體”轉向“主體”,從“本有”轉向“應有”,是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本質區別。但二者的“命運”卻是判若云泥。現實主義作為文學主流始終長盛不衰,而浪漫主義作為文學支流時隱時現,在更多的情況下,它是以具體的表現手法滲透在現實主義作品中的。如前所述的南翔、蔣子龍的小說中,就藝術地運用了浪漫主義手法。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四十年,浪漫主義只在20世紀80年代出現過風生水起的現象,涌現了張潔、張承志、張煒等一些優秀作家和作品。而到20世紀90年代之后,浪漫主義漸行漸遠,處于沉潛狀態。但在新世紀的一二十年代,浪漫主義又悄然復蘇、成長起來。從短篇小說的發展中,可見這一新態勢。
2020年的短篇小說,涌現了一篇杰出的浪漫主義作品,這就是徐懷中的《萬里長城萬里長》。植物人被親人喚醒的故事算不得新奇,但作品中的植物人是當年紅四方面軍有名的小號兵,后來的老首長。他二十多年不省人事,靜臥病床,老妻始終不離不棄,精心侍奉,耐心等候,終于在她無意識唱出《孟姜女哭長城》的民歌后,植物人悠然醒來。而那位音樂學院的年輕副教授,又從夫妻倆的合唱中,從小號兵歌詞的發音中,分辨出這首古歌唱的是春秋戰國時期的孟姜女哭倒齊長城,而不是后來誤傳的秦國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小號兵是山東臨淄人,妻子的歌聲喚醒的是他的童年記憶。這是一篇蘊含深廣的作品,一位老紅軍戰士的堅韌生命、文化沉積、歷史等待,妻子的真摯愛情、忠貞不渝、心靈相通,都濃縮在這奇跡般的喚醒中。這是一篇自然天成、精心構思、難得一遇的藝術珍品。
表現人在現實社會、生存境遇中的掙扎、進取、向往,凸顯人的主體力量、內在精神,是浪漫主義的核心主題。哲貴的《仙境》,講述了一個既現實又浪漫的劇壇故事,其思想意蘊是極為浪漫的,堪稱佳制。余展飛繼承父業成為優秀的皮鞋師傅,后事業擴展成為皮鞋集團老總。但在看了越劇團舒曉夏演出的《盜仙草》折子戲后,斷然做出“我要唱越劇”的選擇。他拜老一代的俞小茹為師,又跟第二代舒曉夏學戲,僅靠業余時間就學得爐火純青,在省戲曲比賽中獲獎,同時與舒曉夏萌生愛情。對余展飛來說,做皮鞋與演越劇都是他的所愛。前者是生存發展的需要,后者是精神情感的寄托。他在扮演白素貞時,既是那位居于仙界的白娘子,又是“帶著余展飛濃烈氣息和情緒的白素貞。”人與仙合二為一,進入飄飄如仙的至境。這種奇特的精神追求,竟成為他與舒曉夏的愛情障礙。小說寫出了現代人在塵世中的精神和藝術追求,以及處理現實與理想的途徑,也寫出了現實與精神、愛情與藝術之間,既相融又沖突的復雜關系。吳君的《六合街上》,寫的是人與現實環境的另外一種沖突。曾經“大紅大紫”的著名演員周仙橋,隱姓埋名來到深圳的六合文化站,只想做最普通的工作,過最日常的生活,找一個靠譜的男人,做一個賢妻良母。但她“天然的美聲”,藏不住的高雅,在平庸的文化站受到了眾人的窺視、嫉妒、孤立、圍攻;她優渥的家居設備,做好妻子、好兒媳的種種努力,受到了丈夫和公婆的懷疑、繼而是被鄙視、怒懟、毆打。這是一個七仙女與董永的現代改編版。小說揭示了那些超凡脫俗的精英分子,與現實社會、蕓蕓眾生的格格不入,以及普通民眾中殘存的國民劣根性。周仙橋顯然是一個具有浪漫色彩的意象型人物形象。朱輝的《彼岸》,刻畫了一位城市白領齊先生,前往靠山臨江的高檔小區看房子,一路飽覽中式庭院、西式洋房、日式住宅,腦子里幻化自己成為各種房子的主人,享受著驕奢淫逸的生活,直到黃粱一夢醒來。小說意在揭示年輕精英們欲望的膨脹和內心的紛雜,這是世俗化一代人的精神圖景。劉慶邦的《踏雪之訪》,寫“文革”時期,煤礦工人文豐,雖因寫詩、談戀愛,遭受了礦上的批斗,但在大雪之后的清晨,他依然滿懷興致地踏雪,去看望住在工棚中的工友一家,去尋找自己熱戀的女友。在寫實的文本中,營造了盎然的詩情畫意,可謂匠心獨運。
