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秀文
柳月渾渾噩噩地躺在一張寬大的雙人床上,厚重的窗簾隔著夏日的陽光照射進來,已經上午九點多了。窗外的汽笛和叫賣聲都成了柳月夢里的熱鬧,她不想真正醒來,醒來只有寂寞。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半醒半夢里,回放曾經。
柳月愛好文學,她的丈夫任小民愛好打點小牌。盡管老夫老妻了,小民早已成了滿臉皺紋的老民,她還是經常埋怨小民沒有理想抱負,只會干粗活,一進客廳就喊熱,就扭開電扇。柳月感覺川西平原四季如春,每一天都神清氣爽,她對小民說“心靜自然涼”。小民卻整天大汗淋漓,即使電風扇吹得他頭發在飛,他也會靠著沙發就酣然入睡。柳月一面調小風力,一面責備:“豬二爸,挨到哪兒都睡得著!”
她還抱怨任小民的粗心與矯情,搞不懂他咋能經常摔壞碗碟,咋能經常受傷?小小傷口算個啥嘛,男子漢,出點血就疼得齜牙咧嘴,莫非男子漢也會撒嬌?她說任小民,還是去你的“娛樂圈”舒服,打牌是你最好的療傷藥。
曾經對任小民各種抱怨,把大話說得鏗鏘、爽快的柳月,曾自信地認為她一個人完全可以撐起這個家、撐起自己生活的世界。可真正一個人了,她才感覺生活不像文學創作,一支筆三言兩語就可以搞定一輩子的衣食住行,可以瞬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生活得一步步來,她體會到了一天做不了多少事,無法心靜自然涼地應對生活的方方面面,一個人生活,根本沒有精力搞寫作。
任小民在時,柳月感覺家里沒事可做,她有大把的時間寫作和自我優雅,生活按部就班,到時有飯吃,地面隨時都干凈,魚池里荷花朵朵、搖曳著詩意,花園疏密有致、花果串串……柳月在詩意的環境里寫詩,在毫無紛擾的寧靜中讀書、創作,任小民工作日上班,周末空了就去麻將館打小牌,家里安然而寧靜……
半醒半夢的柳月躺在床上,她想撐開眼皮,整出點什么動靜,哪怕就高聲地吼一吼,放聲地嘆嘆氣,心里一定會寬松些,就不再壓抑得那么沉痛。但好多天沒有說話的對象了,她感覺嘴都閉臭了,唇舌已不再有活力,似乎發不出聲音了,即使發出也一定很奇怪。她扭動一下身子,伸個懶腰,做出往日那種呼喚的狀態,可聲音無力得她自己也聽不見。
婚姻的幾十年里,每天早晨,她想起床了,就會拖著嬌滴滴、軟綿綿的聲調呼喚“媽媽……”她的丈夫就會“哎”地答應一聲,然后笑呵呵地從廚房走進臥室,用柳月喜歡的方式哄她起床,這似乎已成了她的起床儀式。柳月沒了兄弟姐妹,很早就沒了爹媽,她渴望親情,喜歡喊“媽”的感覺。小民心甘情愿地當起了柳月幾十年的“媽”。
可一個人的家里,喊破嗓子也無人答應啊,她沒勁兒起床。
柳月沒勁地躺著,閉著眼睛,思緒卻漲滿腦子,思量著好多的曾經。
曾經羨慕那些“快樂的單身漢”,曾經說過“一日三餐好簡單,沒有你做飯,我餓不死,街上館子多得是”。其實,潔癖的柳月壓根兒不喜歡光顧餐館,她深深地依賴小民做的家常飯。可現在,柳月還能依賴誰呢?她孤零零的如行尸走肉。
昨天早晨,柳月想學著做點吃的,興奮自己,淡化寂寞,可打開冰箱,發現任小民留給她的現成食物已經被她蒸熱當作快餐吃完,就連雞蛋、麥片也沒有了,只有各種高度保鮮的生食。從沒做飯經驗的柳月,簡直無從下手,完全不知怎樣搭配、怎樣炮制,才能把眼前的食材變成碗里的所謂菜肴。
