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俊賢

作者參加朝鮮建黨70周年盛典被授予勛章
1953年元旦后,我作為中國人民志愿軍23軍69師207團通信連衛生員,隨部隊進駐朝鮮三八線中部平康以西、鐵原郡東北的蓬萊山一帶。我團除了廣儲糧彈、偵察敵情外,還抓住戰機夜襲韓軍2師31團3營,殲敵70余人,首戰告捷。
一天深夜,我正在坑道里打鋼釬、鑿炮眼,忽聽得洞口傳來“衛生員有急救任務”的急迫喊聲。我放下手中的活,穿上棉衣、背起急救包,大步走出去。
在微弱的油燈下,我看到了團前線指揮所徐參謀,大致了解了情況。原來,是配屬給團部的朝鮮人民軍聯絡官崔少校出事了。崔少校曾是新四軍2師的營教導員。
我和徐參謀冒著炮火,向出事點奔去。在地洞里,我看到兩位傷員,嘴角殘留著白色泡沫,呼吸短促微弱,臉色鐵青,已是休克狀態。我看出這是一氧化碳中毒,馬上告知徐參謀如何急救。
徐參謀隨即把門簾撩開,移開炭盆。我用溫水為傷員清洗口腔,除去鼻腔里的黏液,解開衣襟,放松衣領褲帶,罩上雨衣,抬到洞外,呼吸新鮮空氣。半小時后,傷員逐漸恢復知覺。但一氧化碳對人體循環系統損傷很大,傷員乏力疲困,還需要療養幾天。他倆被安排轉移至更為隱蔽、安全的電臺備用掩體里進行療養。為了解決取暖問題,我趁美軍“黑寡婦”(炮兵校正機)飛離之際,把棉衣反穿,偽裝下山,撿回十多塊卵狀石片,火烤加熱后用棉布包裹,給傷員取暖。我還想方設法為傷員改善伙食,潛入山溝,撬開冰層,捕撈林蛙。
有天,我到各個陣地問診,途經蓬萊湖畔,發現剛遭轟炸的水庫中,浮著很多被震昏、炸死的魚,便撈起幾條大花鰱,帶回來做成一大盆粉條辣子魚。兩位朝鮮戰友則做了一道朝式烤魚。徐參謀來送晚餐,他們便熱情地挽留我倆共進晚餐。在燈火中,我用食用酒精兌上五味子糖漿,調成果子酒,斟入繳獲的四只美軍不銹鋼口杯,四人一飲而盡。這頓戰地夜宴歡樂融融、情誼植心。崔少校興致勃勃地講起中朝聯合游擊支隊的情況。
1950年,崔少校由吉林省通化市軍分區回到朝鮮,任崔鏞健次帥的參謀長。美軍仁川登陸后,朝鮮戰局逆轉,中朝高層商定:由中國人民志愿軍42軍125師375團2營為主,再從人民軍第7師團選調通漢語的指戰員,并從朝鮮勞動黨江原道抽調黨政干部,組成中朝聯合游擊支隊。125師副師長茹夫一任支隊長兼政治委員,崔少校任副支隊長。
1950年11月,游擊支隊在夜幕掩護下跨過大同江,神不知鬼不覺穿過韓軍警備線,開展游擊活動,曾奇襲大坪里韓2師監視哨卡,還曾及時發現并把滯留敵后的人民軍第7師約5000人情況向志愿軍司令部和人民軍總部報告,得到彭總的嘉獎鼓勵。
11月中旬,部分游擊隊員仍穿著單衣,嚴寒將至,怎么越冬呢?游擊支隊領導決定攔截敵軍運輸車,襲取軍需物資。
游擊隊員隱蔽在破邑到倉北公路山腰間,設下伏擊圈。下午3時左右,敵運輸車隊完全暴露在U型路中央,武裝押運車首尾脫節,最佳襲擊時間出現!戰士們一齊開火,打得敵人驚慌失措、一片混亂。此戰繳獲敵車10余輛,抓獲的俘虜中,還有一名女俘是朝鮮愛國者安重根的孫女(后轉交朝鮮內務部)。繳獲的韓軍棉裝、被褥和生活品,除給游擊隊員使用外,還有一些由黨組織送給軍烈屬和受難群眾。
1950年12月6日,朝鮮大地風雪彌漫,中朝聯合游擊支隊協同志愿軍第39軍116師尾追逃敵,收復平壤,把聯合國軍驅趕到開城之南,譜寫了第二次戰役中的輝煌一幕。
1953年1月,23軍前 移 接替38軍防務,崔少校也轉到207團任職,我有幸在救死扶傷中結識他。世上沒有比在槍林彈雨中凝成的友誼更真誠、更熱熾、更穩固的情誼了。
1955年7月,我在歸國營待命啟程,崔少校和樸聯絡官專程趕來為我送行。崔少校拿出一枚勛章戴在我胸前,說:“這枚戰士勛章應該由朱同志榮獲,我為你記功!”我緊握著他的雙手,看著他已是大校軍銜的肩章,激動地說:“謝謝崔大校同志的關心,我代表全家邀請你到江蘇松江來做客。”我還把家信留給他,以便日后聯系。
此后60多年,崔少校的笑貌經常浮現在我的腦海。應朝鮮黨中央邀請,我曾多次到朝鮮訪問、參觀,卻始終沒有見到日夜思念的崔少校和樸聯絡官。我一直后悔當年沒有問清他們的名字,只記住了他倆的軍銜和職務。
2015年秋,我應邀參加朝鮮勞動黨建黨70周年紀念盛典。10月10日晚,我到平壤木蘭館參加國宴,在貴賓室小憩時,一位年近九旬的老將軍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掃視著我胸前的勛章和我眉宇間那顆黑痣,我也端詳著他的神態:莫非是朝思暮想的崔少校?這時,他笑容滿面地伸手撫摸我胸前這枚由朝鮮政府授予的軍功章,我瞬間回憶起1955年在臨津江畔分別時的那一刻。我鼓足勇氣說:“敬愛的崔少校聯絡官,我是當年的衛生員小朱呀!”他如夢中驚醒,用帶著安徽淮南口音的漢語說道:“喔!我們這份天緣地情彌足珍貴。小朱呀,你的呼喚我都聽到了!我們在浦江、平壤兩地互相想念啊!”
雖然再相見已是晚年,這仍是歡樂祥和的一幕。將軍拉著我的手,激動地用朝語向圍觀同伴說“我倆的友情萬古長青啊”,引來陣陣掌聲。我迫不及待地詢問他的名字,他笑著說:“我叫崔鳳俊。”他把自己胸前的國旗勛章摘下來,親手別在我胸前。這真是世上最深的戰友情,我最大的光榮。這份友誼千金難買!