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偉,何 澤
(1.浙江工貿職業技術學院,浙江 溫州 325000;2.溫州市圖書館,浙江 溫州 325000)
文林(1445—1499),字宗儒,號交木,長洲(今蘇州)人。成化八年(1472)進士,成化十年(1474)知永嘉縣,為官清廉仁賢,抑惡扶弱,吏民稱便。后改知博平,擢南京太仆寺丞,以病歸鄉。弘治十年(1497),因才識人望,頗受朝野好評,亦因前永嘉惠政,溫人多思之,復守溫州。弘治十二年(1499)六月七日,以病卒于溫州知府任上,終年五十五歲。文林兩仕溫州,廉潔自守,體恤黎民,移風易俗,德、行及事功之表現,實為時人表率。學界關于文林的研究目前多集中在其詩文、交游及對其子文徵明的影響方面,對文林在溫州的仕宦生涯,特別是任職溫州期間的政績卻較少提及。鑒于此,文章擬對文林治理溫州期間的突出政績做一梳理和評析。
鄉約的始意,只是“鄉人相約,勉為小善”。呂大鈞把鄉約定位為以教化勸善為主要形式的鄉村自治系統,以應對當時頗為復雜的外在環境。所以道德的觀念,善惡的勸戒,在《呂氏鄉約》里面,成為中心理論[1]。之后,鄉約這種在民間社會建立的,以禮俗教化整合鄉村社會的理念得到朱熹等人的認可,鄉約理論得以不斷完善[2]。明永樂年間,朱棣將《呂氏鄉約》頒行天下。溫州地方官員注意到鄉約的社會教化功能,開始有意識地借助官方力量在民間推廣鄉約,希望它承擔更多社會功能,并借機把國家的力量延伸到鄉村。其中典型的推手就是文林。
文林在永嘉知縣任內致力于舉鄉約,化民俗。其以《呂氏鄉約》為藍本,刻印頒布符合當地實際的鄉約文本,“使父老立鄉社行之,月朔則躬往講禮。問詢民間利弊,人人得盡所言,其意蓋欲正風俗、興禮儀、以化隳其民”[3]349。文林的繼任者汪循①汪循在弘治九年(1496)登進士,為永嘉令。繼續在永嘉推行鄉約,其頒布的《永嘉諭民教條》即是約文。弘治十一年(1498),復守溫州的文林到任,“向在約者尚循循不舍”,說明這二十余年間永嘉一直在推行鄉約。文林“檄下諸邑咸為約”[3]350,再次刊刻朱熹《增損呂氏鄉約》,在溫州府全境推行鄉約。
文林作為溫州地方官,建立鄉約、監督鄉約,把它作為社會管理的重要手段,為其提供制度性保障。推廣鄉約時,鑒于溫州山多地廣交通不便、家族組織力量強大的特點,文林把鄉約和家族結合起來,以強大家族作為基本組織單位,向外輻射。文林在推廣鄉約的文告中說:“大家豪族,險絕萬山,安能月詣邑中為約?”②明代各地推行鄉約,皆要求月朔之時,眾人具禮服至城中或鄉鎮所專設的鄉約之所聽約長講讀圣諭及鄉約條文(參見王蘭蔭《明代之鄉約與民眾教育》, 《師大月刊》1935年第21期),故文林有此之語。且大族人多“聚不下千人,足自為約”,遂要求治下諸家族各自為約,統一設立《族范》,約束族人,出現了家族鄉約化的現象③宗族鄉約化,是指在宗族內部直接推行鄉約或依據鄉約的理念制定宗族規范,設立宗族管理人員約束族人。宗族鄉約化導致了宗族的組織化。。泰順《濟南林氏家乘》保留了文林在溫州府推行《族范》的文告,從中可知其是如何以推行鄉約為契機,在家族內建立了鄉約系統的。