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修瑞,滿族,1986年生,供職于中共吉林省委黨史研究室。系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七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培訓班畢業學員。著有長篇小說《遲到的戒指》《大步向前》,長篇紀實文學《密林中的腳印》。
遠方的蘿藦
我放在南窗臺的一個花盆里不知怎地,長出了一棵蘿藦。原本我并不知道蘿藦這樣一個名字,我只知道在農村老家,它有一個生動形象且煙火味十足的土名——哈喇瓢。
既然同居一室,出于基本的禮貌,總該知道對方的本名才好,即便它只是一棵植物。我們之間,除了我給它澆水搭架而它回報給我一片綠葉,便再無更多交流。我猜想它應該會有一個更脫塵甚至蘊有詩意的名字,就好像婆婆丁學名蒲公英。是的,哈喇瓢和婆婆丁都屬“空降兵”,它們都是馭風高手,它們都是一出生就背著一芃毛茸茸的降落傘,然后駕風去到遠方。
我上網搜索哈喇瓢,于是就找到了蘿藦這個名字。
它是什么時候潛入我家的?花土是兩年多以前就在那里的,那時為了迎合妻的喜歡,盆里栽了一棵白百合。可惜,我不擅長養花,偏只會弄草。所以,不出一年時間,百合便枯死了。后來栽了一棵辣椒苗,幾個月后,收了大大小小十六個青椒。再后來,花盆就閑置了。那顆蘿藦的種子若是原本就混在花土里,兩年多以前就應該生根破土了。所以,它只可能是最近才空降到那里的。
一個多月前的一天下午,趕上天氣晴好,我和妻在家打掃衛生,妻曾拆下紗窗刷洗。從拆下到洗后裝上,中間大約有一個小時時間。我想起來了,那天我曾見到一顆種子駕著降落傘在我的屋子里盤旋。那時蒲公英尚未開花,不可能是蒲公英的種子。其實,無所謂什么種子,沒多想,我伸手捉了它,復又送去窗外吹走。想必,花盆里的這棵蘿藦便是那時埋下的種子。
那么,它從哪里來?它不是我所居住的這個小區的業主,這小區里的一草一木,我大約都認識。小區身后倒是有一座桃源山,只是那山不大,我常去那里散步,卻從未見有蘿藦生長。或許,整個城市也未必有蘿藦結莢,這蘿藦的種子只可能來自城市以外的鄉野。
鄉野之于城市,便是遠方。而城市之于鄉野,同樣遙遠。
猶記得那時我還住在遙遠的鄉野,祖母還健在。祖母曾當過村里的赤腳醫生,識得村子四面山林里上百種中草藥。她常帶我去村子西邊的山溝里挖清熱敗火的黃蘆木,采清肺化痰的蘿藦莢。祖父母上了年紀,每到秋后便咳嗽痰多。這蘿藦莢切絲晾干后煮水,便是最經濟見效的化痰藥。我喜歡采蘿藦莢,當然,那時只知道它叫哈喇瓢。這名字太形象了。裂開的果莢滿滿地盛著早已背好降落傘的種子,待一陣風來,一團一簇的雪白絨傘向著遠方張開,成百上千,鋪天蓋地,然后留下一個瓢樣的莢殼,或掛于高枝,或攀在巖壁。
我喜歡采蘿藦莢,起初是因為貪玩,常捧出一把種子等風來,或者用嘴在掌心里制造一場風暴,然后追隨順風向遠的種子們在楓葉紅透了的曠野里奔跑。后來則是羨慕,羨慕它們可以像仙人駕鶴一般馭風而去,飛躍山河,滿懷憧憬地奔向遠方和遠方的遠。
祖母說,人總有一天也會抵達一個自己的遠方,無論是誰。
多年后,我在幾百公里以外的城市眺望那片曾經無限向往遠方的故地與光陰,那些被我吹散于掌心的蘿藦種子,未必比我飛得更遠。我與那些種子源自同一個地方,如今天南海北扎了根,我們各自活在當初的遠方里,而當初向往遠方的那些日子,又成了新的遠方。