表現人與自然的復雜關系,揭示現代社會人與自然的對立乃至人的異化,是浪漫主義文學著力書寫的重要內容。韋勒克在談到西方一些國家的浪漫主義文學時說:“這些著作都看到了想象力、象征、神話和有機自然界的內涵,并且將其視為克服主體與客體、自我與世界、意識與非意識之間分離的重大努力的一部分。這就是英國、德國和法國偉大浪漫主義詩人的中心信條。”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發展很不充分,但在表現人與自然的關系上,還是頗有實績的,特別是短篇小說。在2020年,湯成難的《河水湯湯》,是寫人與河的一篇藝術珍品。作品以“我”——兒子為敘事人物,書寫了故鄉通天河的命運與父親的動人故事。父親以及祖輩的幾代人都以河水為生,“我”的母親投河自盡把“我”留在船上,我們成為奇跡般的父子關系。父親愛河、護河,在河上擺渡討生活,與“我”過著自得其樂的日子。但水泥橋建成后河水漸漸枯萎乃至斷流,父親悲傷、無奈、痛苦,最后消失在一個大霧彌漫的清晨。人與河從相依為命,到人與河一同消失,表現的正是人與自然的悲劇結局。父親身上表現出來的對河的敬畏與守護,面對現代化進程孤獨的抗爭,以及最終如幽靈般失蹤,都具有強烈的浪漫主義特質。作者的敘述語言靈動、深情、哀婉、傳神,有詩的質地和神韻。鄧剛的《老瘋頭》,寫的是人與海的故事,續寫的是他新時期的“海碰子”系列小說。故事的背景是“文革”時期,描述的是水產公司的“老瘋頭”與年輕的海碰子,為保護和偷取海珍品所展開的激烈而緊張的斗爭。刻畫了一個身體瘦弱、意志堅強、不問世事、堅決捍衛集體財產的老海碰子形象,和一位年輕氣盛、有勇有智、一心想吃海里美味的小海碰子形象。故事發生在遠離“革命”的偏僻海灣,給讀者創造了豐富的思索空間。林秀赫的《萬中選一》,寫的則是人與鳥的關系,小說以“我”在澳洲旅行為線索,講述了同行的澳洲人戰村,從祖父到父親,再到他的奇特遭遇。爺爺是一位軍人,為了保護當地農田,用機槍掃射打死了上千只鴯鹋鳥。從此鴯鹋鳥與戰村一家結下了深仇大恨。后來爺爺、父親都死于鴯鹋鳥的“謀殺”中,甚至鳥們對戰村也是緊追不舍,他不得不到處躲避,每天必須換一個房間,時刻處于戒備、恐懼中。人對鳥的肆意屠殺,換來的是鳥對人的長期的、匪夷所思的復仇。這一情節是想象的、夸張的,但卻深刻地揭示了人與鳥非和即仇的關系。蔡測海的《濕說》,取材于民間故事,寫篾匠王手藝高超,竟可以編織出如真人般美麗的女人,大自然孕育出的女人精魂,與篾匠王可以相會、交往。荒誕的故事中,蘊含著民間故事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洞悉與想象。
探索和表現人與人、人與自身的關系,也是浪漫主義文學發掘的一個主題。盛可以的《你什么時候原諒你的父親》,以在遙遠的國外給朋友寫信的方式,盡情訴說了“我”對父親的一腔真情。父親年輕時是一個冷硬強悍的家庭暴君,年老后卻成了慈眉善目、豁達沉默的老爺子。“我”對父親有怨恨、有隔膜,直到父親去世多年,才逐漸認識、理解了父親。一封尺素,蘊含著溫情的懷念、澄明的理解和沉痛的懺悔。讀來令人感動,是一篇純正的浪漫主義小說。蔣一談的《猜旅》,寫“我”—— 一位文學女性,前往小鎮旅游,一為參觀父親博物館,二為尋找愛情。把“我”對父親的回憶、認識,把自己的愛情、心理,寫得散漫、憂郁、雋永,展示了現代人幽微、破碎的情感精神世界。