文林認為家族秩序的穩定對端正地方風俗、維護地方安定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大家世族,莫若譜系之典修,譜系之典修,則昭穆之序定,昭穆之序定,則孝弟之行修,則禮儀之道明,禮儀即名,則法守鮮敗,入城即聞約,歸家守族范,將化行俗美矣。”[4]鄉約與族范可以在城鄉并行不悖,“鄉約所以秩德,族長所以敦族”。因此溫州各縣要積極“選舉宦族舊家族長”,印行族范,遵照執行[4]。
文林認為“(溫州)人民知禮守法者固多,而奸頑故犯者不少,或白晝成群劫掠,或曠野結黨殺人,或窩藏盜賊逋逃,或容留教唆間訟,或強弱眾寡相鄰相虐,或貧富智愚鼓弄吞并”[5],于是把鄉約和保甲法結合在一起,各縣推行。以實際居之地為準,“每十一戶或十戶,置小圓牌一面,編作一甲,內舉優者一人為首。每戶選僉家道殷實可為鄉里表率者一人立為耆老,如無,原報耆民領之,稱為一保。一里有二百戶者,設立二人,每保選持鐸老人一名,巡歷告報”。保甲結合鄉約,各家各戶受到嚴密控制、互相監督。“每鄉每保各置木鐸一個,就令耆民照依太祖高皇帝舊制,于本保內選年老或殘疾之人,或膂目者,令小兒牽引,持鐸巡行本保,依旨直言叫勸,如保內有干犯條約者,亦許告報里老呈官,如審不實,痛責革換。”[5]可見,文林以保甲形式行鄉約教化,主要目的是消除該地區容易發生的過度訴訟與長期的暴力斗爭,推行教化和引進禮樂。
一般認為,在官方祀典以外的神靈祭祀便是所謂的淫祀,明太祖朱元璋就說:“天下神祠不應祀典者,即淫祠也,有司毋得致祭。”[6]溫州地處山海之間,自古以來就有“敬鬼好祀”的風俗,《史記》曰:“越人俗鬼,而其祠皆見鬼。”唐陸龜蒙《野廟碑》說:“甌越間好事鬼,山椒水濱多淫祀。”認為“若以古言之,則戾,以今言之,則庶乎神不足過也”[7]。
溫州地區敬鬼好神之風至明代尤甚,弘治《溫州府志》記:“神祠幾遍于境中,有合祀典者,有戾祀典者。合祀而祀之,所以崇德報功以昭世勸也。細民躡訛襲誕,沿流徇俗,祀其所不當祀。而原其積慮,惟以僥福蠲患而已。”[8]甚至有地方主政官員在有訴訟難決時,便讓訴訟雙方于神壇前祈禱,并以此斷案,斷案結果,惟“神命是聽”。汪循曾描述當時溫州淫祀的興盛景象:“凡市集、鄉團居民,或百余家,或數十家,必設立一鬼以祀之。其有水旱疾病患難,即爭操豚蹄,挈壺漿祭 禱以祈福,雖瀆不厭。”[9]
為“正風俗興禮義,以化導其民”,成化十三年(1477),文林著手厘清永嘉境內的祠壇、廟宇,其中“諸神祠不在祀典者,悉毀之”。弘治年間文林復來溫州,又對府境祠廟進行了梳理。《甌東私錄》說:“文公林守溫三年……野無淫祠。”[10]謝鐸賦詩贊文林毀淫祠之功:“一麾還鎮海東州,何限民情得再投。舊俗挽回奸寵息,淫祠廢盡鬼神羞。”[3]301楊循吉《溫州知府文公墓志銘》亦稱:“(溫州)前后所毀淫祠殆盡。”[11]