我與千年前的詩人王維頗有同感,深信“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我花盆里的這棵蘿藦未必來自我的故鄉,但它來自遠方的鄉野,這一點毋庸置疑。那鄉野的遠,天然就有故鄉那熟悉的泥土味。我問它,我與祖母曾采摘蘿藦莢的那趟山溝,是否還有蘿藦在眺望遠方?是否還有如我與祖母那時模樣的人,楓葉正紅時捧一把蘿藦種子吹散于掌心?它不回答,只是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把藤蔓爬滿了我的窗臺,爬成當年我認識的它的族類樣子。
我在網上搜索哈喇瓢時,除了搜索到蘿藦,還找到了另外一個更加詩意的名字——芄蘭。這名字,我太熟悉了。《詩經·衛風》里有詩句“芄蘭之支,童子佩觽”和“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這首詩的名字就叫《芄蘭》。
沒想到,一顆蘿藦種子穿越幾千寒暑,飛過千山萬水從《詩經》中而來,與我在這遠方相遇,并同居一室,何等的緣分。我忽然特別想看到它在我的陽臺上結莢。那時,我會拆下紗窗,讓風帶走所有的種子。也許,有一顆會回到遠方的故鄉。
我有一園棗林
妻問我為何在不到十分鐘時間里嘆了八次氣。有嗎?也許吧,畢竟事出有因。我從網上買了兩株棗樹苗,在小區綠化帶選了一處光照條件不錯的地方栽下,不承想第三天就都死了,死因是被腰斬。準確來說,用斬首似乎更貼切,因為兩株半米多高的樹苗,被物業師傅用電鋸幾乎是貼著地皮鋸斷的。罷了,終究是我理虧在先,畢竟那里是公共綠化帶,而非我個人的院子。
果真嘆了八次氣?我嘆第九次氣時,忽然似乎理解了當年祖母嘆息時的心情。
我在太原讀大一那年的暑假前夕,祖母打電話給我,交代說如果方便的話,到校外的野地里挖一株棗樹苗,趁放暑假隨身帶回。之前我曾說給過祖母,學校周邊到處可見結了果子的野棗樹,她似乎也說過讓我方便的時候帶回老家一株。我以為只是隨口一說,并未在意。而這一次,祖母是專程為這件事打的電話。在我印象中,祖母如此鄭重地托我辦事,這還是頭一回,實際上也是僅有的一回。
所以,放假的前一天傍晚,我去學校后面的二龍山上挖了兩株野棗樹苗,用塑料袋裹住樹根,裝進了行李箱。話說,挖這兩株野棗樹苗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被刺破了右手食指倒是其次,關鍵是我手頭沒有稱手的家什,硬生生挖壞了兩個尖石塊,挖斷了四根細木棍,才算是把這將近一米深的樹根連拖帶拔,基本完整地挖了出來。這讓我忽又憶起早年間在山里挖黃芪的情形。一根食指粗細的黃芪,不橫不斜,偏偏直上直下把根扎到一米多深。那時挖開半米多深的土石,用繩子一端系在黃芪根的頂部,另一端系在鎬頭把上,墊上一塊石頭撬。忙活好一陣子,一棵黃芪大約能賣八毛至一塊五。我那時跑一天山,傍晚捏著挖黃芪換來的五塊錢票子回家遞給祖母。祖母沒接,從縫在褲子內側的兜里摸出兩毛錢遞給我,“去,給自己買兩根冰棍吃”。
因為我帶回了野棗樹苗,祖母高興了好幾天。她在前院選了一處光照極好的位置,把兩株樹苗栽下了。當天下午,我見她挎了一個土籃子,手拎一把小鐵鍬出了院門,不多久又返回。原是去了街里撿回幾堆半干的牛糞。沒錯,牛糞是給兩株野棗樹苗施肥用的。只可惜,第二年開春,這兩株樹苗都沒有發芽。祖母在電話里告訴我這一消息時,有過兩次嘆息。
我以為大約是它們水土不服。人突然間離開熟悉的環境,去到一處陌生的地方,或多或少總會表現出一些不適應。以此類比,樹木大約亦然。思來想去,或許最大的不同在泥土。遼寧老家的土黑得油亮,插根筷子恨不得能長出一片大森林來。山西的土,黃且緊實,尤其生長野棗樹的黃土,硬得像石頭。就好像東北人習慣吃稻米,山西人三頓飯離不開面食一樣,這山西的野棗樹或許只識得這硬得像石頭的黃泥土。