浪漫主義小說,包括短中長篇小說,在潛滋暗長。但在整個文學思潮中,還不足以構成一種潮流,只能算作一種潛流。因為形成文學思潮,需要眾多的作家和作品的支撐。
現代主義的探索和窘境
文學思潮如同一條長河,各種文學“主義”有主流、有支流、有潛流,或沉浮、或并行、或交融。只有不同的文學“主義”都得到應有的發展,形成一種多元、互補、競爭的態勢,才能形成文學的高峰期和繁榮期。現代主義作為一種外來文學思想,在“五四”時期曾經曇花一現,到文學新時期的“先鋒”“現代”文學,勃興一時,甚至成為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文學主流。從現代到當代文學,現代主義文學大抵呈現潛伏狀態,但它生生不息、綿延不絕,深刻地影響和改變著現實主義文學,推進著中國文學的現代化步伐。20世紀90年代之后,現代主義文學處于退隱態勢,但近十幾年來似有新的探索和生長,涌現出了一些新的作家和作品。在短篇小說創作方面尤為明顯。
上世紀70年代末,著名西方文學研究專家袁可嘉曾這樣闡釋現代派文學:“現代派在思想內容方面的典型特征是它在四種基本關系上所表現出來的全面的扭曲和嚴重的異化:在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然(包括大自然、人性和物質世界)和人與自我四種關系上的尖銳矛盾和畸形脫節,以及由之產生的精神創傷和變態心理,悲觀絕望的情緒和虛無主義的思想。”四十余年過去,這一闡釋成為經典論述。其實,不管是現實主義,還是浪漫主義,抑或現代主義,它們所表現的對象,主題思想的指向,往往有諸多共通之處。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制度、文化與國情各不相同,但世界越來越成為一個共同體,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速,隨著中國走向世界,中國的現代性已然越來越深,中國文學的現代性乃是大勢所趨。
人與社會的關系,是一種最日常、最基本的關系。進入現代時期,人與社會的關系逐漸從相互依存,走向了分裂和沖突,人也因此而被異化。在浪漫主義文學中,人與社會之間既有悲劇、也有喜劇;而在現代主義文學中,就只剩下悲劇、鬧劇了。曹軍慶的《耳鳴癥》,寫的就是人與家庭乃至整個社會的畸形關系。小說設置了一個荒誕情節,“我”因偶爾吸食麻果,被派出所抓獲,因情節較輕,勒令居家進行“幫教”。于是,派出所與家庭聯手,在全家實行有“組織”、有“分工”、有“層級”的幫教行動。妻子、父親、母親乃至上幼兒園的兒子都各司其職,竭盡努力。特別是妻子,從早到晚給“我”做思想工作,導致“我”患上耳鳴癥。在這樣一個“囚禁”與“關愛”交織的環境中,“我”萌發了叛逆、反抗的情緒,最終把妻子捆在椅子上,嘴上貼了膠帶,甚至用刀子劃傷了她的嘴舌。小說揭示了人自身的弱點和過失,經由家庭、社會放大后,導致了更大范圍的壓抑、圍攻、控制。最終又引發了人對家庭、社會的抵抗、暴力。其象征意義是十分深廣的,它承襲了魯迅《狂人日記》的余脈。黎小鳴的《把輪胎滾到拉薩》,同樣寫的是人與社會的關系。