曾經不是說過,地球離了誰都能轉嗎,柳月要學會不依賴,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她用電飯鍋煮了小半鍋米飯,可以吃一天,煮米飯她會。她又想做幾樣自己喜歡的菜,比如,煎辣椒、芹菜炒肉、回鍋肉,但平日里只會“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柳月,沒有實戰經驗,還好,因為不會做菜,所以她對菜的口味沒有過高的要求。過去還嫌任小民整得那么復雜,任小民總是笑著,一如既往地變著花樣做好一日三餐。即使上班,也會把柳月的午飯預備好,只等妻子在鍵盤上敲餓了,把現成的飯菜蒸熱就吃,甚至還會打電話提醒柳月吃飯、午休。
柳月不敢再想了,想了會哭,趕緊自力更生。她把一塊五花肉和一把紅艷的莧菜洗干凈,一起放進鍋。她不敢坐到客廳看電視,她擔心自己忘記時間,將鍋煮干。任小民煮飯時,正是柳月看電視的休閑時光,任小民不要她整天對著電腦屏幕,說眼睛受不了,家里誰也不需要她用健康換取名利。她不屑任小民的勸告,總拿那句“五大三粗,沒有抱負”去堵任小民的嘴。
鍋里飄來肉的芳香,柳月跑向廚房,揭開鍋蓋,她瞪大眼睛,吃驚地脫口而出:“呀,咋全是紅的呢?”這是她好多天來說的第一句話,感覺有點不自然,聲音猶如天外飄來。
她趕緊夾起鍋中不見五花的紅肉,然后鏟菜,可莧菜已經煳了,沒有了菜的姿態。她哭笑不得,看來,曾經鄙視任小民五大三粗的體力勞動,好像也有很大的技術含量啊,每個細節都決定著生活的質量……柳月懺悔曾經的自以為是,愧疚沒珍視小民的好,她的眼眶又濕潤了。
柳月揉揉額頭,甩甩腦袋,想把紅肉切成片,卻切得厚薄不均,又把鍋燒熱,將肉和青椒一起推到鍋里。她像模像樣地翻炒著,突然肉爆出的油星飛到手背上,她還來不及縮手喊疼,所有的肉片都開始爆油,鍋里就像炸開的一團鞭炮,柳月慌亂地拿來鍋蓋作為盾牌,退后一步,左手執盾牌,右手握矛鏟。油星被擋住了,可嗆人的辣椒味擋不住,彌漫了一屋子,嗆得柳月不住地咳嗽、打噴嚏,眼淚鼻涕一起流。她趕緊往鍋里倒點醬油,鍋里立刻安靜,她輕松地翻炒幾下,起鍋入盤,柳月牌回鍋肉處女作終于問世,她迫不及待地夾一片肉到嘴里,味蕾立即被復雜的味道覆蓋,咋除了辣就是醬油的咸呢?這生活,離開小民咋就啥都變味了呢?
一個人吃飯實在不是個好滋味,和小民一起的頓頓餐餐,柳月總是狼吞虎咽,吃得多,干得快。為此,他倆還發生過爭執。
任小民說柳月:“你咋吃個飯就原形畢露呢?像個餓鬼投生的,哪像個文人!慢慢吃嘛,沒人和你搶。”
“哼,你就嫌我吃得快,就嫌我不會做飯吃你現成的,哼,不吃了!”
“哪是嫌你嘛,你胃弱,應該慢吞細嚼。”
任小民賠著不是,柳月丟下碗筷轉身離桌,其實她已經吃得飽飽的了。
他倆進餐已成一種格局,當柳月選瘦肉夾菜心,吃得滿嘴流香時,任小民總是吃得很慢,像不餓似的,可柳月吃好、離開餐桌后,所有的殘湯剩菜都會被任小民吃干凈。這是柳月不久前才發現的,可他們已經結婚四十年了。
柳月又甩甩腦袋,深深地嘆氣,越想到任小民的好,她心里越是難受。
一個人自作自受的早餐之后,柳月已經很累了,她想到樓上的花園好好伸個懶腰,呼吸點新鮮空氣,卻發現花園里花木凋零、雜草叢生,魚池里的老荷葉耷拉著,一條死魚浮在水面上,亭臺地板蓬頭垢面,撲面而來的一片蕭瑟,讓柳月想大哭一場……
她含淚剪了老荷葉,把死魚包在荷葉里,在花樹下安葬。她開始學著任小民的樣子,給魚池換水,給花木除草,打掃室內外衛生,洗衣擦地。這些曾是任小民的日常家務。柳月才發現家務好磨人,飯做好,吃了,地掃后,又臟了,衣服也是,小小的家里藏著那么多的瑣碎事,一個環節也少不了。曾經說丈夫“兩個人的家務有好多嘛”,可一個人時才明白,麻雀雖小,肝膽俱全。
柳月前所未有地想著任小民的好,自責著自己的老不懂事。任小民曾提議,希望柳月叫他“先生”。柳月一口拒絕,還嘲笑他“‘先生這稱謂,用在賭棍身上合適嗎?”