于是,再至暑假,除了新挖了兩株野棗樹苗,我還專程挖了足有七八斤的黃土,裝了四個塑料袋,隨行李箱一并帶回老家。進火車站過安檢時,因為我箱子里裝有一把水果刀,安檢員檢查了我的箱子。我看得出,她對于我箱子里的四個塑料袋的黃土所表現出的興趣遠比對那把水果刀更甚。我看到她轉身跟另外一個安檢員耳語了幾句,她們講的是山西方言,我沒聽懂,隨后那人也向我的箱子投來目光,然后目光轉向我。我猜想,她們一定是覺得我這個人腦子出問題了。
祖母在院子里給兩株野棗樹苗選了避風向陽的新址,用了我帶回的黃土。為了給樹苗遮陽,她專門去了八里地外的鄉里買了三米黑色遮陽網布,支了架子給樹苗遮陽。中秋前,我在電話里提醒祖母,東北冬天冷,野棗樹苗不一定能熬得住。祖母說她早在入秋時就給樹苗培上厚土,前些日子豆子打場,又把余下的豆稈給樹苗厚厚地裹了一層。只是到了開春,樹苗還是沒能醒來。
大三那年暑假我沒回老家,在太原的《生活晨報》實習。去實習前,我挖了三株野棗樹苗發快遞寄給祖母,并叮囑她這一次不要栽到院子里,像家里那株花椒樹一樣,栽進缸盆,秋后搬進屋里,開春再移到戶外。祖母說,她希望那些野棗樹苗能夠不受拘束,像當年的我一樣自由生長,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長到高出一座鄉村房屋,枝葉成蔭,而不要為了貓過一個冬季,被一間屋子的溫度和高度所限。
所以,是的,這三株樹苗也死了。
轉年畢業,我沒再帶野棗樹苗回老家,老家于我而言似乎突然間就陌生了,因為,祖母在那年的夏天走了。
離開老家后,我在幾百公里以外的吉林市定居。這些年,尤其是最近三兩年,每每總能想起老家門前那幾株老楊樹。想到那些楊樹,我便又想到祖母托我從山西給她帶回野棗樹苗的事情。我幼年時,曾聽她說過,她幼時住在山東,那時家院子里有棗樹,秋天時候她擎著一根長棍從樹上敲落紅棗吃。這敲落紅棗的畫面,穿越了將近一個世紀,被遠在千里之外的我勾畫于腦海中。
這便是祖母一生的執念了。
我也想在居所附近栽種幾株樹。起初我是想買楊樹苗來栽的,付款前改了主意,買了兩株棗樹苗。可惜,它們死得太慘。但此事終究不能作罷。我去市場買了三斤山西紅棗。我想,棗樹終究也是棗核生出來的。
一條小河波浪寬
我花了一個下午時間,從一條小河的源頭,走到它的盡頭。
嚴格來說,它稱不上是河,或者連小溪也不算。它太瘦小,甚至一顆尚且無法硌疼我腳心的砂礫也能左右它的流向。
如此,便有人要問了,這究竟是怎樣的一條河?我之所以稱它作河,因為除了水量和流長不同,大約它與長江黃河再沒更多差別。雖不比長江黃河源于高山之高,我這條河終究也是源自吉林大地的一座山頭高地,算起來,與源起長白山的松花江還是宗親。我居住的小區名為“依山郡”,所依之山名為桃源山。此山高不過百米,我甚至懷疑它連五十米高都沒有。它不是一座常年積雪的山,沒有儲水豐富的高嶺湖泊,自然孕育不出奔涌流長的江河。所以,我這條河只是一條時令河,只在早春冰雪消融時,淺淺地打這世上拂過。而且,明年還會不會有,也不得而知。
我遇見這條河時,二十四節氣中的驚蟄剛過完,就在前一天。這天晴好,午后本打算進山尋聽幾聲鳴蟲喚春,結果是除了光禿禿一座山上偶爾有幾株草莖硬硬地搖晃幾下,不見一個活物。這樣說有些不嚴謹,活人倒是也見了一個,因為離得遠,沒看清對方的面目。不過看背影和走路的姿勢,與住在桃源山另一側的我的一位作家朋友頗有幾分相似。想著過去打聲招呼,一轉念,發覺自己沒戴口罩。疫情防控還沒過去,招呼還是不要打了。
看這架勢,踏春,怕是還要再過一個月。