張赟與孫曉兩位年輕人,之所以要做出把挖掘機的大輪胎滾到拉薩去的舉動,起因是劉惠瑤對男朋友張赟的一句戲言:“你把這個輪胎,滾到……拉薩,我就嫁給你。”滾輪胎到拉薩,在現實生活中確有其事,但在作者的筆下,就顯得驚心動魄、寓意無窮。二人途徑云南、四川、西藏,耗時近三個月,徒步二千多公里,硬是把輪胎從滇南縣城滾到了拉薩布達拉宮廣場。這是西西弗斯神話在現代中國青年身上的重演。兩位年輕人面對的不僅是一個激將的女孩子,而是眾多的朋友、家人乃至整個社會。不經意的承諾,周而復始的苦勞,竟使他們懂得了自己的責任、人生的重擔;路途中的山水風物、磕長頭的教徒,種種所見讓他們克服了在現代社會養成的平庸和懦弱的性格缺陷;漫長的路程和簡單的勞動,又強化了他們的身心,證明了他們自身的意志和力量。自然,張赟也收獲了期待的愛情。兩位年輕人同他人和社會的關系,最初是游離的、隔膜的,但通過這一次“推巨石上山”的壯舉,他們同他人和社會的關系得以修復、融合。這是一篇富有哲理內涵和積極意義的小說力作。李浩是一位執著探索現代主義小說的青年作家,《四個飛翔的故事》分別寫的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孫悟空與二郎神、古代傳說中的炎帝女兒精衛、希臘神話中的英雄柏勒洛和現實社會中的青年農民。作者在原故事的基礎上進行了自由的虛構與想象,重新發掘了這些故事的思想內涵,需要讀者的細讀和深思。
人的問題,特別是現代人的精神世界問題,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不斷探索的“城堡”,揭示了現代人精神世界的幽暗、變態、異化。中國現代主義文學沒有“劍走偏鋒”,它一方面揭橥了人精神中變化、陰暗的一面,另一方面展示了人精神中真誠、明朗的一面。殘雪被稱為“中國最現代派的女作家”,她在短篇小說上執著探索,每年都會有多篇佳作。新作《激情》,故事情節是完整清晰的,寫一位叫飛子的女教師,尋找一個給她匿名寫情書的中年男人,但男人因經濟問題而被抓,她與磚廠的師傅去探監,久等而未見。但在文本的時間和空間以及字里行間,卻留下了諸多懸疑和空白。飛子去找這個男人,是一次盲目的、無果的行動,但卻因為朦朧的愛情,激發了她對生活、事業的充沛激情。而整個尋找的過程,又是一個充滿了辛勞、迷惘甚至絕望的歷程。作家嫻熟地運用了荒誕、象征、意識流等表現手法。朱文穎的《分夜鐘》,揭示的是人意識深處的原始動力,小說寫了一起在隔絕一方的湖心小島上的精神病院曾經發生的殺人謎案。故事主要在四個人物之間展開,兩個男性角色分別是精神病院的浦院長和慶元寺的琴師凈空,兩個女性角色是姐姐喻小麗和妹妹喻小紅。由妹妹的精神病,漸漸引出當年的浦院長因嫉妒凈空與妹妹的愛情,而暗殺凈空琴師的真相。最終,浦院長禁不住靈魂的煎熬,向喻小麗解剖了自己:“弗洛伊德認為,攻擊性是人類的兩大動力之一,當人的生命展開的時候,必然會有攻擊性。”另外一個動力是“性”。小說情節撲朔迷離,作者借助西方現代心理學揭開了人性中的黑暗與暴力。梁鴻的《迷失》,把銳利的筆觸,深入到了一個“女作家”的心理與精神深處,展示了她為了虛幻的文學,忘掉親人,拋夫別子,事業未成,卻深陷在臆造的充滿暴力的文學幻境中。作者旨在揭示、批判一種追求自我、脫離塵世的“迷失”的生存狀態。全篇采用了意識流方法,把女主角破碎、幽暗、痛悔的精神世界,表現得鞭辟入里。
現代主義文學的生長,需要一定的環境和條件。譬如現代哲學的支撐,文學理論的探討,眾多作家的實驗,廣大讀者的閱讀等。而努力倡導短篇小說的深入探索,無疑是一條捷徑。