“嗯,總得給我個稱呼吧,總是‘你你你的。”
“怎么叫啊,叫‘老公,有人說不雅,總不能口語叫你‘丈夫吧?你這個臭老頭,想當先生,‘筍子蟲戴眼鏡,假斯文。”
有一次,任小民幽默地喊柳月“任大姐”。柳月說他瘋了,又不是封建社會,女人咋能跟著丈夫姓呢。柳月隨時都強調著自我與女性的獨立,她不允許丈夫和她開這樣的玩笑。
柳月敲敲腦門,罵自己:自私鬼,想獨立,現在獨立了,安逸了吧?孤獨死你!
希望以勞作忘記煩惱,其實徒勞。柳月還是煩悶。一陣急雨從天而降,也沒減少空氣中的燥熱,蟬不知藏在哪里使勁地叫。寫過贊美夏日蟬歌的柳月,現在好厭惡蟬鳴,然而“嘩嘩”的陣雨也淋不退蟬的賣弄。
雖沒吃午飯,也改變不了時間的節奏。已是下午了。曾經的每天下午,五點半左右,超不過十分鐘的時間,任小民就會提著新鮮的蔬果或魚、肉回家,然后從電腦桌前把柳月哄到沙發上躺下,親她一口后就奔向廚房。可現在,沒有了盼頭,五點半又怎么樣?十點半也還是自己一個人。每天的日子暗無天日的,小民在時的吵吵鬧鬧,現在想來都是多么美好。
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讓柳月流淚,柳月把臉上的濕發理到耳后,用手指抓抓花白而凌亂的頭發,突然想起還沒有梳頭洗臉,不過也沒有必要,頭發白了也不用再染,這就是一個人的日子……
一個人的日子不僅難過,而且什么都要親力親為,才干一天家務,柳月就累得筋疲力盡,根本不愿走出家門,更沒有散步的體力和雅興。曾經責備任小民不陪她去體育中心“快走”,拽著去了,也是走兩圈他就裝腿腳疼,可換了角色,柳月才搞明白,整天都在“快走”的小民哪是在裝呀!她平平順順的日復一日里,飽含著那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裝”在熱血里的疲憊與付出。
任小民給了柳月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愜意生活,柳月順理成章地汲取著婚姻的養分,享受著命運的美好,穿喜歡的衣裙,做喜歡的事情,感慨著生活就這么簡簡單單才是福……
柳月躺在床上,捂著胸口,感覺沒有任小民的日子,活著多么沒有意義,難怪人們把婚姻叫作“找到了另一半”,柳月深感一半的身心已經不再屬于自己,她已經殘缺了。
一束亮光把柳月從“曾經”中召回,她摸摸濕了的枕頭,抹抹眼角,她迷糊著睡眼想撐起身體,可渾身耙軟的,她感覺要死了一般。
“媽媽……”柳月求救般地呼喚。
“哎……”一聲清晰的回應,把柳月從半醒半夢中帶到陽光里,柳月睜開眼睛,拉開了窗簾的光束里,站著一個熟悉到命里的身影,柳月似信非信地驚喜著:“是真的嗎?”
“懶蟲,太陽都曬到屁股啦!”是任小民的聲音,是任小民慣有的語氣,柳月感覺有一種像靈魂一樣的東西突然從身外進入體內,從大腦到全身心,她一下清醒了,眼睛也突然明亮,她看見任小民坐到了床邊,每條皺紋都跳躍著陽光。她抿嘴含笑,轉身背對任小民:“誰叫你回來!你不是生氣拋家了嗎?”
“我愿做拉車的牛,喜歡‘你的皮鞭輕輕地打在我身上。”任小民說。
柳月轉回身子,流著淚笑罵:“討厭你,還整歌詞。”
“共同進步嘛!”任小民傻樂著。
老兩口抱在一起,柳月輕聲說:“我去做飯。”
(作者單位:四川省大邑縣特殊教育學校)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