弘治年間是明代地方毀淫祠高峰的開始[12],曾有多人上疏奏請撤毀淫祠,弘治皇帝多嘉納之,從而引起全國性的毀淫祠運動。文林在溫州的毀淫祠行動,既是為導正溫州風俗,也是在響應朝廷政令。原位于溫州海壇山西麓打繩巷的東甌王廟場地狹隘,“王故廟隘弗稱”,文林將華蓋山西麓的東岳廟改為東甌王廟,在《撤東岳神告文》里,文林認為五岳列在國家祀典,只有王者得祀,以庶民祭祀泰山神,有僭越禮制的嫌疑,而且東岳與溫州“地不關系”,祭亦無名,故“毀去神像,斯敬之至”[3]361。因此,文林下令毀東岳廟諸神塑像,換成東甌王像。
文林還因有礙“地理”,下令拆除了松臺山上的凈光塔。松臺山為溫州郡城之風水鎮山。據傳郭璞卜建溫州城時,以松臺、西郭、海壇、華蓋四山為溫州斗城之斗魁,郡城之西南門即位于松臺山麓。凈光塔聳立在城門口,若以風水理論而言,確實犯了“頂心煞”,于郡城風水不利。風水理論雖不足為憑,但其為溫州發展殫精竭慮之心,仍值得稱道[13]。
溫州古有王右軍祠,以紀念曾任永嘉太守的王羲之,據元豐二年(1079)《真華觀戶帖》,“則本觀五岳殿王右軍祠堂即墨池故地”[14]。此后,王右軍祠傾壞,為了端正風氣,禮敬先賢,弘治十一年(1498),文林在墨池故地重建王右軍祠。
此外,文林還重建了社稷壇齋,并籌建文信國公祠(成化十八年[1482]建成)等,希望通過建立正祀來取代淫祀,引導民眾樹立正確的信仰取向。
學界研究認為,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民風好訟”在宋代已備受統治者關注了。宋代溫州商品經濟大發展,經濟交往日益頻繁,出于對自身利益的追求與維護,人們在交往時往往容易產生矛盾和糾紛,而以“訟”的方式來解決通常會成為一種自然的選擇。再者,官吏腐敗、賦役沉重、豪強欺壓等因素亦是“民風好訟”的重要成因。宋代溫州地區“好訟”之風亦頗重,如舒璘在任平陽縣令時,深感平陽詞訟之繁,“(平陽)土廣人稠,詞訟極多,每引放不下六七百紙,亦要人決遣”[15]。宋元易代,“民風好訟”的局面卻并未因此而消亡,元代溫州社會民間訟風依舊,如大德年間蔣葵到平陽州任職,就注意到當地好訟的民風:“考滿凋溫之平陽州幙官,其俗囂訟,君唯守律令,吏不得欺,每治死獄”[16]。明代溫州健訟之風不息,基層民眾時常因瑣事而爭斗不已,“少不快意輒構訟,甚至操戈相角”。文林到任永嘉之時,“初至日,理訟牒千數”“動接千余紙”[3]336。這與儒家追求的“無訟”相差太遠。為實現治世的理想,文林立即處理積案,平反冤獄,包括受牽連的家屬等,囹圄為之一空。
為了遏制當時盛行的健訟風氣,文林將調解、處理民訟的權力下移,使族長、司訟、司糾等獲得了審判族人的司法權,以期“夫鄉約所以秩德,族范所以敦禮,秩德則風俗可醇,敦禮則法守鮮敗”[3]336。在文林構建的鄉約體系中,族長、司訟有權調解、審理族人之間、族人與外人之間的糾紛,司糾有權將族人中為惡不聽勸諭的,綁縛至祠堂交由族長重責。另據其《溫州府約束詞訟榜文》曰:“老人里甲與鄉里人民住居相接,田土相鄰,平日是非無不周知,凡民有陳訴者,即須會議,從公剖斷。”“老人”“里甲”由是獲得管理、處罰鄉民之職權,“許(老人、里甲)用竹篦、荊條盡情責打”[3]338。文林還重點打擊了各類破壞社會秩序、變亂案情、教唆訴訟,習于從訴訟中漁利的“訟師”。如永嘉某訟師數代皆以訟師為業,習于訴訟,其教唆同訟,無中生有,貪財為惡,且善于把持官府之弊端,以至“殺人無敢問捕之”[11]。文林憑借自己的施政才干,將此人依法懲處。