現代現實主義的寬廣前途
當下的短篇小說中,有一類作品,給人一種獨辟蹊徑、新穎別致的審美感受,但卻很難把它們劃到現實、現代乃至其他文學“主義”中,而它們又分明兼容了現實主義、現代主義的某些元素,筆者稱之為現代現實主義。
現代現實主義,并非新生概念,但卻始終沒有得到學界的普遍認可。早在1986年,作家柯云路在一次演講中就宣稱:“我的藝術宣言:現代現實主義。”并闡釋了他在《夜與晝》中,對現代現實主義的運用。十多年后的2000年,蔣子龍在一次記者訪談中,認為當時的小說創作,有三種題材類型,即歷史生活、情感現實主義、現代現實主義,而他的《人氣》和張平的《抉擇》,就屬于現代現實主義小說。近年來,學界關于現代現實主義的論述,有所升溫,譬如吳家榮把王蒙、莫言、王安憶等的一些作品,納入現代現實主義中進行解讀。張瑜認為閻連科的《日光流年》,也具有鮮明的現代現實主義特征。
“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不是簡單的相加、胡亂的拼湊,而是更高層面的融合、升華。它將堅持現實主義的基本特征、要素,同時取法現代主義的藝術品格、元素,形成一種新的審美原則和創作方法。”這是筆者的基本觀點。現代現實主義小說,須要處理好情節內容、思想意蘊、藝術形式三者之間的關系,努力達到水乳相融的境界。但在創作實踐中,有些小說情節內容是“現實的”,而思想意蘊和表現形式又是“現代的”。范小青始終關注著社會人生中的重要“部位”和要緊問題。《無情物》寫新農村建設中的拆遷與重建,對被征用的小壩村和鄉政府來說,無疑是一件大事。但這個小道消息與主管的副鎮長錢千里的提拔公示,又糾纏在一起。作家用現實主義的手法,寫了農村拆遷的重大、艱難,寫了副鎮長如何炮制假合同,以應對同級和上級領導,避免自己陷入矛盾而貽誤升遷。但接下來的描寫,在輕松幽默中就顯出了荒誕:假合同被醉酒的副鎮長誤扔垃圾桶,又歷經撿破爛老太太、上學的小學生、小區保安、外地建筑老總,最后到達小壩村村支書手中。這里顯然運用了荒誕派手法,但在戲劇性的情節中蘊含著作家對黨政決策、干部提拔等問題的反思。更讓人想不到的是,縣委書記換人,新書記否定了前書記的工作思路,叫停了農村征用、拆遷、重建的“拍腦袋”工程。轟轟烈烈的鄉村拆遷,卻因人施政,發生了戲劇性逆轉。這同樣是一種荒唐、荒誕。小荒誕外面套著大荒誕。馬拉的《鈍刀之感》,寫的是工廠里工人與領導之間的故事與矛盾。普通工人楊勝寶,在專橫跋扈的車間主任聶達權面前,總是逆來順受、唯唯諾諾,甚至聶曾公開宣揚楊的女兒是自己的種,他也忍氣吞聲。但突然間車間主任被暗殺,且手段兇殘。楊勝寶先是震驚,后是暗樂,繼而害怕,胡思亂想間,覺得女婿和自己都成了殺人犯,不得不住進了精神病院。小說的故事情節完全遵循了現實主義寫法,讓讀者感受到生活的復雜、嚴峻,但小說的思想意蘊卻直通現代主義觀念。寫出了一個老實工人精神世界中的圖畫,他在意識中是一個強者,不斷地報復著車間主任,直至把他殺死,但此后又陷入了恐懼之中。作者顯然借助了西方的現代心理學。弋舟的《人類的算法》,寫職場女劉寧、職場男譚展,在國外的展會中偶遇、相愛,是現代人婚外情的常見故事。作者在這個故事情節中,賦予了現代理念:即人類交往的數字和人數,150是一個極限,占總數的百分之十五到三十;因此人注定是孤獨的,特別是那些優秀者就更為孤獨。所以人要特別珍惜人生中有緣分的那些人,并把他們珍藏在記憶深處。現代理念升華了屢見不鮮的愛情故事。