我是在這個時候遇見的這條河。它發端于南坡半山腰的一塊灰石側畔,灰石不大,至少露在地面的部分比一般人家的酸菜缸要小差不多一半。灰石東北側的投影里有大約半指厚的殘冰,抵近了看,冰已顯出一條一條的豎茬,與六棱柱狀火山巖很有些類似。零上四五度的陽光幾經反射,暖在豎茬的冰面上,一冷一暖之間,有細微的汗滲出冰面,然后細汗匯而成珠,沿著柱狀冰碴向下,倒懸,墜入冰下巴掌大小、半寸深的水潭。水潭東南側,小小的有一個缺口,流水經此而下。
那些從雪山飛流而下的大江大河,大約也是發于這最早的一顆融水吧。
我擔心我這條小河流不長遠,幾米或者最多十幾米遠,那些少得可憐的水就會被饑渴的大地吸干,又或者被陽光蒸發掉。我順著我的河流下山,五米,十米,十五米……我的天,已經進到了我居住的小區,目測距離那塊河流起源的灰石少說也有一百米遠,我這條小河還在流淌,并且一路上分出幾條小流,沿著小區內的瀝青路面淙淙而下,拍打著流經的砂石,竟也有了江河氣象。
住八號樓的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小姑娘蹲在我的河邊玩水。她很聰明,選擇了河流最窄的地方,用一只腳截斷了河流。河水在此打了一個回旋,沿著孩子的鞋幫改道。于是,她又用另一只腳封堵。兩腳腳跟并在一起,呈V字形,對我的河流構成半包圍。水流三面受阻,積水而成小小一淵。惹不起,總還躲得起。漲水再次繞開孩子的鞋子,河流第二次改道。
順流繼續而下。穿過小區的自動道閘,河流沒有西向轉彎選擇坡道流遠,而是徑直向南奔流,打一米半高的臨街磚石臺上一躍而下。我說奔流,多少是有夸張的,并且它也不是躍下磚石臺,而是援著深棕色的磚石壁,扒著縫隙和糙紋小心翼翼而下。它是多么愛惜自己的每一滴水。
躍下磚石臺,河流便進入了磚石臺與瀝青馬路之間的一片“開闊地”。那是一道兩米多寬的黑土過渡帶。相對于我的小河,它確實稱得上開闊。河流刨蝕著磚石臺下的泥土,形成窄窄的一道裂谷,然后向東轉一個彎,與瀝青路并行而去。在一處平緩的黑土帶,河流放慢速度,左右分開兩支,于一米多遠處再次匯合。這一分一合,兩分支間便圍出了一座河間島,或者更像是一塊沖積平原。那平原的土質由上游的粗糲到下游的細膩,與幾公里以外由松花江沖積出來的千里沃野大約沒什么兩樣。我隨手折一根蒿草,試圖撥開幾顆砂礫或者犁翻一抔泥土,看看是否有魚兒一般的生命在那里寫有詩句,又或者有一兩顆種子為破土照見陽光而做準備。草棍觸到一顆沙粒的時候,我收手了。那里的每一行詩和每一個等待迸發的生命,都不應該被打攪。
河流還在向東奔流,直奔松花江。我忽然來了興致,我這條小河會否最終注入松花江,以一條大江的形象,水拍兩岸波浪寬?我猜想,它會在某處注入排水管道,或者干脆繼續匯聚細流,以浩浩蕩蕩之勢成為松花江的一個季節性分支。然而,在流經一處一尺見方的沙土坑時,河流戛然而止。那半坑淺水清可見底,映著白云擦洗過的天空里的藍,仿佛也是一汪海洋,只見水來,卻不見水往。
結束了嗎,就這樣?
怎么可能!我到達那處海洋之前,分明眺見一只灰麻雀蹲在岸邊啄水,然后含一口水飛向天空。沒錯,我的小河顯然還在流淌。它滲入正在解凍的大地,流過一條條生命的根脈;它在一只飛鳥的身體里,飛越城市,劃過長空。或者,它也攀著一束一束的陽光躍上枝頭,從熬過一整個冬天等待綻放的饑渴的芽苞沁入一株楊柳的身體,然后以樹的形象在天地間波濤洶涌。
太陽斜過桃源山的時候,我在家中櫥柜深處的角落里,發現一顆爛透了的蘋果。那蘋果已經坍作一堆,有汁水暈開,若再過些時日,恐怕要化作一小撮泥土了。伸手撿拾那蘋果,幾顆圓滾滾的種子隨著汁水從指縫間掉落。
種子掉落的瞬間,我忽然又想起下午見到的那塊沖積平原。春暖花開的時候,那里是否也能孕育出一片蘋果園?