文林處理訴訟不避權貴,“強右拘擊”,凡為害鄉民者,悉繩之于法。《獻征錄》載,時有市舶太監之弟,橫行鄉里,任邪鴟張,文林用計將之繩之于法。還有名為黃堅的人,攀附朝中宦官,為禍鄉里,氣焰甚熾,諸憲司畏其勢,皆不敢過問,文林用計將其召來,出訟牒一筐示之,黃堅當即駭服,文林終將其繩縛下獄。因文林辦案果敢、善理訴訟,以致諸多文獻載有他斷案的神異故事。如《浙江通志》載:“元旦有人被殺,死者其家赴想,乃禱于神,夢應三雛被風翻巢隕地,文林心計郡有潘英者殺之,執訊遂服。眾稱神明。未幾卒。篋中無一溫物。”[17]766
文林到任永嘉僅三個月即對當地風俗、田產了如指掌。“凡民間丁產訪知已悉,差科輕重皆手自編定。”[11]他親自編定民間的差科,有效地抑制了奸吏的額外勒索,這對于窮苦百姓來說,無疑是最大的體恤。百姓因此敬服,雖家人細事咸來請訴于他,文林亦不辭辛勞,親理縣民的“家人細事”,顯現出了一種愛民之風。
元明易代之時,明軍入溫軍紀敗壞,民眾不滿,民眾同元末殘余勢力、私鹽販賣隊伍聯合反抗暴政,造成洪武時期溫州地區民眾起事不斷,各地“寇賊”蜂起。至成化年間,永嘉依然為逋亡淵藪,吳寬記曰:“邑并海,多盜;捕之,輒匿島中。”文林知永嘉縣時,召集健卒,授以方略,一舉將盜賊全數俘獲。上司論功,文林為第一,封賞時,文林卻推辭說:“此令職也,且邑有盜而捕,何功之有?”[17]767
文林任溫州知府當天即處理積案,釋囚千人,針對溫州溺女之陋俗,文林定立完備妥當條款,禁止溺殺,違令者嚴懲不貸,《蘇州府志·文林傳》載:“俗尚鬼,好溺女。林悉為科條處分,又作俗范訓其民,民益敬,事無敢欺。”[18]同時連上《陳言禮儀三事》 《戊午溫州災異自劾并乞停免各項不急科擾》 《乞裁革溫州及所屬河泊稅課巡檢等衙門》 《乞編類軍伍以防奸冗》 《乞處置本府織造緞匹》 《乞處置平陽泰順二縣解京鐵課》等疏,“皆賦役章程不可已之事”,又丈量漏落田地以足糧額,以紓解民困,減輕民負。
溫州臨山靠海,河流縱橫,豐富的水資源使得溫州普遍以水田為主要耕作方式。這使得水利設施的修建,成為溫州農業發展的命脈所在。文林重視水利工程的興修,大規模浚治了海壇陡門。海壇陡門為永嘉縣城內水出處,旱則開閘,引水入城;澇則開閘,以泄城中穢濁。文林對海壇陡門的修浚,使城內河道暢通,舟船往來如梭。文林還組織修筑了外沙陡門,廢福昌、黃湖二埭,以通花柳塘,使溫州水運交通動脈南塘河排泄更迅速[19]。
弘治十二年(1499)六月七日,文林因積勞成疾,卒于溫州知府任上,年五十五歲。其子、著名書畫家文徵明挾醫前往溫州,到時文林已逝三日。按照慣例,凡卒于官者,郡邑士紳都得醵金為賻,官尊則益厚,當時溫州士紳共集數千金,文徵明堅辭不收:“吾父以廉吏稱,而吾忍污其死邪?《傳》不云乎,父死之謂何,又因以為利。”[20]宣德時何文淵任溫州知府,清廉善治,溫州人建卻金亭以示紀念,文林歿后,溫州官紳重修卻金亭,并將文林列祀于府、縣兩級儒學的“名宦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