現代現實主義小說的另一種寫法,是情節內容是現代主義的,即故事本身是虛幻、破碎、離奇的;而思想意蘊是現實主義的,即指向一個較明朗的主題思想。閻連科是當代最富有探索精神的作家之一,他把自己的寫作稱為“神實主義”,他曾說:“在創作中摒棄固有真實生活的表面邏輯關系,去探求一種‘不存在的真實,看不見的真實,被真實掩蓋著的真實。”“神實主義”不是現實主義、更不是現代主義,或許它與現代現實主義更為接近。他的短篇小說新作《康熙大帝》,用了一個宏大的題目,卻寫了皇帝的一樁小事。康熙夢見赤銀狐,于是下令找回原宮廷御院的狄畫師。這位畫師有著“繪畫攝魂”的才能。皇帝召見狄畫師,卻不要他畫銀狐,而是畫自己的真容,作為送給自己35歲生日的賀禮。三天后畫作完成,皇帝前往觀賞,看到的卻是畫上的狄畫師緩緩走來,而真人已然離世被抬出了宮外。故事情節是如此真實,卻又如此虛幻。畫師真有畫成而物死的絕技,他畫花、畫樹、畫鳥,被畫對象隨之死去。皇帝不信這個邪,但畫師心里很明白。他自然不敢把皇帝畫死,于是自己以身殉藝,在藝術中獲得永生。正如康熙所言:“朕終有一死,這畫師倒永遠活著了。”全部情節昭示了一個主題思想:人與物是有靈魂的,藝術家就是“要畫出人和物的靈魂來。”這正是閻連科孜孜追求的“神實主義”。鄭小瓊的《遷徙:羽毛》,把父輩的遷徙與“我”的漂泊兩條線交織在一起,前者是一個遙遠的、闊大的背景,后者是一幅切近的、濃縮的圖畫。這個構思本身,就是創新的、現代的。先祖在康熙年間,幾代人一百多口,從廣東始興出發,經粵、湘、渝,耗時近四個月,最終在四川順慶落地,開枝散葉、代代相傳。而“我”沿著先祖的足跡,逆向而行,一路打工,漂泊到東莞。從塑料廠到紡織廠到五金廠,在現代工業巨大的車間與轟鳴的機器旁,把自己變成機器,消耗著青春、情感、思想、精神,變成非人。作品用意識流手法,展現了“我”麻木、疲憊、虛無的情感精神世界。但作品的思想意蘊是清晰的,即緬懷先輩的勇敢、堅韌、開拓、進取的精神品格,同時審視自己卑微、懦弱、荒誕、虛無的生存狀態。楊遙是筆者熟悉的青年作家,他的小說既有現實主義質地,又有現代主義品格。《和鄒正方的淵源》寫兩個人物的人生命運,即“我”(作家王海子)和文化混混鄒正方。作家對現實生活的描寫,既遵循了現實主義真實、客觀的原則,又分明把生活自然化、碎片化。既突出了人物行為、命運的描寫,又淡化了人物的個性、心理刻畫。使你感受到的是來自生活本身的那種平凡、破碎、沉重。他顯然受到了西方現代作家卡夫卡、卡佛等的深刻影響,但又深深植根于現實社會人生的土壤中。
現代現實主義已成為不少作家得心應手的創作方法和方式。不僅是短篇小說,中篇、長篇小說也有眾多的力作和精品。文學評論界應加強對這一新的創作方法的關注、研究,推進文學的變革、發展。
責任編輯 高 璟
作者簡介:
段崇軒,1952年生,山西原平人。曾任《山西文學》主編,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傳記《趙樹理傳》(合作)、評論集《生命的河流》、專著《鄉村小說的世紀沉浮》、散文隨筆集《藍色的音樂》等十多種。專著《中國當代短篇小說演變史》入選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多篇作品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優秀成果獎、中國文聯文藝評論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