一盆稻花香
谷雨那天,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交泰殿”這個名字,一整天,揮之難去。這個名字在我的記憶里有好多年沒有泛起了。或者說,從九年前頭一次聽說它以后,就再未記起過。我是一個好奇心比較重的人,我記得詩人李適曾有詩句“交泰符陰陽”,但那是唐朝的句子,不知與這幾百年后的明清建筑有無關聯。我上網搜索故宮地圖,交泰殿前有乾清宮,后有坤寧宮。乾為陽,坤為陰,乾即天,坤即地,天地交合,陰陽交合,萬物初生。
諺語講:“清明忙種麥,谷雨種大田”。春夏之交,地氣上升,天氣下降,天地陰陽交合是也。難怪,谷雨這天想到“交泰殿”,原也是有合理的邏輯關系的。
既是初生萬物的時節,在“螞蟻森林”里虛擬地種下一棵樹之后,總覺得未嘗盡興。妻說晚上想喝豆漿,于是打豆漿時,就手揀出兩顆泡漲的黃豆,埋在了幾天前剛空出來的一個陶花盆里。
我喜歡綠植,我喜歡生活在被綠色生命包圍著的環境里,這大約與我基因里承襲的世代為大山層層包裹的鄉土氣息有關。可惜,我并不是一個侍弄花草的好手,即便我從網上和不少養殖花草的行家里手那里求教得來了很多經驗,還專門購買了五六本相關的書籍悉心研讀,甚至記錄了一百多頁的學習筆記和養花心得,卻仍然養不好花草。就比如我剛剛種了兩顆黃豆的那個花盆,它原本是養著一株蘆薈的。蘆薈,多么容易養活的植物,它在朋友家里據說活了差不多八年,可在我手里還不到一個月就死了。
我養不好花草,甚至連稗草也被我養死了,卻似乎偏偏能侍弄好一株莊稼苗。
五年前的早春,那時我和妻還在松北二區租房住。一天從松花江邊散步回住處,路上無意間瞥見一顆赤小豆擠在行道磚縫里。不知怎么想的,撿起它便揣回了住處,種在被我截剩一半的大可口可樂瓶子里。不想,初秋時竟收獲了八兩多赤小豆。
搬到新家的第二年春,一天妻說想自己在家里嘣爆米花,遂去大潤發超市買回了半斤顆粒滾圓的玉米粒。我揀了一顆種在花盆里。幾天以后,下班遇到住一樓的老太太,說起此事,老太太從家里給我拿了一整棒曬干的玉米,說是早年傳下來的笨種子種出來的。我沒有那么多可以耕種的土地,只有已經種下一顆玉米種子的那個花盆剩下的不足兩個巴掌大的空間。所以,我只摳下兩粒,兩粒足矣。我把老太太給我的兩粒種子跟之前那顆種在了同一個花盆里。我種過玉米,上大學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農村,每年都會走進田里春種秋收,所以我知道如何侍弄一棵莊稼。我把三顆種子種成了等邊三角形的三個頂點,又在花盆里以等邊的方式起了大約三厘米高的壟。有天下鄉,在農村鄉道上見著一坨干牛糞,趁同事不注意,折一根蒿棍敲碎了,用紙包了一小包揣回了家里,給玉米施肥。另有一天雨后在小區后山腳下見著一根蚯蚓,也撿回了家里,埋在了三角壟的中心位置。從超市買回的那顆種子明顯比另外兩顆生得壯實,因為它的緣故,我不得不把花盆從花架上搬到低矮一些的窗臺,再從窗臺搬到屋地上。但我搬花盆的速度還是趕不上它生長的速度,沒幾天它就把個頭抻到了兩米七高的屋頂。真擔心它把屋頂戳個窟窿,鉆破樓上住家的地板。好在它最后歪著頭生長,又長了大半米。那年秋天,“高個子”結出了一穗半玉米,其中一穗稀稀疏疏長出了三十七粒玉米,另外半穗尚未成形就干癟了。而另外兩棵“瘦子”和“花臉”,雖都只有一米多高,卻各自結出了兩小穗玉米,打了一斤六錢糧。收秋后,我用菜刀砍斷了三棵玉米稈扔掉,留下三墩氣根凸起的柵子。有朋友來家里做客,說我花盆里養著的三墩已經干枯的玉米柵子頗具文藝氣息。我和妻笑,不語。
隨他怎么說吧。
隔日,一個農民朋友半賣半送了我二十斤稻米,據說是非雜交的笨稻。我淘米準備做飯時,發現水底沉有一顆稻粒,稻殼完整,緊緊裹著白胖的一顆米粒。它還活著,它經過了一個冬季的長眠,生命當春開始孕育。它像一個孕婦,肚子已經顯懷,把原本棱角分明的稻衣撐得薄如蟬翼,好像隨時可能脹破,隨之一個新的生命由此誕生。
我把那顆稻粒撿出,放入一個洗凈的玻璃制罐頭瓶里。我又走街串巷轉了小半個城市,買了一把生石灰。說是買,實際上最后是店家送的。我把稻粒浸在生石灰水里,有氣泡打瓶底緩緩浮上水面時,我仿佛聞見了稻浪翻滾間的陣陣稻花香。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